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秦走進這山門,就好像走進了一個熔爐,這裏的夏日豔陽似乎比別處更加強烈,要將他那堅硬的心稍稍軟化。他拾級而上,一步一步踏在了他這一生活得最為真誠的日子裏,這裏的每一棵樹、每一朵花、每一顆石子,都是他和爾朱林樰曾經美好的見證。他看著那筆直的紫衫林,和從前一樣,風一吹就會發出輕輕的沙沙聲,隻有凝神才能聽見。而這種聲音,常常會在他和林樰互相依靠,伴著林樰砰砰的心跳奏響。


    尤秦走過一汪泉眼,山泉澄澈,他忍不住掬一捧水品嚐甘甜,卻在山泉附近發現一條小溪,這讓他想起曾經的桃花澗。這小溪隻能算是溝渠,遠遠比不上當年遊魚成群的小河。看這樣子應該是多年未有人打理,河溪幹涸了。但是明顯有人新翻過的,難道是林樰?他的心裏又重新燃起了希望。其實這麽多年,包括後來淩泠去世,他都未曾來姑射山糾纏爾朱,並不是他有多麽重承諾,而是爾朱閉門謝客,他吃了多次閉門羹。但是偶爾衝動,他也會在山下轉悠,隻是未進山門而已。


    他沿著溝渠往裏走,發現桃樹上還堪堪結了不少果子,但是貌似成熟的果子都被人摘了。在這稀疏的桃林中,還有人新植了小樹苗,尤秦仔細辨認,原來是山梨樹。他看著那半死不活的小樹,心裏嗤笑,這是誰這麽傻,這個季節種樹,不是白費力氣嗎?


    沿著山道,觀些野趣,憧憬著和爾朱林樰的重逢,尤秦已經很久沒有這麽輕鬆的感覺了。輕鬆到他快忘了他此行來見賀儇的目的,輕鬆到他在想,此次在這裏,要不要告訴林樰,虞瑾就是他們的孩子呢?或許看在孩子的份上……


    然而,一切不過是他在空想而已。


    姑射山上,秦囊已經見到他的徒兒虞瑾。虞瑾很驚訝,一清早起來就看到了師傅。從他拜師邙山到現在,獨自出去很多次,甚至比這次更長時間也有,這是師傅第一次出來找他。虞瑾料定師傅必定是有話要跟他說。


    於是他借口說有個醫藥古方要跟師傅探討,便請師傅到他房間,秦囊正有此意,奈何賀儇拉著他問養生之道,使得他脫不開身。要說自己的這個徒弟,確實很有眼力見兒。他跟在虞瑾身後,看著跟隨他長大的徒弟,往事一幕幕湧上心頭。說實話,秦囊打心底不願自己的徒兒牽扯進這六界糾紛,當初收下他,便是希望他能像自己一樣逍遙過一輩子,成為無名無利的濟世醫者。


    很快便走到虞瑾的房間。房間收拾得整潔,書案上還有未寫完的字,一本《姑射草木典》已經翻到一半。秦囊摸著自己的胡子,心想,這小子確實是有把自己的話放在心上,時時刻刻不忘研習醫術。他在想,接下來跟他說的話會不會太過殘忍。可是該來的總歸要來。


    “師傅請坐。”虞瑾搬來軟凳請師傅坐下,又親自洗了茶杯,不知從哪裏找到熱水,沏好了茶恭恭敬敬地端上,這才自己坐在旁邊的凳子上,等師傅發話。


    “這是我和素楝晨間采的鬆葉露水,您嚐嚐?”虞瑾笑著說道,話語溫和。秦囊看著他的周身氣度,竟隱隱有些師尊風度。若是他這一身本事能夠善加利用,恐怕成就不在師尊之下。這樣的年輕人,很難和“為禍天下”聯係在一起,秦囊有些理解師傅的淡定了。


    “不拘這些禮數,”秦囊端起杯子,茶香撲鼻,水汽氤氳,虞瑾的臉仿佛變得不真實。他想起來初見的時候,虞瑾還是個小可憐,這些年自己將一身醫術傾囊相授,原本隻想他和自己一樣自由人生,卻不料原來人的命運早有定數。


    他放下茶杯,輕咳一聲,“瑾兒,”虞瑾立刻挺直腰杆,師傅從未這樣叫過他。


    秦囊從懷中拿出一本書,封麵上寫著《斷腸天涯記》,遞給虞瑾。虞瑾雙手接過,這本書看著年代久遠,看書名似乎是一本醫書。


    “你翻到第七十一頁,”秦囊說,他實在不知道該怎麽樣才能把這件事數清楚,可能讓虞瑾自己明白反而更好。


    虞瑾翻開書,“紅荷曲”這三個字讓他心驚,再往下看,他感到有一絲絲冷。待讀完,他的一顆心已經完全沉下去了,心想:“這書上記載的不就是自己在饕餮山陰崖底經曆的嗎?”如果自己真的煉成了仙蚩,後果是什麽?師傅親自找來,想必並不是一件好事。


    當虞瑾看到那句“紫色嬰璉與其合二為一,則仙蚩成,可得萬世神力,不可摧毀。”他下意識的伸手去扯脖子上的嬰璉,卻隻扯出了一截繩子。


    他把希望轉向師傅,“仙蚩是什麽?”他希望結果不是很壞。


    “仙蚩其實是上神之一,隻是萬年以來未有人能真正以仙蚩之名晉級神位。曾經有一代妖王煉成了,但是他最後死了。”


    “他是怎麽死的?”虞瑾問道,仿佛在問自己的未來。


    “自殺而死,據說是這樣。”秦囊問道。


    “難道成為了仙蚩就隻有死路一條嗎?還是說,仙蚩會給這世上帶來災難?”虞瑾心裏有很多疑問,他必須要搞清楚。


    “你聽我講,瑾兒。仙蚩不必死,隻要你心存善念,造福於世。除了你自己,沒人能讓你死。”秦囊如實相告,可是他沒說的是,雖然沒有人能殺死仙蚩,但是這世上能殺死人的不隻有至高法力。


    “那上次的仙蚩是因為為禍世間才死的嗎?”


    “不是,他是自殺的。他從未出過妖界,卻自殺了。”虞瑾知道的也隻有這麽多,這也是六界未解之謎。


    虞瑾卻一下子懂了,他不是世人殺的,也是世人殺的。殺人有時候不必用刀,也不必用法力。他遊走世間救死扶傷,看過了很多這樣淒慘的故事。


    “您來是想我回氓山嗎?”虞瑾知道,師傅和師尊必然不會讓自己去死,最多就是回氓山,永不出山。


    “不是。我隻是來告訴你,也是提醒你。至於你想怎樣,你自己決定。你要知道,如今你的身份已經是天下皆知了。”秦囊到底還是擔心他,拍著他的肩膀,“不過,隻要你在氓山,我和你師尊必然能保你平安。”他在說出這句話之後,又覺得不太對。如今別說是他秦囊,不知道師尊是不是他的對手,畢竟這世上沒有人和仙蚩交過手。


    “師尊也這樣說嗎?”虞瑾想到了很多年前那個冬天,他清楚知道是師尊救了他。


    “師尊讓我給你帶一句話,‘善惡之間,總在一念。一念之間,成佛成魔。’,我想師尊的意思也是你自己決定,但是師尊說,等著你回去給他泡茶。”秦囊說完,端起那茶杯,抿了一口,茶香四溢,繞齒清香,綿綿不絕。


    秦囊看了看虞瑾,不禁訝然,原來這小子還有這技藝。


    一盞茶完,虞瑾還是沒說話,秦囊有些不忍。


    “師尊說,他相信小瑾。”秦囊也沒撒謊,師傅確實這樣說過。他知道在虞瑾心裏,師尊比他這個師傅更管用,“我也相信。”末了,他還加了一句。


    虞瑾看著師傅,眸光微閃,起身接過茶盞,要去換水。


    “不了,”秦囊這一生最討厭離別傷感,雖然身為師傅這樣做有點不合適,但他此刻隻想早點逃離這裏。


    走到門口,他突然回過頭,“你的生父,我猜的啊,可能近期來找你。你要自己把握自己的人生。”秦囊猶豫再三,還是沒有說出尤秦的名字,也沒說出他對於尤秦意圖的擔心。畢竟,虞瑾長大了,他作為師傅,能做的也就這麽多。再多,比如對著他說他生父的不好,就有違師道了。


    一切都是造化。秦囊匆匆下山時遙遙看見山下老熟人的影子,便有意避過去了。他不願再與尤秦有何瓜葛,尤其預料到了未來世界的風雨必和此人有關聯。他無法阻止這即將攪動的旋渦,也無法拯救他的愛徒,他能做的就是在這即將到來的亂世中,多久一個人而已。


    他看看這姑射山綠樹蔥蘢,不知回來時,這裏會變成什麽樣子?


    而他的老熟人卻沒有察覺到任何異樣,因為尤秦一直沉浸在一種即將見到爾朱林樰和虞瑾的快樂中。他想到的是那種從前在凡間看到的破鏡重圓的戲碼,那時覺得他們極其幼稚,尤其堂堂男兒要上演哭戲,甚是丟人。但是此刻,他還沒見到故人,就已經被自己想象的畫麵感動的熱淚盈眶了。


    然而天不遂人願,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


    虞瑾獨自待在房間,認真再細細梳理一遍師傅的話,覺得如今自己的處境甚是艱難。他知道,一旦消息傳開,自己將麵臨著天下人的凝視和觀察,甚至不得不選擇立場,為人所用。自己能否處理好這一切,不重蹈前人覆轍呢?或者自己要不要從此回到氓山,再不出來呢?


    他陷入了沉思,沒看到那半開的門外,站著的纖纖素影。是素楝,她本是來問虞瑾要回黑木符的。自從饕餮山一別,再次在皋深山相遇,她總感覺虞瑾有點不一樣。他好像是刻意在和自己保持距離,但是有時候又很正常,對自己也一如既往的關心和照料。她也猶豫好久想問清楚,但是如今看他師傅來尋他,或許氓山發生了什麽事,她不想在如今情勢下因此和虞瑾發生什麽誤會,所以想等從天庭救回阿婆,待六界安定,說不定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而那桃木符,她是要拿回來的。


    因為那代表著他們的最初。


    然而她也清楚,在她已經在開始努力經營這段感情的時候,那必然是出了什麽問題了。但是她還是主動來尋他了,卻不料聽到了秦囊和虞瑾的對話。


    仙蚩是什麽?會死嗎?素楝心中隻有這個疑問。她看著眉頭緊鎖的虞瑾和匆忙離去的秦囊,料定這不是一件小事。正想進去問個清楚,遠遠地來了人,是林姨。


    爾朱對於素楝出現在虞瑾的房門前並不奇怪,便沒有多問。隻輕輕敲了敲門,喊虞瑾出門相見。


    “有人找他,”爾朱察覺到這二人奇怪的氣氛,便轉而對素楝說道,“你跟他講,外麵有人找。”爾朱說完便走了,她的心裏也不安定,因為她還沒有想好怎樣麵對尤秦,所以她才借口說來喊虞瑾,給自己片刻喘息之機。


    雖然在爾朱林樰心裏早就將此人剔除,但是因為這人牽扯著她最傷痛的記憶,還是做不到視而不見,也做不到心平氣和。常聽人說,倘若你真的不在乎一個人,那你見到這個人的時候,就能把他當做身邊的任何一個普通人或者陌生人來對待,如果做不到,就是心裏還是放不下。可是她爾朱林樰不這麽覺得,男人和女人,如果已經沒有愛情可言,剩下的就隻是人與人之間的感情。而人與人之間,不是隻有愛恨,還有可以忘記但不可原諒的傷害。這些傷害並不能因為他們的身份是男人和女人,就可以解讀為放不下和餘情未了。


    一個人傷害了另一個人,無論是親人、友人、愛人,他都必須要真摯的道歉,獲得別人的諒解。這是基本的禮節。所以,尤秦,他作為一個傷害者,必須有一個道歉。至於她爾朱林樰原不原諒,那是她原不原諒的問題,而不是愛不愛、恨不恨的問題。


    可是,如今看尤秦的情形,並不是像是道歉。


    尤秦確實沒想過要道歉,因為他未曾覺得自己做的不對,他總覺得自己隻是暫時離開林樰而已,總有一天,在自己擁有絕對權利之時,那時候他會重新擁有眼前之人。這種念頭在他再次看到爾朱之時更加堅定了。


    千百年以後,她依舊風華絕倫。雖然不再是紅衣烈烈,但是即使身著色,站在山間依舊熠熠發光,歲月並不曾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跡。她就像是這山間的百合花,時間的積澱,讓她更加沉靜。她一抬眼,所到之處,便流動著一種微甜微苦清新的味道——她不是典型的溫婉美人,可是這也是讓他尤秦欲罷不能的魅力——她和他見過的所有女子都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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