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中旬,長城南麵經檀州往幽州的大道上,數支規模龐大的兵馬正緩緩拔營行動,而大道兩側,正值春意恰濃,夏日將臨的盛景。


    無數麵新開墾的田地間,綠茵盎然,清風拂拂,刮得一浪又一浪正月前後搶種的麥子不斷搖擺。


    上萬軍隊或騎或步,便隻是迤邐沿著大道向南而行,數不清的旗號在風中飄動,未著甲的士卒們意氣風發,都隻是在風中昂然唱著燕地流傳已久的民歌。


    而這數支彪悍兵馬如此而行,竟罕見的在道中毫不越界,更別提是去冒犯那些在田地裏趴下去不敢抬頭的百姓了。


    且直到這響亮的燕地民歌響起,那些頗顯惶恐的百姓才錯愕的抬起頭,似生出了一股奇怪的心緒。


    這些兵馬,都是他們燕人的子弟啊……


    當此之時,在道旁立馬的完顏阿穀乃和完顏函普二兄弟麵麵相覷,前者眯眼看著眼前此景,卻已是呆滯了,後者則是臉露羨慕之色,卻又在思索著什麽。


    然而,不論怎樣,二人都已被此景震撼的無法以言語表達了,臉上露出了沒有見過世麵的樣子,顯然是被震驚的無以複加。


    連他們這兩個首領都這樣子,就不用說他們麾下的女真人了,皆是早已被這麥香熏得頭腦迷糊,被這盛景驚得不知所措,原本隻敢埋頭吭哧吭哧趕路,這會也不禁時時抬頭,用餘光去瞥四下光景。


    誰能想到,不過才小半年的時間,這燕地竟又變了一番模樣。


    不過完顏兄弟到底是有見識的,曉得這還是臨近幽州的邊塞之地,但連邊塞都如此,恐怕入幽州前,還得做好心理準備。


    “蕭帥此法實在管用。”


    完顏二人前頭,餘仲、王彥章和田道成三人被些許將領簇擁著並肩而立,前者一開口,便繼續笑道:“讓兒郎們在行軍時唱歌,不但能讓諸軍解乏,竟真讓百姓對咱們親和了不少,一路過來,百姓對咱們的態度可比兩年前在劉家底下的模樣好看多了。”


    王彥章嘿的一笑,隻是道:“蕭帥讓做的,當然是有道理的。不過按我說,也就是你們燕地的這撈什子民謠還算有幾分男兒氣,若是那番鶯鶯燕燕的,唱都把氣勢唱沒了。”


    餘仲和田道成二人先是一愣,而後哈哈大笑,後者卻好似因此受了啟發,思索道:“是不是應該特地令人編練一曲用於軍中的鼓樂?”


    “有啊。”餘仲道:“蕭帥起初言秦王破陣樂便甚是不錯,然而詞不全,這才作罷。”


    田道成點了點頭,道:“我聽說這曲用於宮廷的多,我們都未曾聽過,更別提麾下的兒郎了,想必蕭帥也是因為顧慮此事。”


    另外二人點了點頭,顯然也如此認為。


    而田道成說罷,便也不再多言,隻是對著王彥章二人抱了抱拳:“行了,此行我與二位將軍便伴至這裏了吧。


    田某是後生,但王將軍和餘將軍驍勇,卻也是田某平生罕見,這一年能夠並肩陷陣,實在有幸!臨別了,才發覺論袍澤之事,還需得王將軍和餘將軍這等男兒才靠得住,倒真是舍不得……”


    “哈!”王彥章難得一笑,亦是抱拳:“田將軍莫要別扭王某人,此等文縐縐的話,王某可不會說!”


    餘仲便在一旁發笑。


    不過王彥章馬上又道,這話竟是對餘、田二人說的。


    “我王某是一介粗人,往日裏在軍中有些得罪之處,還望餘將軍和田將軍莫要放在心上,王某非爭功之人,就是實在手癢的緊,忍不得縮在後頭等其他人打完了再上。往後若有機會,這先鋒的位子就不和二位爭了。”


    “那便一言為定?”餘仲笑道。


    王彥章昂然道:“大丈夫一口唾沫一個釘,自是一言為定!”


    田道成亦是發笑,而後一歎:“隻怕這機會,恐在何年何月了……”


    三人便默然下來,王彥章咂了咂嘴,也頗有感慨。


    想他們蕭硯麾下最先出頭的四個重將,元行欽統兵在漠北坐鎮,田道成也要率領大部定霸都和半數盧龍軍轉為蕭硯的私軍前往漁陽,而他王彥章和餘仲,則要回返中原。


    元行欽在名單上已經是一個死人,行事又穩妥,蕭硯留他在漠北是早就定下的。而田道成此戰在漠北立了功,也重新升了上來,但他在汴梁官場上聲名不顯,是替蕭硯編練私軍的最佳人選,且他是被蕭硯一手提拔起來的白身,也無需擔心忠誠問題。


    至於王、餘二人,前者本就是汴梁將領,而餘仲則是因為在平燕一戰中立了大功,是需要隨蕭硯一並領兵入汴梁在禁軍中任職的,算是超階提拔。


    這一年廝殺,過癮、痛快,他們中間難免有些不和,卻也終究是結下了同生共死的袍澤之情。


    愈是親臨戰陣的武夫,愈是知道這種能夠放心把後背交給彼此的袍澤有多重要,更別提眼下官位越坐越高,一個同為軍中大將,卻一起有過生死之交的經曆,互相能帶來的助力更是無需多提。


    隻可惜,這種能夠再次一起陷陣沙場的機會,隻怕很難預見了。


    “無妨,同為蕭帥效力,總有那一日的。”王彥章哈哈大笑,顯得很豁達。


    田道成便也發笑,然後再次一抱拳:“王將軍、餘將軍,後會有期。”


    王彥章也難得的正色起來,和餘仲一同回禮:“田小兄弟,後會有期。”


    不過三人都知道,這一‘後會’二字,真不知要在何時了。


    ……


    號角聲響起,幾支並未豎立旗號的驍勇兵馬在大道的岔路口離開大隊,向東而去。


    那是一支約莫六七千上下的定霸都和盧龍軍大軍,去往的方向是漁陽,他們的家眷也早就被韓延徽負責向那邊遷徙了過去。


    就此,河北便有了一支在大梁賬麵上不存在,實際上卻依然吃著大梁軍餉的私軍。


    而遠離戰火一年餘,早已開始重建的漁陽,亦成為了某人幾乎完全割據的大本營所在。


    此地夾在漠北、遼東、幽州三者之間,進可南下,退可坐擁遼東,早就成為了蕭硯集團的核心地區,往之輸送的人力、財力不計,甚至是去年俘虜阿保機的漠北軍,這會都已經在當地開始種地、挖礦,徹底紮根下來。


    看著亦隨田道成而去的女真兵馬,完顏阿穀乃便在馬背上朝著王彥章二人叉胸彎腰下去,用極不熟練的漢話問道:“二位將軍,俺已經把兒郎們盡數交上,何時能麵見蕭將軍……”


    “見蕭帥麽,去幽州等等吧。”


    王彥章揪了揪大胡子,咂嘴嘟囔道:“我都不知道他老人家去哪了,你想見,我還想見嘞!”


    ——————


    一行人順著官道不徐不緩的前行,走馬閑談。


    “公羊老貨,你當日不是說求死麽,怎的活到了今日?”


    被詢問的公羊左卻隻是哈哈大笑,也不顧自己身上的箭傷拉扯的隱隱作痛,隻是指著自己的鼻子對那揶揄他的不良人道:“去去去,老子還要給你個老兒送終,怎能先死。老子才五十九,怎麽也該你們這些老東西走在老子前頭才對。”


    這一番話不說還好,甫一出口,便馬上引來一陣唾罵,惹得道邊鮮少的行人紛紛投來驚詫的目光,顯然是被這幫疤麵的老翁給駭住了。


    不提這些悄悄避開的百姓,公羊左隻是自樂,毫不示弱的與一行瀛洲不良人對罵了幾句,不過最後終究是寡不敵眾,拍馬往前趕了趕。


    “後生,讓開讓開,讓老夫與校尉說說話。”


    他不客氣的擠走伴在蕭硯身側的李莽,趨馬近前。


    後者一臉不虞,佩著臉上的刀疤愈顯得凶悍了幾分,但臉皮終究是拍馬不及公羊左,故隻能憋屈的一言不發落在後麵吃土罷了。


    這還不完,公羊左複又看向了蕭硯右手邊的遊義。


    “老遊,你去看看前頭路平不平,莫把咱們校尉顛著了。”


    遊義捋須的手一怔,顯然是被驚住了,遂板著臉瞪了他一眼,但他卻又好似知道公羊左這廝要對蕭硯說什麽話,竟在沉默片刻後,真就一個人去前麵探路了。


    對此,蕭硯自始至終都隻是好笑的旁觀著,並不出言幹涉。


    公羊左便這才嘿嘿一笑,進而低聲下去:“校尉,老頭子有一些話,不知該不該講。”


    “說來便是。”


    “你救了老頭子一條命,老頭子就是欠你一條命,按理來說不管什麽事都隻管替伱賣命就是了,不過這次麵見大帥,或許真要慎重一二才行。”


    “如何慎重?”蕭硯笑道。


    “呃……”公羊左猶豫了下,小聲道:“為見大帥,可以先讓老頭子去探探口風。不論怎樣,大帥幾十年來第一次露麵,必然是為了什麽大事,可他來瀛洲後卻毫無動作,實在有些古怪。”


    蕭硯淡然一笑:“要見大帥的是我,我都不認為有什麽,你一介老前輩,怎的這麽麻煩?”


    “哎呀,就因為我是老頭子是前輩,就比你更懂一些嘛!”公羊左喋喋不休,看著蕭硯這副模樣,反而有些著急了,道:“你個後生,豈能懂得大帥?老頭子的爹在我七歲那年就死在了黃巢亂軍中,老頭子入不良人前二十年都在隨時聽令大帥之意……


    你不懂大帥有多固執,昔年昭宗皇帝一道聖旨,竟真讓大帥十數年不出藏兵穀,他老人家認死理的很!你這後生鬧得這般大事,帶著幾個分舵小娃娃背叛不良人,難道能當無事發生?”


    他一邊說著,一邊用餘光斜睨著後麵的李莽,夾了夾馬腹,低聲提醒道:“你可知道你在做什麽?你在挑戰大帥的權威!他們這些小輩不懂得大帥的厲害當然不怕,可你不能不怕!他們能不懼大帥,甚至老頭子也可以不懼大帥,因為在大帥的眼中,我們都是螻蟻……


    可你不同,你能號召幾個分舵的人為你賣命,能掀起顛覆河北的大事,還能把漠北收拾的服服帖帖,你不是螻蟻,你是天上的鷹,能讓大帥放在心裏,能讓他老人家在瀛洲等上數月……”


    說到這裏,公羊左的神色嚴肅了起來,徑直道:“你若不懼、不尊大帥,大帥要滅你,如探囊取物。老頭子可以為了還你的人情與大帥反目,但老頭子是個什麽東西,十個、一百個老頭子,都敵不過大帥他一根手指頭。”


    蕭硯緩緩頷首,一麵聽著,一麵盯著坐騎前的地麵,卻不知在想著什麽。


    公羊左看著他的側臉,猶豫許久,才終於歎了一口氣,道:“老頭子說這些沒有什麽其他意思,隻是提醒你……向大帥低頭,不丟人。”


    蕭硯不禁發笑,點頭輕聲道:“多謝公羊前輩好意。”


    很顯然,在公羊左的眼裏,蕭硯心比天高,隻怕是會因此誤事,遂才有這一番言語。但也能很明顯的看出來,若是蕭硯真和那位大帥反目,公羊左或許真會為了還那人情而站隊蕭硯。


    不過對公羊左而言,就算如此,又能濟得什麽事呢?


    看見蕭硯的樣子,公羊左也不再多言,隻是突然嘿的一笑:“不過你若真是敢和大帥碰一碰,老頭子還真想試一試,兩百年前的瀛洲不良人是何等膽子能替章五郎那個逆臣追殺大帥。”


    蕭硯哈的一笑,卻是突然回頭。


    “李莽。”


    後者馬上趕了上來。


    “蕭帥。”


    “我記得,兗州那邊在幾月前給我發了一封信,我一直沒有問你,是因為何事?”


    “是有這件事。”李莽沉聲道:“大帥在藏兵穀麵見了天子。”


    蕭硯便點了點頭,麵上波瀾不驚,也不再多問,李莽恰要讓人把那封信拿過來,見此便揮了揮手,亦不出聲。


    公羊左有些莫名其妙,撓了撓後腦勺。


    ……


    越近瀛洲遠郊的那座非寺廟也非道觀的‘大唐觀’,原本在路上極為快活的一眾瀛洲不良人,反而沉默了下去。


    出乎蕭硯的意料,這‘大唐觀’的香火竟異常旺盛,往來的香客不少,雖多是一些左近的農夫村民,但其中也有不少看起來富貴的人家。


    值得一提的是,大唐觀也開始售賣香燭了,其中有測卦的老道,也不知到底靠不靠譜。


    蕭硯一行幾十騎很紮眼,有富貴家的小姐初還被一眾疤麵的老翁駭住,但又馬上被曬成古銅色,長相極為俊美,卻又不失大方的蕭硯吸引住,也倒是多多少少散了些懼意。


    不過就算如此,往來香客仍然畏懼的避去,看著蕭硯似乎一個紈絝子弟般的被一眾彪悍護衛擁著入了觀內。


    觀內很安靜,不時傳來香客祈禱的聲音,有一個小道在院中練劍,引了許多人觀看。


    “蕭施主,往這邊請。”


    一個鶴發童顏的老道甫一見到蕭硯,便馬上上前施引。


    蕭硯卻並不急,上前走了幾步,對著旁邊偏殿內的一老子神像拜了一拜,才一拂衣擺,隨之向大唐觀後麵的院落而去。


    見此,李莽等年輕的不良人急忙跟上,隨蕭硯而來的一眾瀛洲不良人猶豫了下,也馬上就要跟進去。


    不過他們馬上就被人攔住,並不得入。


    遊義捋了捋須,沉思不語。


    旁的瀛洲不良人也嘶了一聲,露出麻煩了的表情。


    唯有公羊左一臉不耐,揪起一個裝模作樣還在測卦的老道。


    “老東西,大帥這幾月,可有什麽動作?”


    “誒,你們去前頭廝殺快意了,丟老道在此無聊,偏不告訴你。”


    “得得得,下次讓你去便是。”


    那老道拍了拍衣領,見到那測卦的香客被嚇走了,便也就歎了一口氣,道:“倒也沒說什麽,就是前些時日見了一個女娃娃。”


    “女娃娃?”公羊左皺眉。


    “粉紅長發的一個女娃娃,柔柔弱弱的樣子,提著一籃花瓣,倒是講究的很。”


    “……”公羊左繼續皺眉,旁邊的李莽卻好像想起了誰,突然有些醒悟過來。


    ——————


    後麵的院落格外安靜,在一道長廊的盡頭小亭中,能見到一道偉岸的人影正彎腰在石桌上獨自對弈。


    蕭硯並沒有多待,在引他進來那老道錯愕的眼神中,直直走過長廊,竟是要去看那棋盤。


    正捏住一枚黑子猶豫著不肯落下的手指稍稍一頓,進而就見餘光裏的蕭硯叉手微微彎腰。


    “不良人天暗星,鬥膽請求與大帥對上一局。”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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