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八月大暑,終南山上翠竹綠意盎然,已然到了宛如綠濤隨風浪卷的程度,臨欄而望,當真是風景依舊,氣蕩回腸。


    然則,風景依舊而人未舊。


    上官雲闕離去已久,從一年前下山後便再不歸,這藏兵穀上下的最後一絲活躍的氣氛似乎就此消沉下去。


    但對於袁天罡而言,這些都從來不需要放在心裏,恰如上官雲闕到底是不是忠心於他,向來都不重要,甚至於整個不良人到底有幾人表裏如一,他都不甚在乎。


    他在乎的,隻有李星雲這一環能不能如期成長,能不能由他匡扶成一介明主。


    可以說,曆經盛世崩壞、摯友故去、王朝覆滅、天下群雄蜂起等一係列事情的袁天罡,在獨自一人行走了兩百年後,甚而已經到了對萬事都能夠漠然如一的地步,這天下事不管亂成什麽樣,他都能夠心如止水、毫無波瀾。


    但偏偏就是這樣,冷血如他,卻在摯友逝去的兩百年後,居然能被一個遠不能和李淳風相較的陽叔子惡心到如鯁在喉,甚至在極度厭惡之時,隻恨不能一舉拔之!


    連李淳風都無法使手段讓他這般惡心,可偏偏陽叔子這廝竟然做到了。


    事實上,在陽叔子離開劍廬的第一時間,袁天罡就已然收到了消息,但彼時他並不想幹涉,隻想看看這個心思甚多的下屬到底要做什麽。


    故陽叔子一路出蜀中、入中原、見上官雲闕,都能夠經由各個方向迅速上報給他,基本都是在一日的延遲之內。


    所有事情都在掌控之中,這所謂的天立星自然不會掀起什麽水花來,就算其去見蕭硯,袁天罡也不會在意。


    但千算萬算,一則消息卻陡然傳至了藏兵穀。


    那便是前太醫令、兗州不良人林居貞,竟是陽叔子多年前的密友。二人皆為醫術精湛之輩,又皆有濟世之念,雖然當年僖宗皇帝避難成都之際陽叔子就此隱居於蜀中,二人也因此產生分歧,但仍然屬於互相信重之人……


    這一則消息的出現並不是偶然。


    從袁天罡驗證出‘李柷’非‘李柷’後,便就已經著手讓打著替李存勖挑選天下伶人名號的鏡心魔去查上一任天暗星,也便是蕭父其人,打算徹底查清這一樁秘辛的所有知情者。


    而在幾番周折下,鏡心魔帶著人費盡心思,也隻能從蕭父查至林居貞,幾乎沒什麽重要線索,但在意料之外的是,他居然又從林居貞順藤摸瓜查到了陽叔子。


    在狐疑之下,鏡心魔自然馬不停蹄的將這一則消息傳回了藏兵穀。


    也便是因此,袁天罡就已經推算出了陽叔子到底想做什麽,且不提岐王‘李茂貞’的消息亦傳了過來,他便已然提前明白了自己這位屬下的心思。


    陽叔子為托孤知情者。


    岐王為藩王代表者。


    而蕭硯,則是托孤本人。


    三者相會,當真是妙不可言。


    故在同一日,幾道不同的命令便同時發往了三麵。


    …………


    “大帥。”


    石瑤邁過層層台階入了大殿,對著負手立在案前的袁天罡屈膝行禮。


    袁天罡正麵所對的長案上,列有數道靈牌,石瑤匆匆掃了一眼被供奉在最上的那一麵,能看見其上書有‘文武大聖大廣孝皇帝……’等字,遂不再多看,恭敬出聲道:“屬下恰好途徑陝州,聞大帥召見,遂馬不停蹄的趕了過來,還請大帥示下。”


    當此之時,袁天罡並不馬上應聲,對著那一麵麵牌位再次看了片刻,方才折身轉來。


    “先帝托孤一事,你有何見解。”


    石瑤顯然沒料到恰一開口就是這麽大個問題,自是頗感壓力,在沉吟了一會後,才微啟抿有淡紫胭脂的嘴唇道:“屬下雖驚天暗星之身份……然先帝賓天多年,所謂托孤之事,豈能妄證?是真是假,屬下不敢輕信。且——”


    她頓了一頓,抬頭看了眼那案上一列的牌位,施了一禮,坦然輕聲道:“誰是皇嗣、誰是太子,屬下隻認大帥一言而已。”


    這殿內並無什麽旁人,且藏兵穀在平時本就顯得空曠,鮮有人影隨意行動,但石瑤能當著大唐諸帝的牌位說出此言,顯然是並沒有真正的忠奉大唐。


    忠於大唐和忠於大帥,本就是兩回事。


    袁天罡頷首向外,並也不計較這等大不韙的僭越之言,而後緩緩道:“先帝托孤,並非虛言,隻是瞞著本帥而已。”


    石瑤心中一驚,進而蹙眉道:“先帝是否太……”


    說著,她卻知不妥,便又轉而道:“據鏡心魔所言,陽叔子既然並非先帝托孤人選,這一所謂的托孤之言,大可罔顧。且天暗星此人……”


    她跟在袁天罡身後,稍稍鎖眉,仔細思索著昔日在幽州麵對那位青年時的情形,沉吟了下,方才繼續道:“且天暗星,怎麽看都不似可控之人,殿下乃純性少年,恐無力與之相爭,大帥既奉殿下為先帝正統,便不能任由陽叔子胡鬧……屬下以為,當速速帶回陽叔子囚其自由,而領殿下至藏兵穀由大帥親自教導。”


    不料,袁天罡卻是停步,望著山下竹海,道:“無益。”


    “屬下不解……”石瑤蹙眉道。


    “陽叔子此人,並不重要,甚至其這一生如何為之,本該都不重要。本帥對其是生是死,皆無心過問。”


    袁天罡冷笑一聲,負手解釋道:“然他既然遇上了李星雲,這一生的命數就已然不同,便與常人有了天然的差別。”


    “大帥的意思是……”


    “其是李星雲唯一的師父。”袁天罡沉默了下,才緩緩道:“這是本帥都難有的待遇。”


    石瑤亦是一時猶豫。


    事實上,袁天罡當然想從小就將李星雲待在身邊教導,但昭宗並不許,且自從洛陽大亂,李星雲流落江湖後,便就已經徹底失了動向,外加這一段江湖經曆正是卦象裏應有之事,故袁天罡並不急著去尋。


    然待有了李星雲的消息,其已然被陽叔子從陸佑劫手中接養,更是早早就得知了其流落民間的皇子身份,等鏡心魔按照袁天罡吩咐匆匆尋去的時候,李星雲就已經和陽叔子培養起了師徒之情。


    從那時起,便已不好將李星雲從陽叔子身邊強行帶走,袁天罡不願這位等待百年、應運而生的李兒花與他生出間隙,就如和昭宗的關係那般,故一直等到了今日。


    不過李星雲命數裏應有陽叔子這一關,袁天罡也並不強求,隻打算待李星雲成年之後,讓陽叔子應劫即可,當然也有用此培養李星雲心智的意味在其中。


    畢竟莫說是陽叔子,這天底下的所有人,包括他袁天罡在內,隻要需要,都能是李星雲成長為那合格君王的棋子,沒有人能夠例外。


    若有例外,袁天罡就會讓其成為意外。


    但恰恰這個例外,就已是一個袁天罡都不會想到的意外。


    “所以大帥的意思……陽叔子不可動?”石瑤道。


    說罷,她自己反而先蹙眉否決,又道:“屬下明白了,現下的關鍵之處,非是陽叔子,而是那女帝‘李茂貞’,故動不動陽叔子,都是無益。”


    袁天罡見其如此迅速就反應了過來,便頷首道:“繼續。”


    石瑤擰眉而起,來回走動道:“陽叔子應是自知其無法坐實這一托孤之事,且天暗星或許也不會認,才會拉上女帝,或者說,其正是想借女帝之手讓諸蕃坐實那一所謂的‘太子’之名……其名為高捧天暗星,實則是暗逼其不得不和女帝承下這件事,故隻要能讓女帝不認,此事便解。”


    但她馬上再次皺眉:“可女帝坐擁岐地,乃隴右強藩,大帥固然能讓其明麵上不受此命,可並不利於昔日李星雲殿下正身,且屬下聽聞這女帝麾下之幻音坊與天暗星私交甚好,難免其不會因此生出心思……畢竟,天暗星乃不可控之輩,他如何想,屬下也並不知……屬下愚鈍,還請大帥示下。”


    袁天罡聽罷,終於漠然出聲:“既然關鍵之處在李茂貞,這歧國抉擇,便該由李茂貞來決斷才是。”


    聽到此處,石瑤已然猛地醒悟過來:“大帥是說,去嬈疆那位?”


    她思忖了下,猶豫道:“然此人野心勃勃,殿下又未曾……”


    “他是個聰明人。”袁天罡卻緩緩道:“在真正達成目的之前,不會輕易做出蠢事。”


    石瑤默然,儼然是不知此舉是對是錯。


    但轉念一想,那女帝之所以有不可控性,乃是不知大帥的恐怖之處,但換做真正的李茂貞回來,歧國反倒可以掌控,蓋因後者與女帝不同,其隻是一個純粹的野心家,沒有女帝那麽多感性的心思,不可能做出無法取舍的選擇。


    且有大帥坐鎮,也應當不會出什麽茬子……


    想罷,她便輕聲詢問道:“所以,這關鍵之處若能解決,大帥欲如何處置陽叔子?”


    袁天罡冷笑一聲,竟是不答,反而沉聲下去:“讓你準備的事情,可已妥當?”


    石瑤怔了一下,欠身道:“確已安排下去,不過屬下認為,強逼殿下此時出山,是否太早了些……”


    “早,確實是早了些。”


    袁天罡仰起頭,眯眼看向曜日,聲音有些沙啞。


    “然而,時勢不等人。”


    “他的對手,成長的太快了。”


    “……”


    石瑤猶自蹙眉,回頭過去,看向已然掩在大殿深處的一列列牌位,卻莫名忽覺有一股如芒在背的錯覺,遂移開目光,稍稍放在了地麵。


    看來那天暗星蕭硯。


    當真是太子了……


    ——————


    黔中,黔州。


    一妖異的白衫女子扶了扶頭頂‘一見生財’的高長官帽,慵懶接過玄冥教鬼卒雙手捧上的信件,一麵揮手讓身後捏腿的兩個鬼卒退下,一麵眯眼打開信件細細一掃。


    而後,她便伸著猩紅的長舌在嘴角舔了舔,歎了一口氣,埋怨道:“孟婆也真是的,我兄妹倆明明才在這黔中來享受幾日,又要咱們去渝州,我才懶得跑。從蜀中到黔中,這幾月天天替冥帝尋什麽屍祖旱魃,腿都給我跑酸了,這好不容易有分舵可以歇一口氣,算個什麽事?”


    “行了,小半年都沒尋到屍祖,冥帝沒有責罰,就已經是孟婆替我們法外開恩了,莫要發牢騷,還嫌在教裏樹敵不夠?若無孟婆做靠山,你我真就成了兩個小鬼了。”


    在她對麵的屏風後,也猶自仰靠在座椅上坦然承受兩個女子服侍的黑無常,在喝退兩個女子後,恰才穿好衣裳走過來。


    他要比自己這個名義上的小妹持重的多,這會便不由訓誡了一句。


    白無常自是捂嘴發笑,“大哥未免太小心了些,此地距離中原千裏之遙,整個分舵上下盡是些土包子,誰敢偷聽咱們談話不成?”


    黑無常無奈,隻好去拾起那信件,細細一掃,不由狐疑。


    “盜聖溫韜?這難得一見的人物,孟婆怎會與咱們兄妹安排在一起……”


    “誰知呢。”白無常纏住了黑無常的臂膀,胸脯在後者手臂間蹭了蹭:“孟婆向來不與咱們商量的,平白塞個人來,真是打擾咱們的興致。不過溫韜這廝在教中毫無根基,除了一個盜墓的本領毫無用處,還不是任憑我兄妹拿捏……”


    黑無常卻隻是皺眉,搖了搖頭:“孟婆沒有特別吩咐,我們還是不要先入為主的好,先去見了這盜聖再說,若是其身上有其他的指示,也免得咱們落下口實。”


    “嘁,大哥就是太看得起這些小鬼了。你我背靠孟婆,還怕什麽口實。渝州據此幾百裏呢,莫要把我的屁股都顛疼了。”


    黑無常自是歎氣,有心告誡白無常要把姿態放低些,但想來這麽多年其已然收斂了不少,便懶得再提,遂隻是將那信件揣進懷中,然而暗暗皺眉。


    “渝州,怎麽這麽熟悉?咱們去出過任務?”


    “大哥忘了?”


    白無常捂嘴發笑:“六年前,咱們還在渝州殺了一個什麽高手呢,好像叫陸什麽劫的,記不清了。”


    黑無常便突然記了起來。


    六年前,似乎是為了追龍泉劍……


    而龍泉劍,卻也從此消失在了渝州陽叔子手中。


    這一次,孟婆寧願擅改冥帝尋旱魃的命令,也要急召他們去渝州,又是為了什麽?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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