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沉了多日的天空終於落下暴雨,就在戰鬥結束的後半夜,風急雨驟,老天爺似乎要將憋了多日的鬱氣傾瀉下來。


    身處於竹樓之中,隻覺天地都陷進了澤國之中,到處都有雨點在拍打,天邊遠處不時炸起的驚雷,更仿佛是要以雷霆清掃人間,震得群山飛鳥盡皆無聲。


    於是乎,在短短數日內死傷近百人的小寨默默承受著這場天地的洗禮,籠罩全寨的血腥氣一消而散,混在泥土中的汙血亦被大雨洗刷出來,眨眼便衝散了幹淨。


    一夜無話。


    翌日清晨,蕭硯倚靠在竹樓窗前,一隻手搭在窗欄上,舉目眺望著東邊,雲海滔滔,日出群山,林中煙霧繚繞,緩緩飄蕩。


    雨後的晨曦斜灑在東側流淌的牂牁江上,天藍、山青、水澈。


    正是雨過天晴雲破處,千峰碧波翠色來,實乃讓人心曠神怡。


    這座毗鄰牂牁江的竹樓是寨子裏裝飾和布置最好的一座,蕭硯雖然極力勸老寨主不需要如此勞神,但奈何兩人間的話語互相都聽不懂,屬於是互相雞同鴨講的那種,最後還是在艱難的溝通中,給老寨主連夜興師動眾的收拾出了這座竹樓,把原主人趕了出去。


    不過就算如此,對於竹樓的主人來講,反而是受寵若驚,似乎蕭硯願意入宿他們的竹樓,是一件與有榮焉的事情,甚至明明樓裏還有空屋子,主人一家仍然客氣回避,搬到了鄰居家裏。


    “喂。”


    門口傳來了敲門聲,蕭硯回頭望去,正見姬如雪蹙眉站在門口,顯然也是剛醒不久,嘴角還咬著發帶,雙手在腦後隨便一挽,即將滿頭青絲熟練的紮成了馬尾。


    雖然隻歇息了一個多時辰,但仍然顯得英姿颯爽,風景獨好。


    不過她擰眉不止,瞥了一下蕭硯手中的酒葫蘆,便沒好氣道:“大清早的就喝酒,真成了個醉鬼不成?”


    蕭硯灑然一笑,其實他隻是揭開了葫蘆的酒塞嗅了一嗅而已,且他並不嗜酒,不過是姿態很足罷了。


    他隨手將酒葫蘆放在一旁,笑道:“故事裏的劍仙都是這樣,一襲白衣,背負長劍,腰懸酒葫蘆,行走江湖,快意恩仇。十步殺一人,千裏不留行,如此行事,豈不瀟灑快哉?”


    姬如雪剜了他一眼,哼聲環胸:“那怎麽不見你穿白衣?”


    蕭硯眨了眨眼:“這不是不好洗嘛。”


    姬如雪板著臉,但終究是沒憋住,噗嗤一笑,簡直是對蕭硯的厚臉皮無話可說。


    要知道,這一路來的衣食住行都是她負責的,蕭硯的換洗衣物也是她用手搓淨了再用內力烘幹的,他這般說來,倒好像是多體貼人似的。


    不過姬如雪願意收下這份體貼。


    她邁步走進室內,一頭隨意紮著的馬尾輕輕搖晃,頗吸引蕭硯淡笑著的目光。


    “接下來如何。”姬如雪同樣倚靠在窗前,詢問道:“昨夜救治的那些人恐怕有六七個人都活不下去,一些重傷的也不容樂觀,咱們要在這裏長待?”


    蕭硯思忖道:“確實可以留幾日,不過不主要是為了救人,我的內力隻可以讓重傷的人吊一口命,能不能活下去,全靠後續溫養。似那等被吸幹了精血的,已不是醫術內力可以挽回的,隻能憑借外物……”


    他敲著酒葫蘆,說道:“比如說他們嬈疆的蠱,且有沒有成效,同樣也分禦蠱的人,除此之外,我們能做的隻有這些,問心無愧就好。”


    姬如雪點點頭,她不是那種迂腐的人,也不可能在一件事上一根筋的轉不過彎,當然,除了蕭硯和歧國,後者是她願意用生命的守護的東西,是養她成長的地方,而前者,則是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她格外珍惜的人,這種珍惜,或許願意讓她獻出所有。


    她理解蕭硯的意思,是讓她不要因此耽誤心境,救人是好意,若是一根筋纏在這上麵,反倒不美。


    蕭硯繼續說道:“如果沒有其他要道的話,這寨子可能是嬈疆通往北麵黔中的首站,亦是把消息傳向中原的必經之路,頗有說法。”


    他分析道:“如果按照蚩夢所說的,南麵各地的寨子都有遭到屍怪侵擾的跡象,這種事情便顯然不是什麽突發事件,再結合我們過來時看見的那些山林死屍,或可能判斷是有人存心想要隔絕嬈疆與中原的消息……”


    姬如雪兀自點頭,並不插話。


    蕭硯的思路很清晰,這會分析出來,仿佛是更像說給自己聽:“那麽,我們假定背後那個謀劃者是嬈疆的某個大人物,那麽他隔絕傳往中原的消息,卻又肆意讓這種虐殺一路延續半個嬈疆,是為了什麽?”


    “挑撥人心?”姬如雪思索出聲。


    “然也。”蕭硯微笑道:“嬈疆處於這十萬大山內,雖然看起來與世隔絕,但其實交界處的嬈疆寨民和外界村民多是普通人,互相間的了解不深,但也不算淺。


    如若這種屍怪為禍嬈疆的消息傳到黔中,與嬈疆接鄰的村鎮必會恐慌,傳至州府的可能性隻多不少,引起蜀王的注意也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我是蜀王,甚至隻需是一州鎮將,肯定會熱心腸的上遞情報,而後遣兵入嬈,救成百上千的嬈疆寨民於水火之中,說不得就能直接在嬈疆立城駐兵,既能收貨人心,亦可得數萬人口、上萬畝良田,不可謂不美。”


    他順其自然的飲了口酒,繼續說道:“但這並不是什麽最大的麻煩,可能還不在那個謀劃者的考慮之中,畢竟蜀國真要出兵,事後萬毒窟也不甚吃素的,不過戰一場就是。但麻煩的是,這種事不能在當下發生,或者說,當此之時,不能讓中原勢力插足於嬈疆來。”


    姬如雪想了想,雖然有了些思路,但仍是仔細詢問:“何解?”


    “東麵。”蕭硯手指向東,道:“如果有中原勢力插足,那麽那個同樣有小半疆域處於十萬大山的南平國,可就無法被嬈疆一口氣吞下了。”


    姬如雪瞬間恍然,隻覺茅塞頓開,下意識道:“這就是楚軍敢南下韶州的底氣?”


    蕭硯笑了笑,既不點頭也不搖頭,隻是思索道:“大體不差吧,不過相較於南平王劉隱,楚王馬殷,確實是更值得拉攏的南方諸侯,其人轄有荊湖二十八州,天然壓製南平國,在南麵諸侯中實力也是首屈一指,若是要做局,楚國是首選的對象。”


    姬如雪愕然,蹙眉道:“所以說,是有人想讓嬈疆聯合楚國吞掉南平國?”


    但馬上,她更加不解,眉頭擰起:“但嬈疆不是素來都稱避世不出麽,怎會主動挑起戰端?且費心如此,又是挑撥人心,又是嫁禍南平國,到頭來隻為楚國做嫁衣?為的是什麽……”


    蕭硯一笑,指著對麵竹樓:“問一問不就知道了。”


    姬如雪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果不其然,在蕭硯出聲後的片刻,對麵竹樓的窗戶突然被人推開,一個揉著眼睛好似還沒清醒的紫發少女便睡眼惺忪的探出頭來。


    正是蚩夢。


    少女亦是一眼就看見了對麵笑吟吟的蕭硯二人,先是一怔,似乎是錯愕兩人居然能這麽早起床。


    但不過馬上,她就笑臉洋溢,然後隔著不過十來步的距離,將手捧在嘴前做喇叭狀,大聲喊道:“小鍋鍋、小姐姐,早上好呀!”


    姬如雪淡笑點頭,蕭硯卻是被逗樂了,玩心大起,故意學著蚩夢的樣子,但聲音卻壓低了不少,小聲道:“你擾民了……”


    蚩夢一驚,急忙捂住嘴,但一看天際線上的晨曦灑滿竹樓頂,才後知後覺的反應過來,而後下意識一跺腳,有些不好意思的拉上窗戶藏了起來,難得有一絲羞怯模樣。


    蕭硯哈哈大笑,姬如雪沒好氣的瞪了他一眼,然後低聲詢問:“是不是看上人家姑娘了?”


    蕭硯便搖頭晃腦道:“身有佳人,所謂樂不思蜀也。”


    姬如雪哼笑一聲,雖並未當真,但心下仍然是甜滋滋的,背過身,不讓蕭硯看見她臉上的笑意,同時又怕蕭硯覺得她束縛他,又低聲補充道:“看上了就看上了,沒什麽的。”


    蕭硯眯眼一笑,攬著少女的香肩就往樓下走:“好好好,知道我家雪兒大方。”


    “哼。”


    少女不覺難過,她隻覺得,能讓蕭硯對她上心,就已經是這世上最美好的事情了。


    ——————


    在一片蹩腳中原話的‘蕭仙師’恭敬喚聲中,蕭硯拒絕了老寨主與他精心準備的酒席,隻說寨子恰才遭了重創,不必要為了他二人勞力費心,且他們接下來還會在寨子裏待上三五日,待寨子重新收拾齊聚了人心,安頓好傷員婦孺後,再好好全寨同慶也不遲。


    一番話說的老寨主淚涕忍不住下落,事實上,他費盡心思招待二人和聖女蚩夢,除了感謝救寨大恩外,未嚐沒有想要挽留三人多留幾日的心思,實在是那屍怪過於駭人,無頭亦能活,此次雖然僥幸得救,但損失了近百青壯的寨子屬實受不起下一次禍害了,不僅僅是因為那屍怪害人的手段太過於殘忍,亦有寨民人心已然崩潰所在。


    蕭硯二人在寨中多待幾日,更多的作用是讓寨民重新拾起信心來,隻要人心不倒,就比什麽都管用。


    故有了蕭硯的意見,牂柯寨上下人心大定,但雖是讓寨子不要過於勞心,可寨民仍然是自發性的殺雞宰羊,隻為把三個恩人招待好。


    好在已然入冬,家家都多多少少有餘糧,蕭硯隻好苦笑收下這份熱情,他能做的也隻有盡力把能救活的傷員妥善救治而已。


    ……


    “這種蠱蟲,如果窩沒有認錯的話,叫作萬蛛蠱,我窩老爸的絕技。”


    竹樓裏,蚩夢捧著大碗一口氣嗦完小半碗麵條,但不知是看著蕭硯帶笑的目光有些不好意思,還是在吃了六碗的情況下有些足夠了,小小打了個飽嗝,擦了擦嘴,指著桌上的紫黑蛛屍出聲。


    這是她讓那雪白蟾蜍吐出來的殘屍之一,挑了最完整的一隻出來,可把蟾蜍氣壞了,現在正躲在蚩夢那酒紅小葫蘆裏不肯出來。


    不過蚩夢完全不理會它,隻是勉強發笑:“你們也知道了,窩老爸就是蠱王蚩離,但是窩可以肯定的是,老爸的萬蛛蠱不是這個樣子,他煉化的萬蛛蠱一般呈白色,性格也比較溫和,作用雖然同樣是讓屍體變成傀儡,可老爸一般不會用,他說這太損陰德,死者為大、入土為安,除非必要,就算是生前罪大惡極的人,也不會讓其變成傀儡受人操控……”


    蚩夢說起蠱王,話就變得很多,但並不絮叨,說完心情就大好,重新高興起來,但隻是尤自有些不解:“但是老爸這個絕技隻有他一個人會,因為有損陰德,連窩都沒有教,除了他,窩確實沒見過其他人會。而且這種萬毒窟似乎要厲害一些……厲害一點,更凶殘……”


    她不斷強調著‘厲害一點’,同時說道:“至於吸人血,窩老爸以前給窩解釋過,萬蛛蠱因為是操縱屍體行動,所以需要外物進行補充,那些屍怪吸收了血,其實是補充到了萬蛛蠱身上。但是不一定非要用人血,老爸一般都是用雞血羊血代替……”


    說罷,她便氣憤的一砸桌子:“到底是哪個王八蛋這麽殘忍!”


    姬如雪在旁邊聽著不插話,隻是看著蕭硯。


    蕭硯緩緩點著桌子,似笑非笑道:“如果那人,正是想借此嫁禍於蠱王呢?”


    二女齊齊一驚。


    然後,姬如雪尚在蹙眉思索,蚩夢已經重重拍著桌子起身,咬牙切齒,攥拳出聲:“毒王八!一定是他,一定是他!”


    說著,她竟是直接收拾好那小葫蘆,一刻也不敢耽誤般對著蕭硯二人出聲:“小鍋鍋小姐姐,窩有緊急事要回家一趟,下次有機會,窩一定去中原找你們,江山不改,綠……綠……”


    正說的慷慨激昂,她卻是突然卡殼,愣在原地。


    姬如雪抿嘴一笑:“綠水長流,後會有期?”


    “對!”蚩夢感激的看了眼姬如雪,而後認真道:“綠水長流,後會有期!回去過後,窩一定會想你們的!”


    蕭硯同時與姬如雪對視一眼,而後不禁失笑,道:“巧了,我們正好要去萬毒窟,蚩夢姑娘,可妨帶兩個拖油瓶?”


    蚩夢聞言一怔,而後突然以拳擊掌,略顯失落的心情再次高興起來,雙眼發亮:“帶!一定要帶!”


    有了蕭硯這個大劍仙,還不一劍把毒王八的王八頭砍下來!?


    姬如雪同樣被感染,笑意盈盈。


    蕭硯雖然亦在發笑,但笑色之下,卻有一絲冷色。


    毫無意外,他已經想到了那背後之人,會是誰了……


    ——————


    寒風瑟瑟,大雪降鳳翔。


    滿城皆白。


    亭台水榭間,那一最高聳的閣樓上,本該紅裳鳳冠的絕色女子難得沒有著紅妝,一襲白衣,不過隻是憑欄望著天地雪白,麵無表情。


    她的腳邊,是滿地的酒壺,其上積雪紛紛,早已冷冽。


    背後傳來了極低的聲響,是侍女的見禮聲。


    “參見岐王……”


    但女子亦沒有回頭,因為她知道,這不是在呼喚她。


    須臾,一英挺的清俊男子負手走上閣樓,身著王侯蟒服,英武非凡,氣勢逼人。


    可他沒有進入房間,隻是在門外站了片刻,沉默無言,複又悄無聲息的離去。


    女子依然麵無表情,不過隻是持著最後一壺酒,高高舉起,卻發現這壺酒,居然已經點滴不剩。


    她便嗤笑一聲,隨手拋開,意興闌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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