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秦心中一時大為感動,心中無措,手腳都不知道放在哪裏好。看著那桌上的小火爐,忙倒了一杯茶,遞給虞瑾。


    虞瑾接過,熱氣嫋嫋,他感受到了尤秦的殷勤,即便對尤秦印象並不是很好,他也有一絲期待——一種天然的對於自己父親的期待。仿佛迷失在尤秦殷切的眼神中,虞瑾像被蠱惑了一樣,大口喝下了那杯茶,直把他燙的想跳起來。


    如果素楝看到虞瑾現在的這個樣子,恐怕會開懷的笑起來:他們是如此的相似。


    虞瑾強忍不適,將那杯子放在桌上。


    “不要喝了,我換一杯。”尤秦這才想起來,這杯子裏麵早放了藥蠱。不過好在,這藥於身體並無大礙,且虞瑾隻喝了一口,應該沒有大問題。


    “晚輩到此,是想問星君一個問題。我也就不拐彎抹角了,敢問星君當初將我送上氓山,是受何人所托?”虞瑾切入正題。


    “這個,這……”尤秦又開始撥起了心中的小算盤,到底要不要告訴他實情呢?


    “我的母親是否還健在?”虞瑾見尤秦不回答,便又提問。


    “你母親尚在。”尤秦回答的幹脆,但是此情此景,他是絕對不會告知虞瑾,他的母親就是爾朱林樰的。


    這將會破壞他的宏圖大計。


    早一天晚一天有什麽關係?待到天下在手,再行相認,豈不是皆大歡喜?


    “前輩可否告知我母親是誰?”虞瑾用了很大力氣才問出這個問題。他當年在氓山看到過尤秦手裏的一幅畫,據說畫中便是他的母親,槐花樹下,白衣女子煢煢孑立,也曾聽到尤秦和同行的夥伴說起過花家嫁女,神色頗為哀戚,所以心下其實便已斷定母親的身份,極有可能是花家之女。可是誰也沒料到,自己得知母親的身份的同時,也在自己和素楝之間劃下了邁不過去的溝壑。


    而現在,如果確認這個消息,或許對他和素楝來說都是一件好事,因為此去危險重重,他是在拿命在賭,他不希望素楝跟他一樣過著朝不保夕、擔驚受怕的日子。


    尤秦看著眼前真摯相問的虞瑾,有一種想告知其真相的衝動。但是野心還是壓倒了他對於這個兒子的關愛。他輕咳了一聲,別過頭不敢看虞瑾。


    “現在還不是時候,待機會成熟我會告訴你。”尤秦背過去,站在堂中,深深的歎了一口氣,“但是你不是孤兒,你有父親母親,總有一天你會理解他們的苦衷的。”


    尤秦說這話的時候有一些心虛,他也不確定虞瑾會不會理解,因為連他自己也覺得這種苦衷其實就是自私。


    “前輩真的一無所知嗎?”虞瑾站起身,走到尤秦麵前,他在掙紮。


    尤秦抬頭,看著虞瑾的眼神,他在那裏看到了絕望。尤秦心裏有一絲不忍,心想告知他是自己的孩子,也無不可,虞瑾眼神裏徹骨的哀傷在他石頭般的心上劃了幾道劃痕。


    尤秦終於妥協。


    “孩子,其實,其實我當初不是故意丟下你的。”尤秦這句話出口,虞瑾就明白了,果然自己猜的不錯,眼前之人就是父親。


    父親?


    虞瑾苦澀的笑了笑,“那母親呢?她是故意的嗎?”


    尤秦無法將爾朱也托盤而出,隻得敷衍他,“不是,不是,你母親是有苦衷的。”


    苦衷就是她根本不知道你還在這世上。


    “什麽苦衷?”


    “她已經另嫁他人。”尤秦無奈,被逼得急了,脫口而出。他原本不想再騙虞瑾,剛想糾正,但轉念一想,這樣也不算騙人。可能等他大事已成,賀儇和爾朱林樰早就成婚了。看如今他們二人出雙入對的樣子,和夫妻又有何異?


    “爾朱林樰,你不要怪我,誰叫你移情別戀呢?如果你對我一心一意,現在你就可以見到你的兒子了。”尤秦在心中默默念叨,滿腔嫉妒讓他有些失去理智。


    而虞瑾的心跳仿佛停止了。


    “另嫁他人?”那不就是花信雲嗎?是了,這樣就說的通了,既已嫁人,生兒育女,大概有許多難以言說的苦衷吧。世家大族應該是規矩繁多,不然素楝又怎會被送到靈島長大呢?何況我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


    虞瑾心中受到雙重打擊,母親的遺棄,和即將到來的與素楝的分別,都讓他痛不欲生。他慢慢的挪動身子,卻發現動彈不得,尤秦也發現了他的異樣,忙把他扶到椅子上坐著。


    尤秦想起來是不是應該喊人來看看,他聯想到這孩子剛獲得仙蚩的力量,擔心是不是有神力反噬。或許賀儇知道,且他的法力在自己之上,此時,也顧不得那麽多了。他便衝出去找人了。


    虞瑾坐了一會兒,感覺身體好點了,這才意識到自己在尤秦的房間裏。不知怎的,他此時實在不願再見到尤秦,隻想一個人靜靜待一會兒,便挪著身子往外走,卻一個踉蹌摔倒了,將那桌上的茶杯、水罐、火爐、酒葫蘆通通都撞到在地。有火炭濺到手上,炙烤的感覺將他驚醒。


    可是此刻,他寧願不要清醒。他從地上爬起來,順手拿起酒葫蘆,一瘸一拐的出去了。等到尤秦找到賀儇回來,隻看到地上一片狼藉。賀儇看了看尤秦一臉著急的樣子,大概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他歎了一口氣,轉身離去了。


    父母的孽緣,為何要讓下一輩受苦?


    果然,虞瑾一個人坐在殿前下山的台階下。


    賀儇找到虞瑾的時候,他正一個人,拿著一個酒葫蘆,大口大口的往肚子裏灌。月光將他的影子拉的很長,那原本寬闊堅實的肩背顯得分外單薄。


    寂寥無與晤,尊酒論風花。困於風花,卻又永遠絕於風花,虞瑾想,這可能就是自己此生的命運吧。


    賀儇不忍打擾,他有些話是要找虞瑾聊一聊,但好像不是現在。


    正待轉身之時,虞瑾卻回頭。


    “前輩,”虞瑾從不像他父親一樣叫他“王殿下”,賀儇卻覺得這樣更好。


    雖然賀儇確實是前輩,但是二人坐在一起,卻是看不出年紀輩分的。賀儇不知道虞瑾到底知不知道仙蚩是什麽?又或者,未來怎樣是何打算?或許是因為虞瑾沒在尤秦身邊長大,他和尤秦完全不像。和這個年輕人相處的越久,他就越發欣賞,比起尤秦,賀儇覺得他自己和虞瑾相似的地方更多。若能善加引導,這世上恐怕會多一個以蒼生為己念的上神。是天庭之福,更是天下之幸。


    然而,賀儇能做的隻能輕拍虞瑾的背,以示安慰。


    虞瑾倒了倒空空的酒葫蘆,笑了笑,笑容中夾雜著苦澀和無奈。他放下酒葫蘆,看了看身邊的賀儇,“前輩見笑了。”


    即使是喝了酒,他依舊是溫潤有禮,謙謙君子。


    賀儇笑了,“想不到你也有今天。”賀儇這話聽起來像是幸災樂禍。


    但是虞瑾不以為然,他很喜歡這種自然的狀態,此刻他也需要一個真誠又智慧的聆聽者,賀儇是最好不過的人選。


    “是啊,其實我早就知道是這樣的結果,前前後後好幾個月都在做思想準備。但是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還是無法坦然接受。”


    賀儇還沒想好怎麽安慰這個年輕人,虞瑾又開口了,“不過,與其忐忑不安的擔心,還不如像現在這樣來的痛快點。我一直追求真相,如今真相擺在眼前,卻無法接受,前輩,您說我這樣的人是不是很可笑?”


    “一點也不可笑,人有七情六欲。不要太苛責自己,想哭就哭吧。”賀儇看著眼前的年輕人,忽然想到從前,自己和岑惲子、裴毓等在一起,喝酒談天講笑話,無比恣意的人生。而不過幾千年,便已物是人非。


    虞瑾卻並沒有哭,“前輩,我打算離開了。”賀儇不知虞瑾和素楝身世的糾葛,以為他隻是接受不了尤秦這個父親。


    “你要去哪裏?”


    “回氓山也好,到處流浪像我師傅一樣,為這天下做一點事情也好,什麽都好。”虞瑾看著天空,喃喃道。


    “逃避解決不了問題,你始終需要麵對。”賀儇道。他自己也是一樣,在這棲心山逃避了千年,如今又到不得不麵對的時候了。


    虞瑾想,麵對?他可以麵對,但是素楝呢?


    與其讓素楝接受這殘酷的事實,不如他一個人承受這一切。他想到姑射山頂他對素楝的誓言,無論素楝是不是他的妹妹,他的誓言都不會變。即使是現在,確認素楝是他的妹妹,他的感情依然不變,可是,奇怪的是,從小尊禮守法的虞瑾,卻不覺得自己此刻的這種感情是可恥的,不能見人的。


    事到如今,他依然愛她。


    這世上最純潔的愛。


    “或許,我現在問這個問題不太合適,”賀儇話說到一半,看了看虞瑾的表情,他不太確定接下來的話在這個時候說合不合適,但是或許,現在,在虞瑾下決心要離開的時候說,是最合適的。


    虞瑾抬頭看著賀儇,默然不語。


    “不知你聽說了仙蚩之事沒有?”賀儇問道,“或者說,你知道這仙蚩就是你嗎?”


    “想必前輩也知道,家師這次來山上找我,為的就是此事。”虞瑾道,他從來不覺得自己是仙蚩有什麽好,即使擁有強大力量又能怎樣?還不是一樣被命運捉弄,身不由己?


    “你自己怎麽看待?”賀儇想先問問這個年輕人的想法。


    “如果可能,我希望這個人不是我,”虞瑾苦笑,“但既已成事實,我隻能接受。前輩請放心,我不會成為為禍天下的罪首,我此去還是做回自己的老本行。”賀儇知道他說的是行醫濟天下。可是,這初出茅廬的年輕人,還不知道他既已身負神力,以後即便想隱世而居,也不得安寧了。


    先代仙蚩便是如此。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其實已經回不到從前了。”賀儇想點醒這個年輕人。“你知道初代仙蚩是怎麽死的嗎?”


    “人言可畏。”虞瑾從容答道。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此生怎樣活下去,都已經沒有太大的意義。他也知道,像從前那樣雲遊四海的日子,恐怕再也沒有了。


    “你既然明白,何不換一種活法。”賀儇笑著說,“初代仙蚩自絕於危言之下,他以為這樣便可得清白,但事實是一旦仙蚩再現,依舊讓人們感受到了威脅。或許,你可以改變這種局麵。”


    “我?”虞瑾苦笑,他不過是被命運拖著往前走的天地間一粒微塵,連自己的命運都不能掌控,何談改變仙蚩的命運?


    “年輕人,不要妄自菲薄。其實,這世上除了自己,還有萬物、還有天下。有時候,如果你將眼光看的更長遠,那麽你身邊的那些情愛糾葛,就會變得很小。若能以已身為天下計,青史留名蒼生感念固然不值一提,將自己的一生盡情燃燒才最重要。不管是人是仙,人生是有限的。不要因一時的失意而失去活著的勇氣和燃燒的意念。”賀儇看著天上的星空,“就像這天上的星子一樣,雖然光芒微弱,總要閃耀一下,這才不枉此生。”


    賀儇的話醍醐灌頂,虞瑾想著,他好像將自己的理想忘卻已久了——因為糾纏於自己的人生故事。他小時候最敬佩師尊和師傅,來氓山求醫的,不論妖魔鬼怪,總是能哭著來笑著走;跟著師傅雲遊,他見慣了一些人情世故,但是師傅總是隻觀本心,堅守本分,行醫者之道,從不因個人事情耽誤本職。他心中是萬分崇敬的,於是立誓一定要成為天下名醫。他做到了,但是他沒做到的是,即使洞明世事,他依舊逃脫不了人性的弱點,做不到像師尊那樣,不聞世事,不念俗想,不尋找所謂的來路和歸宿。


    正是因為他一直執著自己的身世,才有了靈島之行,才遇到了素楝,才有饕餮山一事。最終,曆經波折,他終於找到了真相。他原本以為,找到真相,能活得更真實、更踏實。可是,恰好相反,真實將他的人生變成了虛妄。他最愛的人成了自己的妹妹,他也確認了自己隻是個被父母拋棄的孤兒。


    找到了真相卻依然沒有家,還要騙自己的心愛之人。而最難過的是,在賀儇的提點下,他才明白,他這一路走來忘記了自己曾經最樸素真摯的理想——行醫濟世,拯救病人於水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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