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看了,看什麽看!沒見過‘海內風塵諸弟隔,天涯涕淚一身遙’?”虞梓一下子從小哭包打回原形。


    虞瑾見狀笑笑,果然是阿梓,不論何時都不忘“詩人”的自我修養。


    “你走吧,大哥。你要回來看我,不要丟下我。”他又道。


    聽到這句“丟下”,虞瑾鼻子一酸,想起了初見阿梓的時候,他還是個不會說話的孩子,拉著自己的衣角不肯鬆手。後來自己將他從虞家接走,他也是緊緊拽著自己不肯鬆手。他們是何其相似,在這浩瀚世上漂泊,並無一處是終生歸宿。


    “那是自然。”虞瑾依舊微微笑著,溫柔是他刻進血液的習慣,而他將最大的溫柔留給了這個相伴他多年的孩子。


    “不要娶了媳婦忘了兄弟!”直到走遠,他依舊能聽到虞梓的大聲呼喊。他苦笑,搖了搖頭。如果事情真的這樣簡單,那就太好了。此去將會怎樣,見來往素楝要說什麽,他自己也沒想好


    皋深山是曆代妖族的大本營,一向並不對外迎客。尤其辛玥兒實際管理妖界的這些年主要居住在饕餮山,所以這裏一向是神秘的。這次大典,也讓人見識到了這除了仙界實力最為雄厚的疆域。但是華鈺與辛玥兒完全不同,他一向低調樸素,是以眾多想見識如天宮般奢華景象的六界觀禮者有些失望。


    但是眾人對妖界新晉公主還是異常期待的。畢竟這位公主身世特別,更有好事者打聽,天上的岑家是否也派人來了。畢竟,這岑素楝至今還是姓“岑”。還有人打聽花信雲和華鈺的往事,事情真相倒並沒有幾個人在乎,都隻在乎這破天條、令人振奮的八卦。時間一到,各界賓客雲集於皋深山的正殿,期待著這位神秘的“碧瓏公主”的露麵。


    皋深山正殿一改其外表的樸素,殿內留存著狐族曾經最為輝煌時刻的印記。大殿光柱子就有三百三十三個,整個大殿就像華鈺的“鈺”字一樣,裝點著珍寶玉石,金碧輝煌,令人目不暇接。大殿主位華鈺已經就坐,他一身玄色冕服,金黃滾邊,狐族圖騰刺繡,顯得莊重而威嚴。他旁邊的後位懸空,王座其下九步台階,按年齡序齒站著同樣身著正裝的華玲和華瓔。再往下,華琮端著盤子,上置典印,用紅色綢緞覆蓋。長子親為禮官,可見這位王上對小女的重視。


    一切準備就緒,隻待素楝上來,接受典印,便可認祖歸宗,從此成為妖族驕傲的小公主。


    華鈺也期待著能親自走下九層台階,將那典印親手遞給自己和信雲的女兒。當年因種種原因,他未能為心中所愛傾盡所有,此刻,他要在天下人的眼前,給他們的女兒最大的榮光。他期待著素楝身著紅色朝服,驚豔眾人,羨煞旁人。


    他也有一絲忐忑,素楝到底會不會來。但是他願意去賭,他願意為他們的孩子做任何事,即使素楝今日不來,素楝也會記著自己為她做的事。


    “碧瓏公主到”,禮官的大聲呼喊,讓眾人一下子將注意力集中到了門口的素楝身上。和華鈺想象的不一樣,她沒有穿上那典雅精致的禮服,而是身著她來時所穿的那件淺紫色長裙,清素如菊,亭亭玉立。可即使這樣,她依舊在人群中閃閃發光。


    華鈺雖感遺憾,但並未怪罪,示意冊封禮開始。


    “且慢!”素楝開口,聲音清脆,回蕩在這空曠的大廳裏。她緩步徐行,走到大殿中央,抬頭看著九層台階之上的王上,依舊看不清他的麵容和眼神。她的目光轉向端著盤子、笑容和煦的華琮,這曾是讓她和珠珠心動不已的笑容——劉熾的笑容。


    傷害她親人之人,如今即將成為她的“親人”,人世間最精彩的話本,也沒有她的人生戲劇化。


    素楝遠遠地看著高高在上的嶀琈王,心裏隻能道一聲抱歉。


    “王上,恕我不能接受這個典印!”素楝清脆聲音響徹大殿,眾人皆驚,紛紛議論。她朝著眾位賓客拱手行禮,“諸位莫驚,我並非恃寵而驕,無理取鬧。我亦早已向王上言明無法接受,隻是蚍蜉撼樹,人微言輕,未有人聽,不得已借此機會言明心意。今此請各位貴客聽我一言,再來分辨是非,”素楝稍作停頓,環顧四周,周圍的眼光全部聚集在這小小女子身上。她不驚不乍,溫柔堅定。“我之所以無法接受,原因有三。其一,我自幼長於靈島,受恩祖母,亦以岑家長女自居,如今已有十六載。若我未曾秉明長輩便私自改姓,認父認兄,是為不孝;其二,辛玥夫人新喪,我雖不是她所生,但昨日白幡、今日紅綢,未免太過涼薄,是為不義;其三,我摯友吳菡,因眼前之人命喪餮山。”素楝說道這裏,聲色俱厲,指向眼前的華琮。


    “我至親之人張爺爺、熊大哥因此人下落不明,我至親姐妹珠珠一家,也因此人家破人亡,我若認賊作兄,是為不忠。試問在座之人,有此淵源,即使是天界公主,又有誰能安心接受這名號,而不為自己所不齒,為六界所詬病?”素楝看向王座之上的華鈺,接著說道,


    “王上,或許九層台階之下的人,喜怒哀樂都不在您的心上。但恕我無法做到,也請您不要逼我去做一個不忠不孝不義之人,還我自由。”她的眼神異常堅定,說話間已經往外走了。


    華鈺看著她指向華琮的手,她說話的語氣、決絕的眼神,一如當年信雲拿劍指著他的樣子。此刻他的腦海裏一直回蕩著她的最後一句話“你到底跟不跟我走?”


    “你到底跟不跟我走?”那聲音仿佛還縈繞在他耳邊。


    殿內一片嘩然,紛紛議論。有對素楝從容氣度讚賞“不愧為素問仙人之後”,有對華鈺包庇長子憤慨,更多地是對這一切持觀望態度。眾人都不知道這冊封典禮該如何收場,紛紛將目光轉向華鈺。


    華瓔此時看著素楝,腳底已然在動。他們說好要一起走的。


    而華琮此時卻心驚肉跳,如果就此讓素楝走掉,眾人之前他再無顏麵,而素楝心結在自己這裏,素楝如何對待自己,父親如今甚是看重。她走了不要緊,可是她這一走,妖界的未來在誰的手上也未可知。


    情急之下,他一把抓住素楝的手腕,語氣中帶著一絲懇求,“妹妹,你原諒我的無理,你聽我解釋!”


    素楝一把甩開華琮,大步流星在前。人群中爾朱已經退到門外,隨時準備離開。


    華琮這時更著急了,“好妹妹,你不要生氣。你看,我把玉也給你帶來了。你還不知道吧,這是妖族至寶‘嬰璦’,上次是我不好,我不該問你要回的。我向你道歉。”


    素楝看著華琮,明白他此刻著急是為了什麽。他母親已不在,如今在妖界的地位亦不複從前。看起來是給她送玉,兄妹情深,不過是演戲給華鈺看。


    素楝看著那淡黃瑩潤的玉,想到曾以此玉相贈、拚命相護的菡姐姐已不在人世。她拿起那玉,高高舉起,眼光掃向周圍。所有人都看著她自己,她看向已從台階上下來奔向自己的華鈺,再次把那玉高高舉起。


    人群中有人知道此玉來頭,這乃是初代妖王留下來的寶物。在嶀琈王之前,這玉一直是曆代妖王的信物。


    “諸位,我在此立誓,若不能為荒月族人討回公道,若不能為秦獄冤死之人沉冤得雪,我岑素楝便如此玉。”她說著毫不猶豫的將那玉扔下。


    那玉在即將落地之時,被華琮接住。而堪堪趕到的華鈺麵色一沉,他似乎對於素楝的耐性沒有自己想象的那麽多。


    而素楝早就走出了大殿,朝城門外走去。說完她想說的話,呼吸到外麵的空氣,她感覺自己又活過來了。她看著那殿前路麵被修剪的整整齊齊的樹木,欣然的笑了。好在她逃了,不然過不了多久,她的刺也會被拔光,也會被“修剪”得整整齊齊,就如那華玲公主一樣,溫柔聽話、乖巧懂事。


    可是,那早就不是她了。她才不要當什麽碧瓏公主,她永遠是阿婆的素楝。


    她在通向城門的大道上飛快奔跑,仿佛門外有人正在等待她。她不知道後麵有多少人在追著她跑,她隻知道自己不能被困在這裏。


    “你又把我忘記了。”華瓔在後麵看著那義無反顧飛奔而去的淺紫色身影,喃喃道。


    “不能讓她走!”華鈺在後麵大喊。不知為何,他有一種不好的預感,如果放任素楝離去,他將再也見不到他想見的人。


    華琮此刻是離素楝最近的人,可是因著饕餮山舊傷,他並不能完全追上。但是父親的命令給了他無盡的勇氣,他人趕不上,但是手裏的鞭子卻趕得上。


    正當他長鞭飛起,眼看就要將那團淡紫色卷回時,從身後卻飛來一個身影,擋在了身前。那鞭子啪的一聲打在了一個青色身影上——華瓔生生得挨了這一鞭子,發出一聲悶哼聲。


    素楝不得不回頭,看到華瓔對著她笑。她有一刻在發愣,在那一瞬間,爾朱和華瓔一左一右趕上,架著她朝那城門奔去。而那城門就在眼前,慢慢關閉了。三人騰空而上,而追趕的人也越來越多,其中不乏華鈺此等高手。


    爾朱不得不在後斷後,多年未曾出手,在麵臨高手之時,竟也有些手生。眼見三人漸漸不支,空中傳來一聲清嘯。那聲音清脆入耳,穿過雲霄,回蕩在整個皋深山。


    眾人抬頭,天空一隻五彩鳳凰正騰空而來,朝著素楝的方向奔來。


    “是舒兄!”“虞大哥!”虞瑾和素楝不約而同道。


    素楝原本空蕩蕩的心瞬間被填滿。


    她看著那隻盤旋在她頭頂的鳳凰,他圍繞著她旋轉,那五彩光芒瞬間將一人一鳳包圍起來,再無人能靠近。那光芒太甚,將整個皋深山變成了一個五彩聖地,眾人無不驚歎。


    素楝也露出了久違的笑容,她熟練地騎上了這五彩鳳凰,並向華瓔伸出了手。


    “三哥,走啊!”素楝喊道。


    原來她沒有忘記,華瓔看著他。又看著正朝他們奔來的華鈺,他猶豫了。自由唾手可得,卻又甚是遙遠。嶀琈王的本領他再清楚不過了。


    那一刻,他沒有再猶豫,他衝著素楝眨了眨眼,又對著那彩鳳笑了笑,瞬間脫力從空中墜了下去。素楝驚呼,而華鈺也轉了方向,朝華瓔奔去,在他落地的前一刻接住了他。


    虞瑾未曾猶豫,趁著這時間,朝著高遠處飛走了,隻留下了這皋深山的一團躁動。


    眾人的躁動不僅是這滑稽的“公主逃亡記”,還有這突然出現的五彩鳳凰。賓客之中不乏曾在饕餮山赴宴的人,那時便見著了燦爛的金色鳳凰。而今,又在此見到了從未見過的五彩鳳凰。而那些六界中的“老人”,則不隻是驚奇了,而是從這不同尋常的景象中嗅到了一絲六界變天的味道。


    傳說,妖界先祖即華家先祖生而為狐,也是數得上名號的小仙。但是其中一代狐王不知用了何種術法,竟修煉為鳳凰,位列仙班。因著不是生而為凰,這種修煉變身的鳳凰又名“仙蚩”,羽毛不同於鳳凰族的金色,而是五彩的。這仙蚩亦正亦邪,若引導得當,則是六界之福。然而若是元神入魔,則是天下之禍。相傳百萬年前,仙蚩為禍六界,被四大上神聯合製服,從此貶整個狐族為妖。而自那以後,世上再無仙蚩。


    那都是很久遠的曆史了,眾人中即使見到了也不敢確認,因為他們也隻是兒時聽來的傳說。畢竟這太不可思議了。


    而華鈺則不一樣,因為他曾在書上看到過關於仙蚩的記載。在看到五彩鳳凰的那一刻,他心突然慢了一拍,這人究竟是誰?


    他看著懷裏的華瓔,看著藍色澄澈的天空,反複確認剛剛看到的五彩鳳凰不是錯覺。可是理智告訴他不是錯覺,尤其當他想起很久之前,辛玥兒跟自己說過的話。


    “你說紅河曲隻是一個虛無縹緲的夢,一個你負擔不起也不願意做的夢,我知道那不是夢,隻要你想要,我都可以給你實現。”那時他和辛玥兒初見,那時她還是魔族的公主,那時她還沒改名字,還叫“慕月影”。她對自己一見鍾情,從此為了自己赴湯蹈火,直至命隕饕餮山。


    “紅河曲,”華鈺一陣心驚,如果真的如自己所猜想,不是應該應驗在華瓔身上嗎?可是為何,他此刻卻在自己懷裏奄奄一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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