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爾朱從叔叔家出來,在這姑射山自立門戶以來,姑射山從未像現在這樣熱鬧過。即使是多年前和尤秦在這裏度過了的一段時間,也總是沉浸在兩人的濃情蜜意裏,不曾發現原來這姑射山有這麽多美好的事情。比如,素楝常常一清早去山上摘回來的不同顏色的果子,讓她一一分辨哪些能吃,最後總會將那個最大最甜的塞給她。虞瑾常常跟在素楝後麵用衣袍兜回來蘑菇,還有那偶爾跟在他們身後的小鹿,閃著圓溜溜的眼睛,總是看到爾朱就走了。賀儇來姑射山也有幾天了,爾朱好幾次讓他回去,他卻總是找借口。一會說,吃完素楝做的早飯就走,一會兒說喝了她泡的茶再走,再就是需要跟虞瑾再好好下一盤棋了再走。到後來,爾朱也懶得說了,於是賀儇便也順利賴在這姑射山了。說起來,賀儇必須待在棲心崖的禁令也快到期了,時間過得真快,轉眼千年已過。隻是這禁令時間到,玖容勢必是要將他接回去了。


    有哪個母親不想念自己的孩子呢?尤其,這幾日有素楝和虞瑾在,爾朱心中壓抑的思念便又湧了上來。自己的孩子,也跟素楝一樣大,如果還在的話,也一定像他們那樣活潑孝順。想到這裏,爾朱想起賀儇前次跟她說的話,尤家似乎境況也不太好。


    尤秦好不好,已經跟她爾朱林樰沒有關係。這些年,尤秦也不是沒有設法聯係過她,但是她爾朱不是那種藕斷絲連的人。在尤秦選擇與淩家結親的時候,他們之間就再沒有可能了。她也曾設身處地的站在尤秦的立場想過,想要去理解他,但是結論相當殘酷。


    他對於自己的愛沒有想象的那麽多,至少沒有權勢多,沒有父母之命多,也沒有他尤秦自己多。


    盡管殘酷,這就是事實。所以下定決心從此和他做路人,連他們之間有個孩子這件事也未曾告訴過他。如今想來,這是她當時做的最好的決定。


    如今,她必須想辦法解天庭之困,不是為了他尤秦,也不僅僅是為了師姐,更是她甚為爾朱家的職責。她不會忘記先祖為了天下和平犧牲自己才成為孤兒,如果自己忘掉家族之責,那她愧對自己的姓氏。


    “你在想什麽?”賀儇不知何時出現在身後。他遠遠望著爾朱已經很久了,爾朱這樣一直在身邊的日子從前沒有過,以後恐怕也不會很多。待那個人到來這裏,他也要奔赴他的使命了。千百年前他賀儇犧牲自己換得的和平,不能毀於一旦。待一切重新安定,他一定要自由地做一回自己,隻羨鴛鴦不羨仙,他賀儇也想過這樣的日子。


    他想起裴毓跟自己說的話。裴毓曾在自己決定犧牲自己時問他,“這樣做值得嗎?”他當時想著母親,想著兄長,他回答了值得。如今,要是裴毓還在他也能回答值得,因為天下太平本就是他最大的理想。隻不過苦了母親,不知他老人家可還好?


    “沒想什麽,就是看著他們想起了自己年輕的時候。”爾朱笑道。


    “我倒是想快點變老。”賀儇說的是真心話。


    “賀儇,你的朋友什麽時候來?”爾朱問,她想自己不能坐以待斃,天上情形嚴峻,她在這裏歲月靜好,是有點不合適。


    “快了?”賀儇的語氣有一絲無奈惋惜,也有一點如釋重負,他說完看著爾朱,一臉認真,“等到我從天庭回來,姑射山還會歡迎我嗎?”


    這幾日的相處,也讓爾朱更加確定自己的心意。


    “如果你還回來,我就在這裏等你。”爾朱笑著,既然他賀儇不怕世人笑話,不怕天規條律,不怕他們隔了上萬歲的年紀,她爾朱又害怕什麽呢?


    “那你等我。”賀儇笑的和煦,晨光從他身後灑過來,他站在陽光裏閃閃發光。


    看著這樣的賀儇,爾朱心裏有些不真實。她想起了很久之前的一件事,卻原來他們的緣分很久就開始了。


    很多年前,她和尤秦還在姑射山,看著對麵的棲心崖,見爾朱好奇,尤秦就跟她講了賀儇獨居棲心崖的事情。尤秦自來是驕傲的,很難聽到他這樣誇一個人,可言談之中對這個人很是敬佩。


    賀儇被罰到棲心崖罪名是叛亂,但實際叛亂的卻是他那兄長——當今天帝。賀儇聯合岑家、尤家和裴毓等,快要擊退雷家和魔教的叛亂時,一時大意被雷家設計利用,要擁其為帝,並騙得當時的天後玖容和合作。為徹底打擊叛亂之輩,也為了救母親和兄長,賀儇自認反叛,將罪名全部承擔。天後沒辦法,隻能承認,擁長子即位,從此賀儇便在這棲心崖獨居,再沒出過山。


    尤秦在說這件事的時候,心裏滿是惋惜。畢竟,賀儇也是他推崇的君主,尤秦說,他覺得賀儇即位可能創造一個更加公平的世界,對這世人也會更寬容。


    “那不一定,在其位謀其職。或許當了天帝他也和現在不一樣了。”


    “不,我相信他。我相信他可以改變這六界的不公平。”尤秦對著爾朱說了這句話,然而他沒有說出來的是,“要是他真的成了天帝,我就能和你永遠在一起了。”當時的爾朱,對於尤秦的正義頗為感動。殊不知,這人轉頭就與得勢的淩家結親了。


    思緒回到現在,“好。”爾朱回頭看賀儇,笑的很燦爛。天地寧靜,這遠山、綠樹、藍天、陽光,這天地萬物都為這個約定做了見證,包括遠遠地互相追逐的那兩個年輕人。


    這兩個年輕人最近都一直在外麵忙著什麽。爾朱和賀儇一向是自由慣了,也不拘著年輕人,便也從未過問。


    原來,虞瑾最近常常看到素楝一個人發呆,想著她應該是擔心素問。雖然姑射仙子幾次寬慰,素問仙人沒事,但是素楝還是會在無人的時候一個人看著天空發呆,偶爾還會偷偷掉淚。虞瑾原本有意和她保持距離,常常在親近與不親近之間糾結,但是看到這樣的素楝,卻又忍不住關心和擔心。他想到那日素楝對山中的桃子十分感興趣,也惋惜那小溪被樹葉泥土覆蓋,便提議一起去幹點活兒——將那河道梳理開,把桃林也整理整理。


    素楝聽到這個提議,開心的跳了起來。於是二人連著幾天都在這桃林忙活。兩人常常忙的滿身泥土、滿頭大汗,但是卻很開心。將那厚厚的樹葉掀開,下麵是肥沃的黑土地。素楝想到了從前一起去過的銀霞穀,於是提議在這裏種一些梨樹,這樣來年春天這山間就不會單調了。雖然這個季節種樹不見得能成活,但是虞瑾還是照做了。好不容易下山找到梨樹,二人除草、除淤、通渠、引水、種樹,終於將這山澗整理的有模有樣。


    二人坐在最大的那棵桃樹下,虞瑾遞過來一個桃子,素楝伸過頭張嘴咬住,抬頭看著虞瑾笑得燦爛。虞瑾看著這樣天真的素楝,想到自己已決定離開,鼻子一酸,有一種想要流淚的衝動。但是他忍住了,回素楝一個微笑。


    可是,他短暫的遲疑卻沒逃過素楝的眼睛。素楝假裝沒看見,依舊有一搭沒一搭的和虞瑾閑聊,她很珍惜這種慢慢生活的感覺。


    她抬起頭,看著那略顯稀疏的桃枝,想著明年這個時候,它們應該長得很好,果實累累,而又是誰坐在這石頭上,看著那些果子開心的笑呢?


    “我們得趕緊了,你看著溝渠,要和那邊的泉眼連上,還有一段距離呢?”虞瑾拍了拍素楝的肩膀,“不要偷懶了,小丫頭。”


    “誰是小丫頭,你才是小小小子!”素楝蹦起來,追著虞瑾跑。虞瑾一個踉蹌,摔倒在地,素楝也順勢倒在地上,二人相視一笑。


    “我下去找梨樹的時候,聽山裏人說,這裏從前是一條河,你相信嗎?還有桃花魚。”虞瑾看著素楝,


    “什麽是桃花魚,好吃嗎?”蘇聯一臉天真。


    “應該好吃。”


    “那我們明年能吃上嗎?”素楝問道,眼睛瞄到虞瑾因為打鬧敞開的領口,黑色的絲線掛著的嬰璉掉落了出來。她靠近虞瑾,伸手過去拿著那紫玉摩挲著,許久不見,這紫玉似乎是變小了很多。


    “你現在努力一點,明年就能吃上。”虞瑾感受著素楝越來越清晰的呼吸,強忍心中悸動稍稍別過頭。


    然而素楝似乎注意力不在他身上,“你的眼睛都好了嗎?”素楝抬頭看他的眼睛。近距離看,虞瑾的眼神似乎更加明亮,眼睛裏還有一個小小的自己。


    “都好了,”虞瑾低頭,伸手去摸那塊玉,卻摸到了素楝的手。他連忙縮回,卻又害怕素楝察覺到他的異樣。


    “那這塊玉算是遇到了它對的主人,”素楝伸手輕輕捂住虞瑾的眼睛,“或許,你才是它真正的主人呢?”虞瑾閉上了眼睛,貼在地麵的耳朵,似乎聽到了砰砰的雷鳴聲。他知道,那是他和素楝的心跳聲。


    “我送你的黑木符呢?你有好好帶著嗎?”虞瑾問,他嚐試轉移話題。


    “當然!”素楝說著,收回手這就準備掀開衣領去拽脖子上的黑木符。


    “你總是這樣當著別人的麵掀衣服嗎?”虞瑾伸手按住素楝的手,阻止她的動作。


    “你又不是別人,”素楝似乎未曾察覺到虞瑾的不快,使勁兒扯著那紅色的細繩兒。


    “那是我母親的東西。”虞瑾說道,“或許也是你的。”


    素楝聽著這話有一絲不好意思,誰說要嫁給他了?哦,不對,自己在梧桐島確實說過,不過當時虞瑾並未回答她。她想到這這裏突然有些失落,“啪”得一聲,繩子斷了,素楝的手指被那硬而細的繩子割出了一道口子,她心裏有些不安,不是因為手,而是因為那斷掉的繩子。似乎是不想讓虞瑾發現,素楝趕緊將手縮回。


    “你幫我取。”她對虞瑾說。


    虞瑾俯身靠近,素楝低頭,虞瑾在那潔白如玉的脖頸裏找到了那根細細的絲線,輕輕抬起她的頭,拿出那黑木符,放在掌心,還帶著她的體溫。


    “我給你保管你就放心吧,看好了就還給我。”素楝伸手準備拿回,虞瑾這才發現她手上的口子。


    “小傷,這算什麽傷?”不知為何,素楝不想虞瑾用這樣擔心的眼神看著自己,她不喜歡這樣感傷的氣氛,搞得像要生離死別了一樣。


    她一骨碌爬起來,“快起來幹活啦!”


    仿佛為了能早點吃上桃花魚,二人投入“戰鬥”,挖得很帶勁兒。素楝看著那滿身泥土的虞瑾,不禁笑的很大聲,虞瑾看著素楝花貓一樣的臉,也不由得笑了。素楝在泉眼中發現自己的臉,不禁氣鼓鼓的將那泉水掀起灑在虞瑾身上,虞瑾則不甘示弱,直到二人滿身濕透,山澗中蕩漾著素楝的尖叫和虞瑾的笑聲,連那巍然不動的紫衫也被他們感染,在風中沙沙作響。到了太陽快下山的時候,二人終於完成了任務:一條新的溝渠,雖然不甚寬大,但是已有涓涓細流從泉眼一直沿著桃樹和梨樹所在的遠方,一直連到附近的一條小溪,相信假以時日,這小溪隨著轟轟烈烈的夏雨、絮絮叨叨的秋雨、纏纏綿綿的冬雪,到明年的春天來臨之際,跟隨著春天最早的一聲雷鳴,變成一條小小的河流。


    二人看著自己的傑作,甚是滿意。二人在夕陽下一前一後相伴而行,沿著蜿蜒小路拾級而上,逐漸和這山間美景融為一體……


    或許是因為白天太累,素楝很早便入睡了。虞瑾坐在燈下,手裏摩挲著那塊桃木符,側影落在窗上,挺拔而又落寞。


    窗外的石凳上,賀儇和爾朱就著老酒,看著棋局。爾朱看到那側影,不禁唏噓。


    “你歎什麽氣,該你了,這次可不許耍賴。”賀儇話說的理直氣壯,仿佛忘了他才是總悔棋的那一個。


    “我在看那年輕人,似乎遇到了什麽難題。”爾朱喃喃道。


    “這可不像你,”賀儇看著爾朱,笑得頗有意味,“你從來不關心別人的事情。”


    “他不是別人,你沒看到素楝很喜歡他嗎?”爾朱在不經意之間放下一子,立刻扭轉剛剛的劣勢,她得意的朝賀儇笑著。


    賀儇裝作很為難的樣子,托腮思考,“他既然出身氓山,想必不是庸碌之輩。”說完低頭認真看著棋局。


    爾朱盯著賀儇,麵露難色。她在猶豫要不要說出自己的擔心。他知道賀儇的性格,看起來雲淡風輕,但是要是涉及天下安危,那就是個瘋子,不然也不會做出那樣的傻事,將自己禁錮棲心崖千年之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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