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塞外的積雪將融未融,幾乎盡在幾日的大雨中被衝刷的幹淨,雪融化成冰水,在嫩草初生的草原上形成一片片窪地,從遠處俯視,儼然是一麵澤國。


    說來也是奇怪,這大雨從蕭硯北征時就開始落下,彼時天空好似破了一個洞,把雨水如注一般的澆灌下來,不論塞外燕地,都澆得一片泥濘。


    這場大雨惹得耶律剌葛對王後的攻勢困難,惹得他對王後的追殺亦是困難,惹得漠北上下幾乎忽略了從南麵而來的北征大軍。


    然而,待這場北征戰事以雷霆速度開始收尾後,這一場看起來好像永遠不會止歇的瓢潑大雨卻漸漸停了下來。


    隨著蕭硯不斷北進,層層烏雲也翻卷而退,遮掩了大半年的陽光頓時就從雲縫中傾灑下來,照映在萬裏無境的草原澤國之上,更讓在雨水中衝殺了數日的上萬燕地虎賁都情不自禁的朝天歡呼起來,坦然接受著這場上天的洗禮。


    陽光揮灑,萬裏無雲,風和日麗。


    南距漠北王庭約三百餘裏的蒼耳河南北兩側,一排排騎士飲馬於岸上,旗號湧動,無數甲士意氣昂然的肆意在河岸邊上遛馬奔騰,其間歡呼聲不絕於耳。


    陽光很耀眼,沿著這蒼耳河向北,幾乎是處處都有明鏡一般的水窪,折射著刺眼的光芒,甚是讓人心情愉悅。


    在河岸南麵的草地上,蕭硯隨意的坐在一麵地毯上,手中拿著一支顯得很纖細的鷹羽毛筆,在一個小冊子上寫寫畫畫。


    幾個不良人在遠處牽著蕭硯和他們的坐騎在遛彎,都沒有輕易過來,背著身,明顯是在遠處一直在打轉。


    塞外的紫外線很強,蕭硯這麽短短十來日裏,就已黑了一個度,且陽光又很刺眼,映著不遠處的水麵反光,便顯得輪廓更加分明了一些,但舉止間不徐不緩,自有一股上位者的氣質。


    王後跪坐在旁邊,她身前有一方小桌,正緩緩研著墨水。


    述裏朵今日鮮見的將長發如漢人樣式般的盤在頭頂,幾束小辮亦同盤發用金簪固定,也並未帶氈帽,在陽光下顯得颯氣十足,卻又不失成熟美婦的溫婉。


    不過她亦是如常般的著了一件漠北製式的左衽戎服,配著那波瀾不驚的神色,隻是坐在那裏靜靜研磨,便已是極為端莊高貴,英武不凡。


    同樣在遠處,幾個侍女彎腰侍立著,目光盯著地麵,手中捧著幾個托盤,其上盛放著些尚且新鮮的瓜果,也並不輕易近前。


    述裏朵研磨的動作不徐不緩,眸光也淡淡的盯著墨盤,餘光卻是在不動聲色的瞥著旁邊的蕭硯,隱晦辨認著其手中冊子上的字跡,能看出有‘臨潢府’、‘戶口’、‘兵籍’等等。


    她心下暗沉,事實上她很明白,蕭硯並不避諱讓她看見,不然也不會直接當著她的麵在這構思書畫,更別提讓她來幫其研磨了。


    且‘臨潢府’三個字很容易理解,漠北王庭西樓邑坐落於狼河與潢水之間,據此向北再幾十裏,便就是潢水,還是述裏朵告訴給蕭硯的。


    當下來看,述裏朵幾乎不用想,便知這三個字是用於王庭的命名,中原地帶為道路製,如河南道河南府,便就是洛陽,又如大梁都城汴州,即開封府。


    命名沒什麽,或許按照述裏朵自己的想法,等漠北徹底立國建元,王庭也會叫這個名字,但那什麽戶口、兵籍……


    卻著實是捏住了王後的七寸。


    ……


    “蕭將軍,不妨用一用瓜果?皆為來投效的諸部酋長所獻,並不多,隻為犒勞蕭將軍征戰勞苦。”


    述裏朵笑道:“可否要本後命人呈過來?”


    “哦,拿過來吧。”


    蕭硯隨意的一拂手,顯然沒放在心上。


    述裏朵卻是輕笑一聲,對著遠處的那幾名侍女稍稍頷首。


    幾盤早已洗淨的綠李、葡萄、紅棗、黃梨,便次第擺在了蕭硯身前。那幾個侍女卻並未第一時間走,有一貌美的侍女小心看了眼述裏朵。


    王後緩緩頷首。


    那侍女便跪坐下去,伏的不算低,但正好坦露出一點點領口,然後撚起一串葡萄,怯生生的用並不算嫻熟的漢話道:“蕭將軍,請用……”


    蕭硯便停下了筆,蹙眉看了眼她。


    侍女有些惴惴不安,垂下頭去,一對藕臂卻仍然捧著葡萄遞過來。


    好在蕭硯隻是灑然一笑,兀自接過那串葡萄,回過頭道:“這初春時節,漠北也有這等跨季的水果?看來王後這麾下,有能人不成。”


    述裏朵不動聲色的看了眼那一被蕭硯放在小桌上的冊子,笑道:“蕭將軍確實是誤會了,本後麾下現今人手凋零,這真是諸部酋長獻上來的。”


    “信王後便是。”


    蕭硯用手指了指那幾個盤子,對著那侍女笑道:“怎麽,單隻給我用,忘了你家王後不成?還是說,這水果不敢讓你家王後用?”


    聽見此話,那幾個侍女猛地臉色一白,急忙伏下去:“奴、奴等不敢謀害蕭將軍!”


    前者便笑了一聲,顯然不是真有此意。


    但述裏朵卻稍稍蹙眉,然後歎了一口氣,對著幾女揮了揮手:“下去吧。”


    幾女忙不迭的俯首一禮,匆匆忙忙的退步下去。


    “讓蕭將軍見笑了。”述裏朵放下研磨的磨具,按著手腕的袖子,親自取過一個黃梨,再用自己的貼身小刀細細切成小塊。


    “王後想說什麽,不妨直言便是。”


    蕭硯卻是發笑,指著那幾個明顯不是經常跟在述裏朵身旁的侍女,道:“憑你我的交情,難道還需要使這美人計不成?”


    述裏朵倒也坦然,直接道:“那幾女,都是諸部裏上得了台麵的酋長之女,若能被蕭將軍看上,也是她們的福氣。”


    蕭硯失笑搖頭,卻並不接述裏朵遞來的小塊黃梨,而是自取一個,手指一拂,那搭在盤邊的小刀便落入他的掌中。


    他一麵削著梨皮,一麵緩緩道:“我知道王後想問什麽,在擔心什麽。”


    述裏朵的麵容下意識繃緊起來。


    “王後所想,無非是這兩日我駐軍於此,不再向前,擔心我有其他想法。以及——”


    蕭硯指了指那個小冊子,笑問道:“還有我想對漠北做什麽,王後所擔心的事情,無非就這兩件,對否?”


    述裏朵美目輕輕一眨,半真半假道:“正是,不過本後不是擔心,是憂心蕭將軍不信任本後,才不肯與本後實言相告。”


    說著,她一指南麵不遠處的連綿帳篷,道:“蕭將軍可知,你的出現,已然在漠北掀起軒然大波?本後兩月前出塞,就已召集各部,然響應者幾乎沒有,可你數敗耶律剌葛,整個漠北都因為你而開始轉向,本後擔心,你若被小人蒙蔽而不信任本後,這漠北,或就會生出無數禍心之輩……”


    蕭硯的目力很好,順著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能看見有幾個酋長打扮的大漢在看著那幾個侍女退回後,便在角落裏開始垂首頓足,儼然是一副大失所望的模樣。


    聽罷,他便笑著反問道:“王後,難道對我沒有禍心?”


    述裏朵突然一滯,目光看著手中的小塊黃梨良久,緩緩抿著咬了一口,迎上蕭硯的眼睛,一字一句道:“借蕭將軍的話來說,本後難道還有其他的選擇否?”


    “哦?在喜峰口,尚有……”


    “本後眼中,沒有喜峰口。”


    蕭硯眯了眯眼,與述裏朵的眼睛對上。


    王後的表情很平靜,美目裏卻顯得很有一分斬釘截鐵的決絕,毫不避讓的與蕭硯對視,且這次竟沒有移開。


    前者臉色不變,手中削下最後一塊梨皮,道:“王後果然好魄力。”


    “不,若無蕭將軍,本後也沒有此番魄力。”述裏朵搖了搖頭,道:“且若沒有蕭將軍,本後便會往喜峰口去,若無蕭將軍,本後也會相信喜峰口那邊能成勢……”


    她沉吟了下,淡淡道:“可本後知道不會有如果,這漠北不複以往,已經不能再經折騰了。本後知道,蕭將軍能以雷霆之勢大敗耶律剌葛,就能夠以同樣的手段對付本後與大王。


    本後在漠北與大王間,無非是選擇了漠北而已,但前提是,蕭將軍能夠誠心與本後合作……”


    蕭硯迎著她的目光,卻隻是一副輕鬆笑色。


    他回過身,對著遠處的那幾個不良人招了招手。


    須臾,一人急奔過來,單膝跪下去:“蕭帥。”


    “把東西給我。”


    “喏。”


    那不良人便從懷中掏出一麵信件,雙手呈上。


    待蕭硯取過,他便馬上退去,儼然是沒有偷聽二人談話的想法。


    “這兩日,你召見諸部酋長,幾次三番都邀請我一並出席,我卻沒有答應。”


    蕭硯把那麵信件交給述裏朵,道:“我知道此舉讓伱大失威嚴,但我卻趁機收集到了不少好東西。這是私底下表示願意向我效忠的部族名單,你自己看看。”


    述裏朵眉頭一蹙,急忙接過來。


    甫一看過,她便已是下意識手微微抖動起來,顯然是有些不可思議。


    “如此,足以見我的誠意?”蕭硯無所謂的將那削好的黃梨置於盤中,用手指摩挲著那小刀的刀鋒,笑道:“他們欺你麾下幾無兵馬,漢兒軍也損失的隻剩下百餘人,身邊滿打滿算真正的忠心之人不過五百,又見我好像並非真正支持王後你,便建議我可以重新選一任部落另立大王……”


    “唔……”他想了想,道:“也便是讓我舍了耶律氏和王後你,他們這些兵強馬壯之輩,則願意奉我為主。”


    述裏朵的嘴唇被咬的發白,她抬頭盯著蕭硯,一時竟有些害怕的失語。


    她知道這句話不似玩笑話,草原上並非所有部族都尊耶律氏,以前無非是耶律氏兵馬最盛,控禦的地盤最廣,才讓各部真心奉為王族。


    但現今作為耶律氏起家之地的王庭元氣大傷,耶律剌葛五萬大軍南下,逃回去的堪堪萬餘敗軍,阿保機又流亡在外不知所蹤,述裏朵身邊更隻剩下了數百兵馬。


    見此情形,他們這些來拜見的諸部酋長自然會生出其他心思。


    實在是耶律氏在這一年半的時間裏跌的太慘,葬送的兵馬太多,連堂堂地王後實際上的兵馬都不過五百,難免讓他們在失望之餘,盯上足以橫掃整個草原的蕭硯蕭大帥了。


    不提蕭硯麾下那近萬驍銳騎兵,單是那湊起來的三千重甲騎兵,隻要輜重充足,對草原完全是碾壓之勢,須知連他們的漠北王庭,都不過隻有一片宮帳,整個草原上,建有的城池一隻手都數的過來,拿什麽抗衡這堂堂重騎?


    且在每一個時代,都不缺乏那種帶路黨,隻要蕭大帥點個頭,真不知有多少部族便是砸鍋賣鐵,都要咬牙湊出一批供應蕭大帥兵馬所用的輜重出來。


    “本後……”述裏朵咬唇許久,低聲道:“妾身想知道,九郎是怎麽想的。”


    她這兩日實則看的很清楚,蕭硯雖帶著她一路向北上了上千裏,看起來二者的聯盟牢不可破,但她實在害怕,蕭硯一朝反目,讓她墜入無底深淵。


    尤其是現在。


    “王後不必憂心。”


    蕭硯笑了笑,道:“我對草原沒興趣,更無意留在這塞外不走。我現在需要的,隻是一個在數年內都能聽話的漠北。


    他們,不成。既沒有王後你的手段和威望,自身實力又不足以壓住各部讓他們都乖乖聽話,我一走,難免又會四分五裂,跑去和什麽李克用、李嗣源、朱溫攛掇在一起,甚是不符合我的預期。”


    述裏朵稍稍鬆氣。


    “不過——”


    蕭硯前傾過去,眯眼道:“王後太有手段了些,也著實讓我擔心的緊。”


    “九郎說笑。”述裏朵毫不猶豫的肅然道:“妾身願以長生天立誓,若背棄九郎,妾身此生不得好死。”


    蕭硯看了她一眼,灑然失笑,進而將那枚黃梨一切為二,一半給自己,一般給述裏朵。


    “我還記得王後當日所言,你我共分漠北。”


    “正是,妾身未敢忘記。”述裏朵一臉鄭重的接過那半塊黃梨。


    “那名單上的人,王後隨意處置便是,與我無關。”


    蕭硯指了指那信件,盤腿坐著,道:“當下,便也該王後履行諾言了。”


    述裏朵微微一怔,進而招來一名自己真正的侍女。


    “讓堯光過來。”


    須臾,耶律堯光便被兩個侍女領來,前者尚穿著一件短袍,好似在練習射箭。


    “母後”


    “跪下。”


    耶律堯光完全沒有多問,立即恭敬的跪了下去。


    述裏朵看了眼蕭硯,見後者好似也在看她打算做什麽,便毫不猶豫的出聲。


    “堯光,抬起頭來。”


    “是。”


    “看清眼前這人,從今以後,這漠北,你隻能仰仗一個人,便就是蕭將軍。這王庭,你除了母後,便也隻能信他。”


    述裏朵盯著耶律堯光,一字一句:“從此以後,蕭將軍,便是你的中原父汗。”


    後者猛地一愣。


    蕭硯亦是饒有興致的一笑,卻並不出聲。


    “聽見沒有!”述裏朵臉色一寒。


    耶律堯光便不複猶豫,壓根不肯多想,對著蕭硯就拜下去:“堯光拜見蕭叔……拜見父汗,請父汗教堯光箭術!”


    述裏朵吐出一口氣,餘光緊緊看著蕭硯的反應,卻見後者依舊一言不發。


    她心下一個咯噔。


    但馬上,便傳來蕭硯淡笑的聲音。


    “王後,召集諸部酋長吧。”


    “是時候立新王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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