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帶河的上遊經年累月的黃土,將河床堆得越來越高。到中下遊,就成了名副其實的地上河。梧州作為下遊最大的城市,年年雨季就會迎來一場硬戰。好在這裏的人已經習慣,也摸索出了一套抗洪的方法。隻是今年,這雨季來的比往常早,卻又遲遲不肯離開。如今,這梧州城外已經形成了兩個大的堰塞湖,稍有不慎,這古都就會變成汪洋大海。


    在梧州城內,有一個略顯蒼老的身影。他身著蓑衣,頭戴鬥笠,正指揮著一群民眾和官兵在疏散人群。他已經三天三夜未曾合眼,餓了便啃一個饅頭,渴了便仰起頭喝一口雨水。原本他想從堰塞湖和上遊想辦法,將這洪水引到另一個方向,舍棄並不繁華的荒原和村莊,來拯救人口密集的梧州。但是,這雨實在太大了,梧州周邊也已再無疏散洪水之地。為今之計,便是疏散人群,能逃一個是一個。


    他看著遠遠的人群中,一個清麗的身影,正在忙碌著,幫助老弱婦孺,指引他們朝安全的高地。她的衣衫滿是泥水,頭發也亂糟糟的,卻依舊難掩清秀。想著這一生,將她從歸島帶到京城,又來到琔國梧州,卻是沒過過幾天舒心日子。


    他看著離自己很近的一雙兒女,心下安慰,可是這如今的局麵,或許,他們的一家和樂團圓也已經是遙不可及的夢。


    他在內心呐喊,“蒼天啊,如果這是對我不聞世事、不守承諾的懲罰,那就隻懲罰我一個人吧。”他再也忍不住,雙手掩麵,不知落下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昭月和虞瑾在天上看著這人間慘劇,不由動容。尤其是昭月,從未見過這般淒慘境地,當下便要出手。虞瑾製止了她,須得先了解洪澇的情況,一招不甚,或許會給整個梧州的百姓帶來滅頂之災。


    二人翩翩落地,飄然若謫仙。看到這泥水之中纖塵不染的二人,突然有一位老太扔下逃難的包袱,立刻跪在地上,匍匐而拜,“是天神啊,天神眷顧,派仙人來救咱們啊,大家趕緊跪拜啊。”在洪水之猛災難之前,沒有什麽比神仙下凡更能讓他們充滿希望了。一時所有人停下了腳步,男女老少,都齊刷刷跪在了地上,呼天喊地,求“天神”救他們一命。隻其中一人當先,幾人在後,並未跪拜。看起來男女老幼皆有,似乎是是一家人。


    虞瑾估摸著這領頭一人就是這群人的首領。於是他快步向前,想去詢問具體情況。隨著他漸漸走近,那帶頭之人突然嚎嚎大哭,用最快的速度朝虞瑾奔來。


    昭月見狀,以為遇到暴民,就要出手阻攔,被虞瑾製止。這人似乎並沒有惡意。


    當那人隻離三步遠時,他大喊一聲,“大哥——”就撲到了虞瑾懷中。


    原來此人正是虞梓。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虞梓此時已經是不惑之年。加上多年勞累,此時看起來更像是五十多歲的人。虞瑾一開始並沒有認出來,虞梓一直大聲喊,“大哥,我是阿梓啊,阿梓……”他一把年紀,哭得跟個孩子似的,虞瑾終於認出,眼前這個小老頭,竟然是他一直放不下的弟弟。虞瑾鼻子一酸,也忍不住落淚。歸島一別,再見竟然已是白發之人,歲月何其殘忍。


    虞梓身後,一女子婷婷而來,身邊有兩個十幾歲的孩子,一男一女。看來是虞梓的家人。隻是這女子,雖麵容憔悴,卻甚是年輕。因著華瓔的囑咐,虞瑾一眼認出,這便是岑瑰雲,或許他該叫一聲姐姐。但此時並不是相認的時機,當下最重要便是替虞梓解決這梧州的危機。按華瓔所說,虞梓該是人間皇子,怎會落得如此狼狽,身居這蠻荒之地,受這難為人之苦。虞瑾緊緊地抱著這個弟弟,想著他這些年的不容易,心生自責。自己答應了父親,要照顧好他,然而因為自己的身世糾葛,就忽略了他。原本虞瑾想著,總有相遇之機,卻忘了,虞梓凡人之軀,怎抵歲月摧殘。


    “你來了。”瑰雲比虞梓平靜的多,她站在虞梓身邊,落落大方。隻是周圍的人看她的眼神,卻並不友好。瑰雲身邊那兩個半大的孩子,緊緊地拉著母親的手,防備的眼神讓虞瑾心疼。瑰雲看著虞瑾身後的昭月公主,終究是歎了一口氣。虞梓邊哭便把這些年的事情講給虞瑾聽時,瑰雲適時打斷了他的話。如今不是敘舊的時候,要趕緊想辦法替這些人找到一線生機。她看了一眼昭月,憑借她體內僅存的一點靈力,她能感受到眼前之人靈力的強大,包括虞瑾,那種壓倒性力量的震懾感,讓她覺得難以呼吸,卻又十分慶幸。有這兩位,這些老老少少,終於得救了。


    虞梓在瑰雲的提醒下,終於想起了自己的職責。他便跟虞瑾仔細說明了這裏的情況。原來這裏最大的問題,不僅僅是堰塞湖的問題,而是他們向南的逃生之路,便是延續近三十年戰亂殘殺的人冥魔交界之地。


    梧州是這交界之地附近唯一沒有被侵擾的城市,原因就是瑰雲一直消耗自己的靈力,在這城外布下了結界。那些半人半鬼的怪物,始終無法衝破結界,才使得這裏成了一方淨土。但是也因為這個原因,梧州的人越來越多,導致現在疏散難度極大。前有狼有後虎,以瑰雲一人之力,實在難以力挽狂瀾。


    “那是否可以向西?”虞瑾記得,這裏離西華山十分近,若是得西華山地界同意,則可以穿過山林,直達西華山。


    “大約是不行。西華山已經封山大約三十多年了,這些年從未有人看到有人下山。”


    “這是為何?”虞瑾不禁納悶,西華山作為四大神山之一,向來有慈悲之名。裴毓還在西華山的時候,便做過許多好事,至今仍有佳話流傳。


    “還不是那三地交界之處鬧的。”虞梓說,“這些人不人鬼不鬼的東西,原本就是想從梧州直達西華山後山。他們破壞力極大,到了一個地界,便把那人或者妖變成力大無窮、不知傷痛的移屍。西華山也不是沒跟他們對抗過,隻是經過一戰,便死傷慘重。後來他們商議,便封了山。坊間傳聞,是要守護西華山山脈之精髓。”


    虞梓一口氣說了許多,看來這些年,他也沒閑著,大約是想過通過西華山來解決問題,卻失敗了。


    “不如合你我二人之力,先解決這地上河的問題。西華山不歡迎這些人,但是從那裏過一條河總是可以的。我可不管他們同不同意。”昭月這話說的格外霸氣,引得周圍人一陣拍手叫好。


    “這位是?”瑰雲終於問出了這句話。


    “這是昭月公主,這是玉英神君家的岑瑰雲小姐。”虞瑾開口,替二位介紹。


    瑰雲倒是聽過昭月公主這名號,隻是如今才見得真人,果真是天界第一美女。即便現在身處泥漿之中,一身男裝打扮,也無法掩蓋其美貌和端莊。而昭月卻不認識這位岑瑰雲,也是,瑰雲在天界之時,極少出門,是以大多數天界之人隻知其名,卻不識其人。


    二人相視一笑,並未拘禮。瑰雲不知是何緣故,素楝姐姐竟未和虞瑾同來,同行的卻是這般美貌的公主。她很想開口問,隻是此時開口未免不合時宜。


    但是虞梓便顧不了那麽多了。即便已是不惑之年,即便已經經曆風霜雨雪,在虞瑾麵前,他依舊還是個需要庇護的孩子。“楝楝呢?你把素楝姐姐弄丟了。”他說起話來毫不客氣。


    “沒有,你放心,我永遠不會丟下她。”虞瑾的話語和語氣都很堅決,昭月卻並不介意。她的一生是漫長的,人生一長,就知道沒什麽是永遠不變的。何況此刻,是她站在虞瑾身邊,而不是素楝。


    幾人一合計,便由昭月負責將那堰塞湖的水引入西華山山穀,而虞瑾則要去天上看看,為何這雨一直不停。昭月本就身負水之靈力,這漫天的洪水,在她看來不過小菜一碟。很快這漫天洪水便在她的手中,化為一條條水龍,在她的指揮下,服服帖帖,按著既定的方向,緩緩的落下,徐徐流動,散漫到西華山的各個山穀溝渠。待得那堰塞湖消失,眾人一片歡呼,大聲跪拜,“感謝仙女娘娘,感謝天神眷顧!”一群人在雨中歡呼,這壯觀的景象讓昭月大為感動。


    她不過舉手之勞而已,竟值得這許多人類感動至此。


    而虞瑾那一邊,他落在那烏雲上空,看到兩條青龍在此呼風喚雨。其中一條看到虞瑾,便衝過來。虞瑾出手,靈力化為一柄烈焰之劍,直抵青龍喉嚨。那小青龍見勢不妙,立即竄逃,另外一條也立刻沒了影兒。虞瑾追上去,抓住其中一條,還未開口說話,那青龍便化為一個俊秀青年,連連求饒,“仙君饒命。”


    “是誰派你們來的?”虞瑾厲聲喝問。


    “我乃西海龍王世侄,受命到此降雨,實在不是我等本意。”這兩個青年瑟瑟發抖,生怕虞瑾一怒要了他們的小命。


    西海,不是霍家嗎?


    “霍敏是你們什麽人?”虞瑾問。


    “長公主是我們的表姐的二姨媽的三姐的小姑。”其中一個口齒伶俐的小子回答道。


    虞瑾不禁皺眉,這都哪兒跟哪兒,“你們龍族身負降雨之重任,卻如此濫用職權,罔顧蒼生,難道沒看見這裏已經是洪水肆虐了嗎?”


    “小的怎能不知?”另外一隻青龍歎氣,“我們也被逼無奈,我們不來,我們的親人就沒命了。”


    虞瑾看著二人年紀不大,表情真誠,不像是撒謊。心想這餿主意,必然是西海位高者助紂為虐,犯不著難為他們。“你們趕緊回去,就說我虞瑾在此,若還要來濫殺無辜,便先問過我。”


    二人見狀,不敢多留,立刻化為青龍,便消失在雲彩之中。而這裏,古都梧州的上方,經過三個月的降雨之後,終於迎來了第一個晴天。


    虞瑾在一片輝煌的陽光下降臨在人群中,人群中又是一片歡呼,“天神啊,天神……”虞瑾不欲在此多留,隻攙著那喜極而泣的虞梓,問他們家在何處。


    原本以為虞梓貴為皇室,即便人間時光苦短,但也能生活的富足。可是當虞瑾看到虞梓破爛的住處之時,忍不住心疼歎息。虞梓年幼時在自己的庇護之下,可以說是金尊玉貴般的長大,何曾吃過這樣的苦?


    倒是虞梓,看到大哥這般模樣,有些不忍心。他撓撓頭,“縱有千年鐵門檻,終須一個土饅頭。大哥,我都想開了,你不要為我擔心。”


    果然是阿梓,都這般模樣了,還不忘掉書袋。


    雖然這房子簡陋,但是十分幹淨整潔。虞梓夫婦招待二人坐下,瑰雲便去後廚,看看是否還有吃的東西。昭月和虞瑾並排坐著,卻離得很遠。


    “快跟大哥說說,這些年你是怎麽過的?”虞瑾拍了拍虞梓的肩膀,聲音一如從前那般,和煦慈愛。


    虞梓早已淚眼婆娑,他再次忍不住哭了起來。這一生,自從跟著昀顏和吳蠡一起出了歸島,他再沒哭過。因為,他要成為大家的依靠。直到現在,看到了虞瑾,他感覺有了可依賴之人,才將心中的委屈一一道出。


    原來,當年吳蠡和昀顏在歸島上說的話,確實是真的。關於他身世,關於老皇帝想認他的部分,都是真的。但是天意弄人,當他們長途跋涉回到京城,老皇帝已然駕崩,四皇子趙鑲已經登上了帝位。而他則被吳蠡和昀顏交到了四皇子——如今的皇帝趙鑲手中。趙鑲雖然惡名在外,但是到底是皇室手足,他本就是四子即位,名不正言不順,政權根基不穩,不想再有個斬殺手足之名,擔心遭受反噬,便未為難虞梓。


    隻是虞梓,跋山涉水,到頭來,還是一個孤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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