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素楝反應過來,她發現自己已經站在這一片黃色花海之中了。


    不知為何,素楝的心情變得很是愉悅。她蹲下去看那花朵,小小的身子幾乎要被花海淹沒。花瓣看著像是萱草花,但是不同的是這裏的花兒幾乎沒有葉子,而且素楝知道現在早就不是萱草花盛開的季節了。待她察覺異常,頭也開始發暈了。她的腦海裏像清嘉古鎮街頭的皮影戲一樣,將回憶一幀一幀來回放映:和張爺爺上街,吃阿婆做的飯,跟珠珠一起玩,和虞瑾一起翱翔於天空……她覺得自己好像快樂得發瘋,好像要飄起來了一樣。


    “快站起來,快,不要摸。”熾薑因為被隨從拉住了,一時沒看住素楝,待反應過來發現素楝正蹲在地上聞那花香。熾薑用他小小的胖乎乎的手,竭力想將素楝從那花叢中拽起來,卻怎麽也拽不動,忙喊那阿彩幫忙。阿彩身子壯實,像拎小雞一樣一下子把素楝拎起來了。


    離開那花香,素楝在風的流動中逐漸清醒。


    “這是什麽花?”清醒過來的素楝也明白了這花不太對勁,“這不是萱草花嗎?”素楝發出疑問。


    “這是忘憂草。”熾薑稚嫩的聲音裏有一種無奈的歎息。


    思君如萱草,一見乃忘憂。


    “哎呀,小姑娘啊,你是哪家的,家裏人沒跟你說嗎,天塹邊上,黃花催魂……”素楝聽到天塹,原來這裏就是天塹,曾經在小鎮上、在張爺爺口中聽到無數次的天塹。“黃花怎麽了?”


    “黃花會要了你的命。”阿彩雖然不是很喜歡這個一出現就很得小主人喜歡的丫頭,但是事關人命,她到底還是擔心的。


    “哦。”素楝心想,那這會要人命的花兒,為何會種在此處?


    “因為,這裏是通往天庭內院的必經之路。”熾薑仿佛能夠看破人心。那幾個隨從沒有看著那麽可怕,對這小孩兒是真心愛護,連帶看著素楝險些遇險,也是心有餘悸。他們原本都生長於內廷,很少出門,除了那領頭的叫阿彩的,力氣大些,好像並無法力護身。見素楝也如他們一樣柔弱,倒生出幾分同情來。大家七嘴八舌,回答起素楝的疑問來。


    “你看那高高的綠色的樹,到春天的時候也會開一種黃色的花,那時候才好看呢!”熾薑好久沒有這種熱鬧的感覺了。他指著沿著天塹邊上生長的大樹說。素楝跟著他的話想象了那樣一幅壯觀的畫麵,一片金黃的花海之中,有一條踏不過去的黑色深淵,美麗而奇異。


    “也有毒嗎?”素楝問。


    “沒有毒,其實從前這地上的花兒也是沒毒的。而且這黃花兒也隻是春天有的。隻是後來世道亂了,陛下不放心,且天後娘娘又喜歡這黃花一片的美景,岑夫人靈巧,便換了這種花兒來。”阿彩接過話來。


    “你是說祖母喜歡嗎?”熾薑的關注點顯然和大家不同,“那她怎麽從來都不曾來看呢?”


    “天後娘娘日理萬機,哪有時間來看這個?”阿彩回答道,她說到天後娘娘的時候語氣甚是尊重。


    “哦。”熾薑聽到低下了頭,沒再說話。素楝想到一開始熾薑便要自己陪他去找母親,而看起來祖母也並不與其十分親近,想來也是個可憐的孩子。她輕輕地拍了怕那可愛的卷毛腦袋,以示安慰。阿彩卻驚訝極了,那眼睛瞪得大大的——因為小殿下從來不準別人摸他,除了他的母親。


    素楝看著那茫茫的深淵,對麵大約也是這樣的一排樹:這深淵的上空,籠罩著一層霧氣,遠遠地可以看見對麵樹的影子。


    “我的乖乖,我們該回去了,再不回去,殿下就該發現了。”阿彩看了看那日頭。大清早天沒亮,她就被守夜的丫頭叫醒,小殿下不見了。於是一路追過來,到現在早膳都沒有吃。她是沒有仙身的,不像上品仙師,可以餐風飲露,此時已經是饑腸轆轆了。


    “那好吧,阿彩你的肚子在叫。”熾薑一邊不情願的答應,一邊一本正經的指著阿彩圓圓的肚子說道,顯得滑稽又可愛。


    阿彩不好意思的撓了撓後腦勺,傻乎乎的“嘿嘿”笑了幾聲。


    誰說天上沒有人情味?素楝看著這主仆二人,竟然生出了幾分羨慕來。


    阿彩說著從她手裏拿了一方帕子出來,卻不是普通的帕子,往天上一扔,便成了一張毯子,懸浮在空中。阿彩第一個跳上去,其他仆從也跟著跳上去了,正待離開,卻看到了素楝。阿彩猶豫了幾秒,便向素楝伸出了手。


    素楝此時已經喜歡上了這個忠心耿耿又嘴硬心軟的大姐兒,她回以微笑,便伸出手去。


    熾薑卻在此刻抓住了素楝的手,沒待素楝反應過來,熾薑便拉著素楝衝上了雲霄,瞬間隱沒在那茫茫的大霧裏。


    “你知道阿彩的小手帕是誰的嗎?”小不點兒又開始叨叨,又似乎是在炫耀。他小小年紀,在這空中如履平地,帶著素楝一起飛行,說話也不喘氣兒。素楝知道,這種能力不是他天生尊貴就可以達到的,即使是玉帝,所有功力也是紮紮實實修煉獲得的。可見這小孩兒仙資不俗。


    “是你送的?”素楝問。


    “是的。”熾薑答道。


    “你不是想逃嗎,為何還要送她法寶。她要是過不了這天塹,你不是就輕鬆逃跑了?”素楝問道,其實在熾薑回答之前,她已經知道了答案。


    小時候調皮,被阿婆訓斥了之後,自己也曾離家出走。但是總是走不遠,或者是藏在自己經常玩耍的地方,從來沒有想過要賭氣離開靈島。因為害怕阿婆真的找不到自己了。


    “因為除了阿彩,其實沒有人找我。”熾薑的回答既在素楝的想象之內,又有些出乎意料。她原本以為,這樣性格這樣資質的孩子應該是得寵的。


    “有一次我其實已經逃走了,我就躲在門外的雲彩裏,就跟你剛剛一樣。但是阿彩出不來,我等了兩天都沒人找我,我就自己回去了。回去的路上,在元山腳下,我發現餓得奄奄一息的阿彩,所以我才把這寶貝送給她。”熾薑和之前一樣以平常的語氣講著故事,仿佛在說別人的事情。但是素楝卻有些心酸,她沒敢問,為何熾薑的父母不去找他,素楝害怕最終的答案是個淒慘的故事,尤其如今她也親人離散,無家可歸。


    素楝緊緊地握著熾薑的手以示安慰,“以後你有事可以找我。”她那慣常泛濫的同情心又作祟了,說這話前都沒想到,自己如今還要靠別人幫忙。


    “好的,姐姐。”熾薑笑了,圓圓的眼睛像是閃光的寶石,鑲嵌在那嬰兒肥的臉上,素楝此時覺得他有些可愛。


    從迷霧中出來,他們落在了柔軟的花海之中,眼前如素楝所預測的那樣,也是一排又直又高的樹。在那樹的後麵,有連綿起伏低矮的山嶺,那大概就是元山了。一路上熾薑似乎興致頗高,蹦蹦跳跳的,時間過得很快。眾人穿過元山,這邊來到了蓮池。據說這蓮池裏的蓮花都是十六瓣,大大小小不一,顏色都是紫色。在一池蓮花中,很少能看見葉子。素楝覺得甚是奇怪,怎麽這天上的花兒都不長葉子的嗎?


    穿過蓮池,遠遠地便瞧見了更加宏偉的天門,阿彩告訴素楝,這便是進入到真正的天宮天罡城的必經之地了,又叫南二門。天罡城便是天帝陛下一家生活辦公的場所,尋常人等無詔不得入內。素楝要去的岑家,在天罡城的北邊:天罡城的南北住著天上的其他神仙。本來,跟著進入內殿打聽消息肯定更加便利,但是南二門的守衛森嚴,怕是進不去了了。素楝隻好在此跟他們告別。


    阿彩表麵上看起來大大咧咧的,其實是個多愁善感的人。她在這進來的路上,已經完全失去了嫉妒之心,反倒喜歡上了這個能讓小殿下開心起來的人。在她看來,沒有什麽能比讓小殿下開心更重要了。


    素楝轉身跟他們告別,熾薑看起來和剛剛粘著素楝的樣子完全不一樣,灑脫的跟她擺手告別,倒徒留素楝一個人戀戀不舍了。反倒是阿彩,悄悄的拿帕子拭淚。素楝最是心軟,尤其是聽完熾薑跟她講的故事,又十分敬重這位忠仆。她走過去給了阿彩一個擁抱,阿彩哭得更厲害了。


    熾薑站在那天門口,高大的殿門襯得他小小的一隻,有些可愛。但是素楝還是能很清楚的看見他嫌棄的眼神,而且一直盯著他們看。素楝順著熾薑的眼神,才發現他盯的根本不是她和阿彩,而是阿彩手中拿來擦鼻涕眼淚的手帕——正是他送給阿彩的寶貝。


    素楝看著阿彩,心道,阿彩真的是她見過視錢財如糞土的第一人。


    一行人拉拉扯扯,終於在日頭高掛以前分別。阿彩早些年便是這城外的低等仆女,所以對於這裏的布局比較熟悉。她臨行前在地上給素楝畫了天宮的地圖,天罡城北便是岑家和一眾大臣所住之地。素楝心裏總算有了底。


    好在天罡城外的警戒並不是很嚴,所以即使素楝衣著打扮與眾不同,也未引起很大的注意,畢竟除了這天界的神仙,也間或有其他界域的貴女奉旨上天,天下各界由女人主事的也不在少數。素楝沒想到自己一路上來這麽順利。當務之急,是趕緊到岑府一探究竟,跟母親商議營救阿婆之事。隻是聽阿彩和熾薑說,這岑府大不如前,但是好歹比她一個人強。


    因為從小在靈島上穿梭來去,迷路過無數次,最後生生練就了尋路的本事,。她盡量避著來往的人群,但是越往裏麵走,仙女仙師就越發多了起來。但奇怪的是,大家好像認識她似的,並無一人前來質問,反而看見她就離得遠遠的。


    她隻顧往前走,隻想早點找到岑府,心中所念所想皆是阿婆,完全沒有注意到,自己身後跟了一個小尾巴。


    直到她到達岑府門口。


    “唉,”有人在她身後歎氣。一回頭,正是熾薑,鬼精靈的小家夥,一路跟著她來到了此地。


    素楝這才明白為什麽沒有人前來質問,大家都把自己當成了熾薑的侍女。


    “英雄一去豪華盡,惟有青山似洛中。想當年叱吒風雲的岑家,如今竟然落得門可羅雀,可悲、可歎啊。”


    素楝聽著這一番感歎,左右顧盼,卻隻有她和熾薑在。她也不得不相信這是熾薑說出來的話。


    素楝靜靜地站在門口,安安靜靜的,護衛仆從通通沒有。門廊的金色柱子已被風霜吹得斑駁,依稀看得出來原本上麵寫的有字,但如今已經無法辨認。門樓的飛簷在天空中劃兩道弧線,樓簷的尖端直指天空,走近看就像是一個變形的翅膀,把這裏昔日的輝煌都已放逐四海。門廳裏零零落落地掛著兩三隻蓮花燈籠,糊燈籠的紙早就不知道去了哪裏,隻剩蓮花的骨架隨著風兒輕輕擺動,偶爾撞在那牆上,發出幾不可聞的並不清脆的聲音。


    素楝原本覺得熾薑的話很刺耳,在這裏站了一刻鍾之後,竟然覺得他說的挺有道理。


    “你怎麽不進去,姐姐?”或許是看懂了素楝眼中的哀傷,熾薑變得有些過分乖巧。


    為什麽不進去,是因為“近鄉情怯”。


    從前在靈島,陪珠珠偷看劉秀才時,聽他講過這個詞兒,那時候哪裏明白。直到此時素楝才真正理解了這個成語的意思。“近鄉情怯”,就是她徘徊在家門口卻不敢進去,就是她與日夜思念的母親隻有一牆之隔,卻不敢相見。


    在靈島生活的十幾年間,有好幾年,她每日都會夢到母親。後來,漸漸地保護性的強製性的讓自己忘記,但是偶爾還是會盯著天上的雲、地上的花兒,想著和母親見麵時候的情景。她想,她一定會抱著母親大哭,哭盡這些年離別的委屈,將每一寸思念都細細道來,然後縱情享受母親的憐愛……


    可是,事實不是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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