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來沒別的意思,就是要回我的東西。”華琮說著慢慢靠近素楝。素楝並不記得自己有拿過他的任何東西,直到華琮一改往常的彬彬有禮,伸手撥開了她的衣領,她下意識的出手攔住,滿臉羞憤。


    “放心,我還不至於齷齪到那種地步。”華琮的笑不再溫潤,帶著三分邪氣,三分瘋狂。“這是我的,這是我送給菡兒的。”他雙手摩挲著從素楝脖子上扯下來的嬰璦,淡黃色的光芒,一如那日吳菡將此玉贈與素楝時一樣。而短短半月,舊物仍在,斯人已逝。素楝看著華琮猙獰的笑臉,近乎扭曲的臉。


    她想,或許對於吳菡而言,死去才是解脫。瘋狂的愛不是愛,是占有。何況這占有,還夾雜著不可釋懷的仇恨。隻是素楝不知道,她的菡姐姐也算此生無憾,在生命最後一刻和劉熾得以同生共死。而很久之後,素楝才明白,一起死去比一起活著更是一種祝福。


    看著華琮離去的背影,素楝突然對鬆琴說,“我要見你們王上。”她知道鬆琴必然是華鈺的人。


    鬆琴有些受寵若驚,因為素楝從來都是不讓王上進殿的。


    待鬆琴離開,這偌大的鬆琴湖就剩素楝一個人。她聽說母親也曾在此小住,所以華鈺在殿外等她見麵的時候,她也曾猶豫過要不要見。要是母親在這裏,她會怎麽想。她會想讓自己見嗎?阿婆呢?


    這樣猶豫著,她從未在這裏見過華鈺。可是,她也不曾真正討厭過他。畢竟,從得知這自己的身世,他做的無可挑剔。而父親和母親為何分離,她不曾弄明白,也不便為長輩站立場。所以她一直盡量讓自己公允。平心而論,自相認以來,“父親”對她很好,甚至可以說很寵。


    她在小島上長大,島上妖魔鬼怪各色人等都有,在她看來沒什麽不同。所以是妖是仙還是人,對她來說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們是不是好人,是不是善良的人,是不是正直的人。


    這短暫一生她見過的壞人不多,辛玥兒算一個,華琮算是另外一個。她在小島上聽到、看到的都是善惡有道,天道昭昭。而今,她看到華琮,她有些疑惑了。


    她想問問她的“父親”對於這件事的看法。


    華鈺聽說素楝要見他,頗為驚喜。他原本擔心素楝心結未解,看這幾天姑射與其相處甚是融洽,便想姑射或許能幫忙說項。但是目前看來,怕是素楝已想通,到底是血濃於水。於是華鈺連忙結束了和姑射仙子的交談,快步趕到鬆琴湖,姑射亦和華瓔同行。


    “瓏兒,瓏兒”,華鈺的腳步飛快,叫著他給素楝起的名字。她和玲兒二人正好組成“玲瓏”二字。從他突然大病一場什麽也不記得的時候,他閑得無聊看了很多書,竟也能安下心來讀幾首詩,誦幾首詞。不知為何,他對這一句獨獨很是中意:“竹風輕動庭除冷,珠簾月上玲瓏影。山枕隱濃妝,綠檀金鳳凰。”那天晚上,他真的夢見了那樣一個女子。她的麵龐明麗如珠玉,月光照著她的麵龐,隻能看到眼睛裏閃爍的淚光,卻怎麽也看不清她的麵容。這些往事也是在辛玥兒故去之後他才漸漸記起的。


    也是從那時,雖然那些記憶未曾完全恢複,但是那些塵封已久的情感卻如泉水般噴湧,一發不可收拾。對於信雲,他已不在奢求。他清楚的記得當年她跟他決絕的樣子。如果分開是她所求,那自己的愛就是累贅。但是對於孩子,他無論如何不能割舍。從知道當初信雲生下的雙生子開始,他就一直期待著見到這個女兒。所以,他也將這些年隨著歲月而漸漸增長的耐心全部給了這個女兒。如今,她肯見他,華鈺感到前所未有的開心。


    素楝此刻正盯著她換下的禮服看,這禮服甚是精美,顏色鮮紅得似乎要滴下血來。紅色衣服上是金色的鳳凰圖案,她知道這是父族的圖騰,傳說他們的祖先便是鳳凰。而袖口、肩部、裙裾則是菡萏花樣。這樣的圖案配著這血紅的顏色,不知怎的,讓她想起了餮山上的天芙蕖和那些以身飼花的荒月族。那紅色豔麗得有些讓人暈眩,她不由得踉蹌幾步。


    “瓏兒,瓏兒”,遠遠地傳來深切的呼喚,而那個呼喚的人也頃刻便至。


    是華鈺。


    素楝並未應答,因為她還未承認這多出來的身份。她在靈島長大,在她心裏,唯一的安穩是靈島。她是流浪的孩子沒錯,但是她有自己的名字,“素楝,請叫我素楝。王上”


    素楝已經鎮定,想起自己請華鈺過來的初衷。


    華鈺聽到這個回答,快樂瞬間被澆滅了。但是他還是心懷著一絲希望。


    “好,好。楝楝。”一旁的姑射在此時仿佛又看見了幾千年前的華鈺,那時候的他還不是莊嚴的王上,隻是一個寵著心愛姑娘的毛頭小子。他當時對著信雲也是這般模樣。


    沒有嶀琈王的威嚴,亦無一方霸主的矜持,有的隻是少年的純真和意氣風發。


    愛真是奇怪的東西,總能讓高高在上的人一下子變得很卑微。隻不過,她姑射是絕不會這樣的。


    看到“父親”略顯討好的麵容,素楝有一絲動容。她竟然在那依然俊朗年輕的麵容上看到難以察覺的疲憊。或許,他真的是很愛母親,也很愛自己。


    所以她更要確認一件事。


    “王上,”她學著鬆琴的樣子跟華鈺行禮,並向後退了一步。


    華鈺難掩失望,但是他依舊殷殷期盼著。


    “王上,我想知道,饕餮山秦獄和荒月族族滅的罪魁是否得到處置。”素楝開門見山。華鈺沉吟片刻,沒有說話。早在片刻前,鬆琴便派人傳信,說是華琮過來這裏了。因他隻是要回了嬰璦,華鈺並未多加幹涉,這本就是屬於未來妖王的東西。


    他以為素楝孩子心性,要他來幫忙爭個一二。沒成想,原來素楝是為著饕餮山之事而來。


    “這是自然,”華鈺片刻便從慈愛的父親變成了一方霸主,“瓔兒應該跟你說過,辛玥夫人已去世,蘭牙亦死。”他說到這裏,輕輕歎息。


    “那華琮呢?”素楝繼續問道。


    華鈺有些驚訝,“楝楝,那是你兄長。”素楝並不回答,直直地看著華鈺,等著他的答案。華鈺的那口氣終是歎了出來,“琮兒也是受人蒙蔽。”華鈺這樣答道。其實這個答案,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可是,他又能怎樣,畢竟是他的孩子,而辛玥兒自絕於人前亦是想保住這個兒子的命。


    “我能證明不是,我親眼所見他在秦獄折磨人。我不信他不知道荒月族住在那山裏。他把那些人抓來,給他們永遠也無法實現的希望,最後又親手將他們埋葬。殺人誅心也不過如此。”素楝盯著華鈺,不放過他一個眼神的躲閃。她想確認,這個急切的父親是不是真的不知道,又或者是不是真的受蒙蔽。


    “楝楝,有些事是不能這樣簡單的定論的。這世上,不是隻有黑白。如果事事這樣較真,最後受傷的是你自己。”華鈺對著女兒說著這樣勸誡,這也是他這麽多年的領悟。


    “我隻是想替那些人尋一個公道。那些在秦獄屍骨全無的人,那世世代代被騙居住在陰崖裏的人,他們也是人,他們也有父母兄弟姐妹。”素楝說著,眼中噙滿了淚。


    “即使這時候將你兄長處死,這些人也不會複生。何況,他是你兄長。”華鈺終於道出了實話。


    可是他在說這話的時候,想起了很久之前第一次和信雲相見的時候。他們相遇的契機,便是如此時的素楝一般的少年意氣。那時他懷著一腔正義和“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熱血,想跑到天帝老兒那裏跟他理論一番,憑什麽仙界就高人一等,憑什麽什麽規矩都是他們定。


    這才過了幾千年而已,他早已經成了年少時自己不齒的人——少年時,他最厭煩父親為了所謂大局而不顧原則的妥協。


    可是,他又有什麽辦法呢。辛玥兒為了他叛逃魔界,不顧一切,他是知道的,可是他什麽也給不了。即使這些年他隻帶著關於信雲的模糊記憶,也帶著對信雲突然離去的恨意,他知道的他的心無法再給另外一個人。而保住琮兒是他唯一能為辛玥兒做的事。何況琮兒確實也是自己的親子,而且是這妖界未來的繼承人。


    “我沒有這樣的兄長!”素楝的眼睛亮晶晶的,比這房裏用來照明的水晶還剔透,“我的兄長可以是寒夜樓裏說書的李老頭,可以是大街上蹦躂的大熊,可以是氓山神醫虞大哥,也可以是眼前的三殿下,獨獨不能是他。我自己也不完美,但是他這樣的人絕不可能是我哥!王上,你親自到過秦獄嗎?你見過那些飽經風霜一生漂泊的荒月族嗎?你知道有那樣一群孩子他們隻能活到六歲嗎?”素楝說著,眼淚順著那略顯蒼白的臉頰留了下來。


    他們真是像啊,華鈺看著眼前明麗卻憔悴的少女。她怒目而視,卻因此顯得更加美麗。就如那年在春雁山上初見的信雲一樣,大聲斥問自己為何擅自闖入天庭。不僅是華鈺,甚至姑射也覺得像。信雲也說過這樣的話,即使到生命的盡頭,她也在為別人著想。隻是眼前的少女,比她母親更多了一點堅決和淩厲。


    “王上,你或許不知道。大殿下為了搶走吳菡姐姐,殺了我們鎮上的劉熾取而代之。菡姐姐也不是心甘情願嫁給他,所以最後才跳崖自殺。而為了掩蓋這一切,他又派人殺了鎮上的秀娘,以至於這一家人家破人亡!”素楝雙眼通紅,這些事實她也是後來才弄清楚的,“你說,我可以叫他一聲‘大哥’嗎?這何異於‘認賊作父’?我又有何顏麵見靈島父老舊友?”她的聲音在顫抖。


    華鈺沉默了。他無法回答。因為即使這些都是事實,有個事實不容否認,那就是華琮是他的孩子。他承認,他無法真正的做到秉公執法。


    這一刻,他有些不敢看素楝那清亮的眸子。


    姑射看著這樣沉默的華鈺,輕輕的搖了搖頭。


    這麽多年了,在經曆過無數大小事務的曆練,華鈺依舊未能改掉那優柔寡斷的性格。當年,但凡他能果斷些,他和信雲如今也不是這般模樣。


    素楝看出來,華鈺並不想如他所願懲治華琮。


    她失望極了。


    其實,在看到他進殿的那刻,他略顯佝僂的身影和疲憊的麵龐,已經讓她有些心軟。她在想,自己是不是太多於絕情。但是此刻,她不再猶豫,心裏已經做了決定。


    “既然是這樣,您走吧。”素楝轉身進入裏間,不再說話。


    “就像華琮是我的兒子一樣,你也是我的女兒,這是你不能否認的事實。如果你不同意明天舉辦大典,我們就改期。我會等到你同意那天。”華鈺很快從愧疚的情緒裏走出來,變成了一個不容置疑的君王。


    “不用改期,明天我會來的。”素楝仿佛是決定了什麽,聲音堅決。


    華鈺看了看一旁的姑射,姑射點點頭。


    親情和友情、愛情不一樣,血濃於水。除非能真的做到絕對絕情,全然棄絕,不然總會在既厭煩又離不開之間極限拉扯。而最終的結果是,誰心軟,誰妥協,誰愛的更多,誰受傷。華鈺和素楝之間,素楝肯定是後者。


    她噙滿淚水的眼睛就能說明一切。


    而關於解決親情糾葛的最佳方法就是,有限的和解。這是爾朱在和唯一親人——叔叔的幾萬年的糾葛之中總結出來的道理。適當保持距離,保持生活獨立,又適當妥協,在不違反原則底線的事情上適當退讓。


    可是,她幾萬年總結出來的經驗,不可能讓這個孩子在幾天之內立刻明白。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讓她不孤單。於是,素楝第一次在除了阿婆和張爺爺之外的長輩懷裏哭了出來。華瓔和鬆琴默默的守在外麵,各懷心思。


    鬆琴鬆了一口氣,對於這個新主人,她是很喜歡的。沒有架子,非常和氣,遇事有商有量。明日一過,素楝便是鬆琴湖真正的主人。這對她來說不能說是一件壞事。


    而華瓔,還沉浸在素楝的那一句“可以是眼前的三殿下”。他的腦袋嗡嗡的響,他一直以素楝的哥哥自居,卻在這一刻才有實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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