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三年,正月初一。


    適才過了除夕夜,又迎來新的一歲,整個九州上下,無論是中原、江南、淮西、川蜀、西岐、河東等地,皆是一副辭舊迎新的景象。


    畢竟縱使這天下亂成了什麽樣子,每日又死了多少人,這一代表新歲亦或者新盼頭的年節,總會讓人下意識的想要花心思過好。


    新的一年,或許就代表著新的生活吧……


    無數流離失所亦或者幾已舉目無親的天下黎民,無不如此祈盼,便是成千上萬需要掘土過活的百姓,也都盡力向山神土地公、不知埋在何處的祖宗老子獻上貢品,祈求這天殺的老天爺早些放暖、祈求這天下早些安寧。


    但這狗日的世道、這亂糟糟的天下,焉是憑借一個祈求,就能安定下來的。


    …………


    嘈雜幹啞之聲,終於在曠寂中響起。


    雪地裏伏地的死屍雖已被凍成了冰雕,但其腰腹卻也被成群趕來的烏鴉啄的腐爛,臉上更是慘不忍睹,眼眶裏黑黝黝的,隻是定定的仰望著天際,僵白的膚色想要盡力融入雪地,卻又因被啄的到處都是的斷腸、內髒而顯得刺眼無比。


    此時,成群的烏鴉紛紛受驚,振翅逃離而去,但它們竟未逃遠,落在道旁不遠處的枯樹上,遠視而去,一排排骨碌碌的鴉眼泛著綠光,形如死人眼一般的盯著北麵行來的大隊人馬。


    “這些畜生,真是成精了!”


    這批南下的人馬,占據了整個大道,一眼望不到盡頭,當先的盡是騎軍,持著“燕”字大旗,隻是一言不發的南向,端的上是驍銳。


    而後麵的隊伍,便就要不堪的多,大隊大隊的燕軍,雖說勢如潮水一般,但行動起來實則與賊寇無異。


    這些燕軍服色雜亂,外圍的士卒還好說,兵刃齊備、皮甲半數皆有,但護在中間的,便隻是一些老弱夾雜了,這些兵丁在如此天氣中,還有許多人赤腳行路,其中不過半數人手有一口鐵器,其他的多是尖銳木棍出頭糞叉等物,更別說有什麽鐵甲了。


    如此模樣,軍紀自然也不能強到哪裏去,能列隊向南就已是足夠,想要再多的指揮約束就是奢侈了。譬如眼見這道旁的群鴉,便皆是紛紛嚷嚷起來。


    “這有甚稀奇,這一年歲月,這些畜生不知啃食了多少人肉,隻怕是俺們這些活人,它們都聞得到肉香。”


    “苦也苦也,這世道,俺們都需勒著褲腰帶過活,每日幹著提刀賣腦袋的生計,便是這樣,也餓的前胸貼後背。這些畜生,卻吃的比俺們人都還飽!”


    一團團人駐足而定,有不少人都彎腰去拾撿地上的石塊,“今天過新年,俺們也打打牙祭!”


    “這些畜生是吃人肉的……”


    “怕甚,人肉俺又不是沒吃過。”


    隊伍突然就因此變得遲緩了起來,雖說這視線可及之處似乎盡是燕軍,但中間甫一發生擾動,便帶著好大一批青壯都去拾撿石塊,惹得後麵的婦孺老幼都好奇的發出了聲音。


    群鴉驚走,有幾隻倒黴的挨中了石頭落了下來,發出難聽的嘶啞聲,但偏偏其餘烏鴉並不遠去,隻是在空中盤旋。


    隊伍裏發出驚喜聲,有人不顧軍官的喝斥製止聲奔出隊伍,去拾撿烏鴉的屍體。


    甭管這玩意好不好吃,總算塊肉不是?


    而他們也並不懼隊伍裏大聲喝斥的小軍官,這些軍官與士卒大多都是沾親帶故的,俱為一個塢堡出身的人,早就知根知底,士卒有甚害怕。


    而淪落成了這個模樣,雖說是燕軍,但與流寇無異,都是兩條胳膊頂著一個腦袋,誰又怕誰?


    燕軍是不發餉的,大半的兵卒又不是職業軍人,一路裹挾流民,打的都是順風仗,自然不會顧忌什麽軍紀,所以對地位不高的小軍官也難免不會尊敬到哪去。


    一時間,軍官的嗬斥聲、人群的呼喊聲亂成一片,好不容易有些模樣的長隊,霎時就因為幾隻死鴉而變得臃腫起來。


    更有背了家當的老弱,當即在道旁開始埋鍋造飯,河北亂了一年,幾乎是大半地域都撂荒,人們早已餓的麻木,縱使是這燕軍之中,雖還未出現人肉相食的局麵,但也僅僅是憑著一口四處劫掠來的口糧才勉強生存至此,而被劫掠的地方自然也會生存不下去,也會一窩蜂的加入燕軍之中。


    這就是燕軍越打人越多,越打隊伍越臃腫的原因所在。


    但須臾,嘈雜紛亂的隊伍,便猛地一靜,人人都下意識的整列隊形,紛紛噤聲。


    大道兩側,數百騎從後麵趕了上來,呈左右伴在兩邊不緊不慢的催馬而動,但這彪騎兵可不與旁的什麽燕軍一樣。似若燕軍大部,稍稍精銳的,就是一些塢堡主自帶的兵馬,兵刃器械十之有六,幾乎就可領得一大將之位,不過也僅僅如此了,大部分燕軍都還是步卒居多的,在這人都在餓死邊緣的冬日,焉有多餘草料供養馬匹?


    可這彪騎兵,卻都是騎著健馬,身上披著甲胄,腰間挎著長弓,手中提著長矛,人人都是虎背熊腰,單隻是氣勢就是精銳異常,哪有半點沒吃飽的樣子?


    隔著幾十步遠的地方,所有人都下意識的不再言語,目光紛紛避開這些騎卒,不看其他,單憑這些騎兵身上的精良裝備,就足以震懾住所有人。


    但就算如此,其中幾騎仍然提弓而起,將方才鬧得最響亮的部分人一箭射死。


    “行軍之途,若再是如此,便諸如此等人下場。”


    這一彪騎兵頭領提著長弓,來回策馬,冷聲道:“李都統即在陣後,誰敢再放肆,就留在此處喂了烏鴉!”


    “繼續行軍!”


    所有人都是打了一個寒顫,死的人有一些沾親帶故的也隻是敢怒不敢言。


    蓋因這些騎卒,就是燕國大將軍元行欽與燕國諸道行營都統李莽的親軍,總數共有兩千餘騎,有私下傳聞,說這批騎卒就是曾經幽州的定霸都,但無人能夠查證。


    不過所有人都清楚,這什麽燕軍之所以能夠在短暫的時間內席卷大半個燕地,哪裏是靠著他們這些形如流寇的人馬,還不隻是因為有這兩千餘騎和那一部盧龍軍?


    莫說是憤怒了,就是這裏所有人一起上,恐怕都不夠這幾百騎砍瓜切菜的。再者說,若真有人膽敢挑釁這部騎兵火並,恐怕當即就要被踢出隊伍,大家夥的輜重本就不夠,少一個人就多一份口糧,還不隻是白白便宜了他人。


    隊伍立即重新南下行軍起來,那幾具死屍亦無人理會,仍由其暴屍荒野。


    長隊向後,大道旁側,幾騎駐馬而立。


    旁邊有人舉了兩麵旗幟,上書“燕國大將軍元”、“燕國諸道行營都統李”。


    旗下被簇擁著的兩騎,也便就是元行欽與李莽了。


    二人立在道旁,隻是眼顧著一眼望不到頭的大隊,表情各異。


    李莽抬起頭,看著天空那一群盤旋著不肯離去的烏鴉,又向下望著那早先被啄爛的幾具死屍,長歎一聲,道:“這一除夕夜,不知又有多少人餓死於荒野,這河北富庶之地,恐怕也經不起這般折騰了。”


    元行欽默默無言,他本就是燕人,對燕地百姓的情感自要比李莽豐富的多,但多年的武夫生涯,又讓他變得冷漠、麻木,卻是對此景毫無什麽觸動。


    但他看著天空中盤旋不去的鴉群,厭惡了一下,沉聲道:“尋幾個人,去把那幾具屍體挖坑埋了,這算個什麽事。”


    旁邊立有親將應令,策馬而去。


    “若幽州是蕭軍使主政,焉有此景?”李莽不屑道:“換來一什麽李振,鬧得幽州數萬流民都來投奔了此地,這朱梁朝廷,也沒甚能耐了。”


    “這李振,何苦來哉?”元行欽有一搭沒一搭的甩著馬鞭,道:“宣撫了蕭軍使自回汴梁就好,非得要留在此地求政績,此番若無他摻和進來,哪有這般多的亂事。”


    李莽啐了一口,道:“若說是蕭軍使主導了這一場亂事,燕地會死這般多人,全是因這鳥廝!”


    元行欽不答,他隻是兀自盯著天空上的鴉群,而後不冷不熱道:“死一些人倒也無妨,這批雜草不除幹淨,倒也是軍使手中的一根刺。”


    李莽當然知道他說的是什麽,一些塢堡、燕地豪族甫一得知劉仁恭起勢,二話不說就投了過來,好些還是當日在幽州向蕭硯效過忠的,人心難測,這些人不知是因為蕭硯的雷霆手段而被嚇住了,還是聽說蕭硯被逼著回返了中原,紛紛跳了出來。


    二人自然會將這些人盡數記下,甚至都不打算告知蕭硯,權當借此事將這些人一並斬草除根了。


    而這燕軍過了近三個月,依然是一副流寇的模樣,自然也與兩人有關係。此番亂事,本就是蕭硯一手安排,固然會讓亂局的聲勢越大越好,但卻也不會真的讓這什麽燕軍成勢。


    一幫子流寇既不訓練也不嚴格指揮,隻需用兩千餘定霸都和數千盧龍軍操控他們席卷燕地,再南下幽州就可,掌控起來亦輕鬆無比。


    兩人操控著大部人馬南下,帶著的正是劉守文。而檀州橫山城那裏自然也留了人馬,正是盧龍軍部,主要負責圍困橫山城內的康懷英,那邊則是名義上的‘燕王’劉仁恭親自坐鎮。


    燕軍上下,人人都知道這燕國主導實則是世子劉守文,也正是這位世子說服了盧龍軍策反,才有了今日局麵,故掌握了劉守文,比掌握劉仁恭倒更有用一些。


    李莽也將目光放在那鴉群上,再次歎了一聲,道:“這日子也不知何時是個頭,不論如何,還是希望軍使能夠早些動手,也好少死些人……”


    元行欽的目光從那鴉群上收回,沉吟道:“李都統倒有一副好心腸。”


    李莽摸了摸臉上猙獰的傷疤,笑了笑,並不答話。


    兩人沉默下去,隻是望著長隊,開始籌劃又要奪取哪一座軍州、塢堡。


    這時候,天空傳來一道鷹唳,引得李莽仰頭去看。


    海東青迎雪落下,渾身羽毛帶著熱氣,卻是一路飛了極遠。


    這般多的時日,元行欽早已知曉這是蕭硯傳了消息過來,也不湊頭過去,隻是冷靜詢問:“軍使有何吩咐?”


    不料,李莽隻是攤紙一看,目光就是一凝,進而遞給他看。


    紙上隻有兩個字。


    “幽州。”


    元行欽稍稍一愣,進而雙眼微眯,馬上招來數位親將、軍中各個大將、元帥,大聲下令。


    “即刻四麵傳出信使,通知左軍、右軍、後軍、中軍,軍令即到,立刻停下所有安排,轉向南麵!在正月初五之前趕至幽州城下!”


    他看向一些神情錯愕的什麽大將、元帥,也就是曾經比較有實力的塢堡主等等,持著馬鞭指向南麵,臉上隻是殺氣騰騰。


    “爾等以前什麽鳥樣,本將都看在眼裏,論功行賞,爾等十個腦袋都不夠砍的。但不論是懈怠攻城、劫掠塢堡還是什麽鳥事,本將以前念著皆為燕人,隻是睜隻眼閉隻眼。


    不過此次行事,若有誰敢打馬虎、敢糊弄本將的,大可試試!”


    眾人眼望著元行欽那副不掩殺氣的麵容,以及旁邊李莽一臉冷漠的模樣,都隻是心下一懼,紛紛拍著胸口打包票。


    “攻取幽州、光複大燕,俺們若是含糊一下,自取腦袋獻給元將軍!”


    元行欽隻是冷笑,撥馬就是向南。


    “傳令,全軍一刻不停,南下——


    “幽州!”


    ……


    檀州,橫山城。


    東麵的燕山餘脈間,數十騎士簇擁著一幹瘦的大漢登了上來,而後瞻看著這一燕雲邊地的軍鎮。


    “燕軍?嗬……”


    大漢捋著滿臉大胡子,又黑又糙的臉上顯出笑意,指著橫山城四下的聯營,大笑道:“劉守文那廝什麽本事,本王如何不清楚?這席卷大半燕地的亂事若真是他挑動起來的,本王一萬個不信!”


    這大漢旁邊的騎士,都隻是五短身材,披著半甲,坐在馬背上顯得格外壯碩,表情很木然,但偏有一股子狠厲之氣油然而生,此番遠眺著橫山城左近的聯營,都隻是不吭聲。


    唯有領頭一留有金錢鼠尾的漢子嗡聲道:“大汗既想取這什麽文代之,俺們自會效力,但大汗允諾之事,莫要反悔。”


    “如何會悔?”


    那大漢持起馬鞭,向南而舉:“諸位勇士助本王取了這燕軍,待本王回返王庭重掌王位,便是替你們女真滅了渤海又如何?”


    “女真完顏部,從今以後,唯尊大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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