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槿和紅衣女子並肩而立,站在岸邊,往前再踏一步便是深海。近海岸原本渾濁的水,此時已經變得清澈。西海靈島已經永久沉沒在海中了,新的島又生長出來了。雖然這個島隻有原本靈島的四分之一大,但是也足夠這些人重建家園了。在二人身後,那些幸存的人們已經暫時收起了哀傷,開始重新整理土地,埋葬親人,建設新的家園。


    死了的人已經死去,活著的人還要繼續活下去。


    有時候,活著的人好好活著,便是對死去之人最大的安慰。


    從此,西海靈島消失在這世上,取而代之的是“歸島”,這個名字是那紅衣女子提出來的,也是大家一致商議的結果。隻有虞槿知道為何這個島叫歸島,是“歸”也是“龜”,是張開的歸處,也是大家的歸宿。


    海風很冷,和當初她送張開回靈島的時候一模一樣,“你知道我是誰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風太大,在虞槿聽來,那聲音很小,並且在顫抖,可她並未等他回答,接著說道。


    “看我問的,你肯定不認識我了。我是東海霍敏。”女子很大方的報出了名號。


    虞槿心下一驚,不由得回頭仔細看了看這女子。


    霍敏的名字他是聽說過的。


    他雲遊行醫之時,曾經路過東海。那天恰逢惡劣天氣,他搭載的船隊約有大小船隻近兩百餘艘,船上的人不計其數。更糟糕的是,船隊正好經過一片暗礁區,天時地利,一樣都沒占。船隊接連觸礁而沉,或是經受不住狂風暴雨,被掀翻在浪裏。


    那時的他初出茅廬,除了略懂醫術一無所長,就連那曾經在人間摸爬滾打的經驗也被氓山的寧靜磨光了,唯一所憑的隻有師傅相贈的法寶。他自己倒不至於葬身大海,但是那時的他是個比現在更加固執的人——或者說更單純的人,心中除了仁義善良再容不下別的,少年所接受的教導,讓他斷不可能拋下眾人獨自逃生。可是就這樣白白地死掉,他又覺得愧對父親,愧對師傅……


    驚濤駭浪掩蓋了那些垂死掙紮之人的哀嚎,他的眼睛並不能看的很清楚,眼前隻有模糊的影子。他艱難地摸索到甲板上,一個孩子正好撞到自己懷中,他不知該如何是好,這種情形,他還是第一次遇到。


    正當他不再抱希望,決定用法器將那孩子先送走之時,奇跡出現了。


    他感受到眼前出現了一道強烈的光,那光從水中盤旋吟嘯而上,瞬時間給了眾人希望。光亮在大浪中不斷盤旋,時而上時而下。漸漸地風變小了,海浪也變低了,更令人驚奇的是,他後來得知,那些原本已經沉入海底的船竟然又浮了上來,船上的人竟然奇跡般地生還了……


    隨著海麵恢複平靜,天空變得晴朗,風和日麗,一切仿佛就像是一場夢,那白光也消失不見。


    虞槿第一次遇到這種事,這一切像是一場夢,但又的確不是一場夢。


    他站在大船欄杆邊上,看著那光亮最初出現的地方沉思。這是他下山之後遇到的第一件奇事。


    “年輕人,謝謝你救了我的孫子。”說話的是一位老人,是這船上最好的舵手,也是撞到他懷中的那個孩子的爺爺。


    “老人家不必多禮,都是應該的。”他依著人間的規矩朝著聲音的方向回禮。


    老人家的道謝再次確定了他心中的懷疑,這一切的確不是夢。可是這船上的人們就像一切都沒發生一樣,還是和原來一樣生活。


    他的臉上充滿了疑惑。


    “年輕人,你是在想剛才的事情嗎?”老者問道。


    “是的,老人家,我懷疑我做了一場夢。您看,我的眼睛不好。”他笑得羞澀。


    “哈哈,那不是夢,是我們運氣好,遇到了東海龍女。”老人撚須微笑,“開飯了,快進來吃飯吧,外麵風大。”老人說完慢慢地踱著步子走了,隻給虞槿下了一堆疑問。


    原來那道救了這些人的光亮是一條龍,還是一位龍女。


    而直到他一年期滿,回到氓山,跟師祖講到這件事時,才知道老者口中的東海龍女便是東海長公主霍敏。師祖並沒有多說,但是言語之中能感受的到他對此人的欣賞。師祖還囑咐虞槿,若是再見,一定要親自道謝方不失禮儀。


    今日在此,聽到她自稱霍敏,虞槿想起舊日救命之恩,想起師祖囑咐,連忙躬身行禮。


    霍敏很是驚訝,自一萬多年前,她便閉門不出,隻在東海出入。雖說她貴為一方公主,但是這六界的公主算起來,沒有一萬,也有八千了,能認得她的人實在是少之又少。這男子看起來很是年輕,依輩份,都可以叫自己一聲婆婆了。莫說是他,就算是他師傅恐怕也不認識自己。


    虞槿看出來了霍敏的疑惑。


    “前輩可還記得多年前有一隊商船在東海遇險?那時我便在那商船之上。”


    東海之上,每天過往船隻不計其數,又發生在多年前,霍敏實在是很難回憶起來。這些年來,她雖然不出東海,但是也不會一直待在海底宮中。自己的哥哥性格暴戾,總是愛捉弄那些海上的凡人,動不動就要拿他們祭海。眾臣也是敢怒不敢言,也就隻有她敢說兩句。奈何哥哥已經是東海之主,她也不好總是當著朝臣的麵讓他難堪。但是她向來都是敢想敢做的,一有空便會在海上巡邏,遇到這種事便出手相救,不論是為了救命,還是為了哥哥和東海能少些冤孽,這麽多年她一直堅持在此解救無辜。所以千百年來,過往的船隊都知道,要是有危險,十有八九會有一位龍女現身相救。有人給她起了名字,叫白龍女俠,甚至還有人為她造了廟,按月供奉吃食果品,凡是出海的人都要先來拜一拜……


    她沒想到,能與自己救過的人相遇。而這個人,似乎還和張開關係匪淺。


    “我已經不記得了。”霍敏看著虞槿,嘴角微微動了一下,她想對著這年輕人笑笑以表歉意,但是,失去至愛的悲痛讓她笑不出來。


    張開死了,那是不是意味著,她的癡心再也不會被人知曉?


    她還未來得及告訴他自己的心意。


    “你也認識張開?”


    “您也認識張爺爺?”


    二人幾乎是不約而同問出了同樣的問題。


    虞槿見狀,示意霍敏先講。


    當此時,海風拍著海岸,陣陣輕響。遠處的雲一朵一朵,像是遍地的白花。那雲彩似乎也在為離去的張開哀悼,為他將這天空鋪滿這純潔的花瓣。


    虞槿和霍敏,兩個原本不會遇見的人,此刻在這海風中,因為張開,一個訴說著關於逝者的故事,一個傾聽著連逝者都不知道的故事。


    而故事是從那棵樹上掉下的小烏龜開始的。


    彼時,霍敏還是天上的神武將軍。那一日,她跟著岑惲子在天界巡邏,在天塹邊上撿到了一隻小烏龜。原本以為是哪位客人弄丟的靈寵,但是在晚宴上也沒有找到他的主人。出於無奈,宴會完畢,她便托父母將這小烏龜帶回了東海。


    哪知這小烏龜淘氣的很,在路上便沒了蹤影。


    恰逢那幾日,有人硬闖春雁山,她也沒有精力去管這件事。直到春雁山的風波不了了之,她才有機會回去尋找那隻烏龜。她總覺得那烏龜來的蹊蹺,或許就和這次天界的刺客風波有關。


    那時的她雖然年輕,但已經是天帝親封的女將軍了。在東海,她自然也是父親的掌上明珠,加上兄長並不爭氣,所以更是全家人的希望。那樣的她,多少也是驕傲的,天下的男子她都不曾看在眼中。


    她自問看盡了天下男子的真心,發誓不會讓自己鑽進那個名叫真情的牢籠。


    父親喜歡母親,但是他也喜歡他的其他幾個妃子;天帝據說和天後是青梅竹馬,但是天帝光數的上名的妃嬪就有十三個……年輕一代的,她就沒有看的上眼的。父母常常感歎於二皇子賀儇的睿智和溫文爾雅,但是她並不喜歡那樣“柔弱”的男子,她霍敏喜歡的,自然是鐵骨錚錚的男子漢。母親甚至常常試探著問她關於岑惲子的一切事情,有一次差點將來東海辦事的岑公子拉回龍宮……可是,正如她對他私底下的稱呼一樣,岑惲子在她心中,也不過是個略有本事的公子而已,而且還是個許多人盯著不放的公子。她越清楚岑惲子在女人中的八麵玲瓏,越覺得這樣的男子萬萬不可沾染……


    當然,後來她才發現,原來岑惲子那樣的人,也會為了一個人動心,而後更將所有人都拒之門外。


    而後來的後來,她才發現,原來自己也會動心,隻不過是沒有遇到那個人而已。


    天宮風波解除之後,她的上司便追著那他的那位姑娘去了,將這天上的防務事宜一股腦兒都丟給了她。她全身心的投入到自己的職責之中,很快便將那小烏龜的事情給忘記了。直到有一天,身邊的侍女跟她說有人求見。


    再次見到他時,她並沒有認出眼前的這個其貌不揚的男子便是那隻小烏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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