待二人的背影消失,隻留素楝一人在院中,天已經完全亮了。當第一縷陽光照進小院的青磚百瓦之上時,一切好像又有了希望。那院中疏於管理的稀稀疏疏的幾棵枇杷樹,在光照之下閃著亮綠色的光芒,顯得更茂盛了。


    素楝看著緊閉的房間門,鼓足勇氣走了進去。


    前一秒還在嬉笑著逗她開心的華瓔,下一秒便成了拯救天地的,然而那光輝是燃燒他不多的生命換來的,如今奄奄一息的躺在床上,他看起來安靜極了。


    似乎從他們相遇以來,華瓔就從來沒這麽安靜過。


    素楝搬了小凳子,坐在床邊。他的臉依舊蒼白,一動不動,隻是那額頭不斷滾落的汗珠,提醒著素楝,他還活著,華瓔還活著,她的三哥哥還活著。原來他安靜的時候,是這麽的乖巧。


    從早晨坐到中午,再到晚上,素楝除了吃飯如廁,便一直這樣呆坐在他身邊。即便昭月按時來給華瓔療傷,她也未曾離開片刻。


    素楝不敢深想這其中的原因。素楝心想,早在皋深山,她便已經將三哥哥當成此生的親人了。她已經失去了張爺爺,甚至未曾見到他最後一麵,如今,她不能再失去華瓔了。


    所以即便這樣守著,也是人之常情。


    直到第三日清晨,素楝累極了,終於撐不住睡著了。華瓔醒來,便看到素楝光滑潔白的脖頸和她那側臉如畫的輪廓。一縷頭發自然的散落在緊閉的眉眼之上,華瓔想要伸出手幫她撩開,可是卻發現自己連抬手的力氣都沒有。


    華瓔苦笑中帶著自嘲,“華瓔啊華瓔,沒想到如今你也淪落到這般境地了。”雖然早就想過會有這麽一天,但是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麽快。


    華瓔感到腳邊濕意,原來素楝一手拿著的濕巾帕,剛好落在了腳邊的位置——估計是為了給自己擦汗,那沾了涼水的汗巾子,早已經將那薄被沁濕。


    華瓔看著熟睡的素楝,心道她還是這麽粗心,如果自己不在了,她要怎樣。她會和虞瑾在一起嗎?虞瑾會放下正道大業,隻守著她一生一世一雙人嗎?


    而她,終究會忘了自己吧。


    “嗬,”華瓔不由好笑,自己不過一個將死之人而已。


    華瓔常在人間走動,也看過不少書聽不過不少戲。如果是素楝是那女花旦的話,那自己身份應該就隻是她身邊的過客而已。隨著時間流逝,她最終會遺忘生命中曾經有這樣一個人,甚至都不會知道他始終如一的追隨和內心深藏的眷念。


    可是,他華瓔斷不會做這樣不劃算的事情,他不願做那戲台上暗自神傷的犧牲者。即便不是今生能夠站在楝楝身邊的那個人,那也要在她心裏占據一方之地。


    華瓔心裏這樣想著,就這樣凝視著素楝,想把她這樣安靜的樣子刻在心裏。


    素楝睡夢中感到一陣灼人的目光,睡得極不安穩。她夢見有一隻巨大的河魚,長著尖尖的牙,追趕著她。她仿佛是在溪水裏奔跑,那條大魚緊追不舍,眼看著那長長的尖牙近在咫尺,她想呼救,卻怎麽也叫不出聲音來,素楝隻感到陣陣絕望。


    “楝楝?”華瓔感覺到她的不對,“楝楝,醒醒。”可是他太虛弱了,聲音幾乎是啞的,到最後,素楝依舊是從噩夢中驚醒的。


    也不知是因為這夢,還是因為天氣太熱,素楝的臉汗涔涔的,蒼白失色。華瓔看著她,又多了幾分擔心。


    素楝醒來,並沒有受噩夢的影響。或許比起噩夢,現實更為殘酷。她牽掛著華瓔,所以一睜眼便留意到華瓔醒了,素楝一下子便“彈”起來衝出了門外:昭月囑咐,華瓔醒了一定要叫她。


    華瓔還沒來得及跟她說上一句話,素楝的身影早就衝出了門外,“阿梓,昭月,他醒了,他醒了!”


    昭月和虞梓聞訊而來。在大家期待的目光中,昭月走近房間,準備看看華瓔的狀況。她出手試了試華瓔的心脈,看了看華瓔那毫無波動的臉,又看了那“父女”似的虞梓和素楝,略微思考片刻,開口道,“你們這麽多人,我怎麽療傷,你們先出去,待會兒再進來。”


    “對,對,楝楝你要休息會兒。”華瓔一開口,才發現自己嗓子嘶啞,說話活像一隻鴨子“嘎嘎嘎”,但是語速倒是絲毫不慢。


    虞梓將素楝拉出房間,他注意到素楝的臉色極不好。或許是因為華瓔醒了,她的眼光閃著神采,看著倒不至於十分狼狽。虞梓勸說素楝回去休息,他實在是擔心,素楝這個樣子隨時會倒下。可是他也知道,眼下華瓔情況尚不明,虞瑾也還沒回來,素楝心裏繃著一根弦,應該不會聽自己勸。於是虞梓便陪著素楝,靜靜地站在院子裏,等待昭月出來。


    時至今日,昭月心裏明白,自己其實已經無能為力。她原本隻是出於一種不能見死不救的道義才盡力去救,但是如今這般狀況,反而讓她生出了一種無法救活華瓔的愧疚感。對於這種感情,昭月有些不適應。她自詡是個理性的人,原以為自己對於虞瑾的不理智隻是意外,但是如今看來似乎並不是這樣。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改變的呢,昭月回想,大約應該是從那晚,她答應幫他們進入天牢開始的吧。


    又或者更早,在那蓮池邊上,她的一眼萬年,驚為天人……


    她變了,變得多情、變得軟弱。


    所以,在看到素楝因為華瓔而不眠不休幾日之後,她有些不忍心告知其真相。當然,也不忍心告知華瓔。


    “仙子,我還有多少時日可活?”華瓔用盡最大的力氣,聲音依舊很微弱嘶啞。他全身無力,一開口便似萬箭穿心。


    “你早知道自己是半條命的人,那日就不該救我。”昭月心裏有些難受,華瓔變成這樣,多少也是因為自己。


    “仙子想多了,我救你可不是因為你,那隻是順便。你要知道,我華瓔怎麽會做虧本的買賣?”昭月聽出來他話中的戲謔,但是由於他聲音的喑啞,聽著十分不倫不類。


    “你少說兩句吧,”昭月看著華瓔的樣子,忍不住皺眉,“或許隻等著虞瑾回來,看他有沒有辦法。”


    “一個月?還是半個月?難道?”華瓔緊追不舍。


    “唉,”昭月歎氣,“或許等他回來,你就還有些時日。”


    華瓔明白,昭月這話說的委婉。即便是虞瑾回來,他恐怕也真的時日無多了。


    素楝在外等的焦急,終於忍不住,想要悄悄地推開門來看,又怕打擾到昭月。便在那門外徘徊,踱來踱去。華瓔似乎是有所感知,示意昭月去看看。虞梓和素楝本來是趴在門外聽動靜,昭月一打開門,這倆人便與昭月迎麵撞過來。昭月輕巧的一個轉身,這倆人便撲倒在地。


    虞梓大聲叫著哎喲,和年少時候一樣誇張。隻素楝有些尷尬,她忙起身,看向華瓔,卻發現他在抿嘴笑。


    連昭月也不禁莞爾。


    虞梓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去看華瓔。雖說從前沒對華瓔留下好印象,但今次卻有些刮目相看。可是看到他那模樣,即便再天真,虞梓也大約明了了。


    虞梓看看華瓔,再看看素楝,這不省心的倆人,總要活著一個他才好交待啊。


    “三殿下,你勸勸素楝吧,都三天沒睡了。因為你。”虞梓道,他確實著急,他們幾個不能都倒了。


    華瓔笑著點頭。


    素楝已經起身站在床邊,隻看著華瓔不說話,把華瓔看的不知所措。


    “我沒事,不信你問昭月。”他強撐著力氣。


    昭月看到華瓔懇切的眼神,隻好點點頭。素楝再次跟昭月確認,又拿那樣的眼光看著昭月,昭月甩手,“管不了,我不管了。”平生第一次,她感覺到,世上還有比天庭暗湧更加難以處理的事情。


    素楝赧然,她以為昭月在氣她的不信任。


    “去休息吧,快去,聽話。”華瓔的聲音從來未曾這樣溫柔過,他臉色潮紅稍退,加上窗外晨光映射,倒顯得氣色不錯。虞梓一旁觀看,隻覺得這畫麵極為養眼。他想著,哪一首詩來著,形容這樣的美人美景?


    “斜飛寶鴨襯香腮。眼波才動被人猜,”此情此景,他隻敢在心裏默念。


    念著念著,他又覺得好像有些不對,他到底站在哪一邊?


    華瓔語罷看著虞梓,直看得他陣陣心虛。又見華瓔似有所指,還好腦子轉得快,猜到大約是讓自己勸素楝去休息。


    虞梓撓撓頭,有些為難。他哪裏不知道素楝的脾氣。


    少時天真爛漫,他慣會胡攪蠻纏。隻遇到素楝,看起來清清爽爽的小女孩兒,他不敢。他常自詡人來瘋自來熟,但是隻遇到素楝,他也不敢。他知道,素楝想做的事情,從來都要做到,主意比誰都大。比如上萬蜃樓,比如去饕餮樓,比如,喜歡一個人。


    “喜歡一個人,”虞梓突然想到,這個人除了是個男人,還可以是個女人啊。虞梓在心裏感歎自己真的是個人才,不,天才。他臉上露出了少年才有的得意,盡管這樣的神情出現在這張飽經風霜、不加修飾的臉上,顯得有些不倫不類。


    “楝楝,”虞梓突然拍了一下素楝的肩膀,猝不及防,素楝被嚇了一跳。虞梓瞄到華瓔殺人的眼光,不由得心裏發怵,但是這並不妨礙他發揮特長。


    “今生得結趣樓緣,姐妹情深夢也甜。”他竟在此不合時宜的開始吟詩了。素楝並不驚訝,從前見著他也是這般癡傻模樣,沒想到如今還是這樣。素楝轉過頭,並不理他,隻看著華瓔,臉上滿是擔心。


    “咳咳,”虞梓戰術性咳了幾聲,也沒引來素楝的注意。他實在忍不住,轉了個彎兒溜到素楝麵前,“難道你不想見見故人嗎?”


    “你有什麽話就直說,”素楝不知虞梓葫蘆裏賣的什麽藥,“阿梓,我如今……”素楝說著,轉過頭,不想讓華瓔看到她眼中的淚水。


    虞梓意識到現在不是開玩笑的時候,於是便鄭重了神色,“楝楝,瑰雲也在這裏,你的瑰雲妹妹。”


    素楝呆呆的看了看虞梓,“瑰雲,”這個名字仿佛已經很是久遠,這個曾經給了自己最初的姐妹關懷的那個人,已經消失在她的世界很久了。最後一次見到她是什麽時候呢?應該是在饕餮山,記憶中隻有彼此的匆匆一瞥。


    如今,雖然已明明白白的知道自己並不是岑家人,但是她曾經做過十六年岑家人,那是她刻在骨子的信念。


    不論何時,瑰雲都是她的妹妹,那勝似長姐的妹妹。


    “瑰雲在哪?”素楝回過神來,眼神裏依舊充滿擔心。也是,如今梧州是這般境況,她聽到瑰雲的消息,也沒有不擔心的道理。


    “你不要擔心,她暫時安好。”虞梓正色道,他知道此時不是開玩笑的時候。“她如今在城中安濟坊。”


    “她怎麽會在梧州?”素楝喃喃道,對瑰雲生出一種愧疚。瑰雲是因為去靈島接她才去的饕餮山,後來再無音訊,多多少少都是跟自己有關的。


    如今,她過的好嗎?


    “她過的好嗎?”素楝心裏這樣想,嘴上就說了出來。


    “好不好,你去問問她不就知道了?”華瓔這時候開口了,聲音不大,卻能讓素楝和虞梓聽見。


    虞梓緩了一口氣,他自己還真的不知道該如何回答素楝。瑰雲和他從歸島,到京城,再到梧州,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他心中是有愧的,也沒有資格去要這個答案。


    素楝看著華瓔,又看著虞梓,麵色為難。華瓔始終帶著淡淡的微笑,仿佛是無聲的安慰。“大哥就快回來了,我想三殿下會沒事的。”虞梓為了完成華瓔的囑托,不惜睜著眼睛說瞎話。


    素楝自然是不信的,可是她也必須見到瑰雲。


    素楝再看一眼華瓔,華瓔看著她點點頭,臉色紅潤,氣息平和,眼神溫潤,唇間微笑熨貼人心,恍惚中仿佛不是初見桀驁不馴的妖界皇子,倒像是拯救世間疾苦的大佛降世。


    素楝終於轉身,“安濟坊在哪?”她問的是虞梓,“阿梓,快帶我去。”


    她沒有回頭,他也不想她回頭。


    因為回頭,她會看到那潔白麵龐嘴角令人驚心的紅色,和那大佛因為忍受痛苦而緊蹙的眉頭。


    因為回頭,他會忍不住想要將她留住的私心,他會更加渴望著早晨的陽光以及陽光中的精靈般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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