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末,暮春至。


    誠然是太原,而今都已尤顯燥熱起來。綠意盎然的通文館中,已有蟬鳴響起,蛇坑之下,一條條巨蛇早早蘇醒,卻隻是盤在陰影中,略仰起蛇頭,吐著信子。


    若在往日,這時該有肉食扔下來,以供它們享用。但於今日,它們那個儒衫大耳的主人,卻好似忘了它們。


    涼亭中,一人影負手而立,手中把玩著一麵臉譜,隻是靜觀亭外景色,頗顯愜意。


    他並不束發,隻是任由長發披肩,眼前發絲散亂,遮蓋住了半邊眼睛,顯露出來的麵頰白淨,冠得上是貴胄子弟。


    不過此人雖五官俊朗、氣宇軒昂,全身上下卻處處都有一股說不明道不清的陰柔感,旁人若相處之,恐多會心生疏離之意,不敢親近。


    但馬上,亭外便遠遠傳來了一道親切的笑聲。


    “二弟久在潞州坐鎮,而今恰歸太原,便來通文館拜訪,實讓為兄驚喜啊。”


    聽得動靜,亭中之人便轉頭看去,正見儒衫大耳的李嗣源帶著兩個扈從,一手搖著修文扇,滿臉喜色的大步走進涼亭之中,言語之間,盡是親近之意。


    但亭中人仍然隻是麵無動色,隨手戴上臉譜後,才掐指戲腔喚道:“許久未見,大哥可安好~”


    李嗣源雙眼不易察覺的微眯,見清了他麵上的臉譜正是紅色。


    而今晉王李克用,因雙腿殘疾,幾已不理軍事,這些年晉國的大小事務,也多指派膝下十三子代為勞之,其間各司其職,又各有不同的本事,時人遂給他們冠以“十三太保”的名號。


    眼前這麵戴臉譜的人,便就是十三太保中唯一一個李克用的親子,晉國世子李存勖。因他精擅音律,又尤為喜愛戲劇,平常便也多佩戴臉譜,說話也慣用戲腔。


    這麽多年過來,李嗣源已能通過臉譜來判斷這位世子的心情。


    且他這些年為了研究李存勖,也特意尋一伶人學習過,知道紅色臉譜在戲劇中,常表正麵而友善,也便是俗稱的“唱紅臉”。


    現下觀之,其心情應是不錯。


    略一思索,李嗣源便捋著嘴角的八字胡,笑道:“為兄居於太原,自是安好的。倒是二弟,在潞州坐鎮兩年,久經戰陣,真是瘦了許多……”


    言語間,他揮退想要替二人煮茶的扈從,親手煮了一壺,給李存勖倒了一杯。


    他如仆役般在桌邊忙碌,一邊發笑:“聽聞朱溫那匹夫,這兩年對潞州可謂是虎視眈眈,恨不能傾盡全力而攻之,當下關頭,義父怎會召二弟回來?”


    李存勖理所當然的接過茶杯,拂開衣擺,坐在李嗣源對麵,冷哼一聲,以老生腔唱道:“朱溫逆賊~荒淫暴虐,犯我疆土,氣煞父王。早晚~吾必擒之,早晚~吾必殺之。”


    但旋即,他的聲音又轉為正常,不冷不熱道:“大哥身為通文館聖主,豈不知朱溫現已陳兵滄州,欲對河北不利?潞州那邊,有周德威留守,出不了事。”


    李嗣源大驚失色,道:“這兩月,為兄多忙於春耕農事,倒未曾關注此事!”


    “大哥理這些瑣事作甚?”


    “嗬嗬,為兄不就隻適合做這些事的。”李嗣源捋著胡須,謙遜道:“兄比不得二弟,能替義父開疆拓土。自要留在這太原,替義父打理好這些。”


    李存勖搖頭歎氣,似對農事看得極為輕賤,而後取下臉譜,道:“父王召我,便是為了出兵幽州,趁早了斷劉家內亂,以防梁軍。當年劉仁恭反叛,氣得父王不行,而今其子反目,正是重掌河北之時。”


    聽得此話,李嗣源掩在桌下的手便霎時一緊。


    但他神色全然未變,關切道:“此乃大事,二弟可有讓為兄幫忙的地方?”


    “我此次返回太原,部下將領皆留在潞州,若出兵河北,恐還缺幾個人手。”


    李存勖敲著臉譜,捏指唱道:“大哥這通文~館,人才良多~,何不借吾幾個幫手~”


    “哈哈哈,為兄還當何事,竟讓二弟為此事專門跑一趟。”李嗣源滿不在意的一揮手,道:“那就遣九弟十弟,隨二弟出征河北。”


    說罷,他又是想起什麽,補充道:“十弟麾下的五百飛虎騎,二弟也一並帶走,如何?”


    “大哥慷慨,我真是感激不盡呐~”李存勖站起身,雙手舉杯,將茶水一飲而盡,以表謝意。


    李嗣源擺手發笑。


    “你我兄弟,不談這些。”


    李存勖則是捏指,唱道:“從河北回來,我自當為大哥請功~”


    而後,他就不再客氣,如此稍表感謝後,便要負手準備離去。


    但馬上,他又忽地一頓,偏首望來。


    “聽聞大哥在年初,遣了一些人到幽州?”


    李嗣源正起身相送,此時步子一頓,但也全無什麽異色,隻是笑道:“確有此事,為兄有一賢婿,與那劉守光有舊,念之遣他去交涉一番,或能有些成效。不曾想義父竟早有打算,如今二弟一出馬,河北豈能不下?”


    李存勖略略點頭,負手就走。


    “有些事,大哥還是莫要插手的好。”


    李嗣源聽罷,隻是一笑了之,而後拾起桌上的臉譜,好意喚道:“二弟,你的小玩意兒忘記帶走了。”


    後者卻是頭也不回,語氣平淡。


    “小玩意兒我有的是,兄長留著玩吧。”


    其步子很快,幾乎是在呼吸間,就已消失在了小徑之外。


    看著他離去的方向,李嗣源捋著八字胡,眯起了眼睛。


    一扈從喜色上前,恭賀道:“世子如今,可謂是與聖主兄弟情深,聖主這兩年的示弱,可見已有成效……”


    這人不說還好,一出聲,前者的表情馬上陰沉下來,“蠢貨。”


    “這廝今日來,哪是為了求助人手?”


    “咱們的世子殿下,這是順手,來敲打我了啊。”


    聽過此話,扈從的臉色一變,繼而不敢再言。


    李嗣源則是把玩著那麵臉譜,緩緩走到那蛇坑前,俯視下望。


    巨坑之內,眾蛇吐著信子,爬了出來。


    “假巴爾一事,可查清是不是與世子有關?”


    “小人特意去了中原一趟,並未發現與世子有關的痕跡……”扈從垂著頭,叉手行禮道:“依小人之見,世子那等心高氣傲的人,恐不至於行此手段。”


    周圍的氣氛霎時一凝。


    這扈從也意識到自己說錯話了,馬上解釋道:“小人的意思是……”


    但他的聲音還未落下,全身已忽地被一股無形的力提起。


    “聖主、聖主!啊……”


    其被毫不留情的丟入了蛇坑之中,周圍尚還安靜的巨蛇霎時宛如瘋狂,紛紛扭動撲來,隻是一瞬間,那渺小的人形上,就已被纏滿了大大小小的蛇軀。


    “不是他,那就是你了。”


    李嗣源眯著眼,抬手戴上臉譜,卻發覺這東西竟蓋不住自己的臉。


    他遂長歎一聲,隨手將其丟進蛇坑。


    “真是,惹人厭煩。”


    而後,他的身形遠離了蛇坑,向外而去。


    “來人,召六弟。”


    ——————


    ——————


    臨近夏日,大雨又如瓢潑一般的灌了下來,澆得整個天地白茫茫的都不可見。


    蜿蜒從興隆清灰嶺向下淌來的泃(ju)水便緩緩暴漲起來,已不複往日的平靜,隻是在風雨中翻卷著滔滔濁浪。


    泃水在漁陽以西,間有平虜渠、泉州渠,是可通航的河道,在漢末曹魏年間,就可經此轉運中原的軍需,抵至長城之下,謂之戰略要道。除此之外,還有一應民用之物,如鹽、糧、茶等等,亦是經此從盧台(今天津)南來,可一路送至檀州。


    故整個河道的渡口向來繁盛,每天來往的駁船達十餘隻,亦有左近的纖夫等等為之效命。


    泃水東麵岸側,幾處險要之地,皆已設有哨卡堆撥,一應纖夫、驛船,皆扣之留下,不得隨意往返。領兵之人,卻是一漠北渠帥,以及劉守文所部的一個小軍官。


    除他們麾下的數百守兵外,哨卡中還有一小部分燕地土著。


    自漠北南下以來,劉守文一掃頹敗之勢,除招攬潰敗部眾外,還強攻、恐嚇勒索整個遼東乃至漁陽左近的豪強、村寨,令他們出丁入伍,供應軍資,保障他能夠東山再起。


    所以隻在這短短一月間,他又馬上拉起了一支足足湊夠三萬丁壯的隊伍,餘者老弱,更是不計其數,全憑其隨意差使。


    東麵已傳來消息,劉守文亦已自稱幽州留後,言之待擊破劉守光後,就迎劉仁恭重歸節度使之位。但他到底怎麽想的,誰也不知道。


    在這風卷雨疾的天氣中,漠北人作為留後的強援,自是不願出棚屋的,而劉守文遣來的這一營自詡精銳的人馬,亦不肯冒雨警戒。


    所以幾處險要之地,竟都交給了這些新入伍的丁壯。


    說是丁壯,確實除了壯之外,便別無其他了。整個新編營,實有人數二百三十二,還缺額十八,不說有沒有坐騎,連一套完整的鐵甲都沒有,除了幾十張弓,人備一件刀矛外,便什麽也沒有了。


    隻因劉守文為請漠北南下,是咬牙花了大手筆的。


    河北幾鎮,確實可稱得上是富庶,單是軍器所都是幾十處,全勝之時,全軍披甲率可過六成,已是天下響當當的強藩。


    但此次光是為了讓耶律阿保機應援南下,劉守文大手一揮,就贈送了整整一萬多套鐵甲、幾千領戰袍,餘者軍械,不計其數,可謂是把家底都掏空了。


    且更是為了供應漠北那兩萬餘騎,漁陽左近都被他搜刮了一遍,百姓都已成了難民也似。


    連劉守文都窮到了如此地步,也就不怪這營丁壯如此寒酸了。


    起碼,還有刀矛不是?


    鋪天蓋地的大雨淋得渾身濕透,臉上都是雨水,糊的眼睛幾乎看不見。


    田道成抹了一把臉,木著臉站在河邊,愣愣看著對岸。


    泃水西麵,本該有幾個村莊,以及幾片還未來得及收割的冬小麥。而今家家屋屋卻都已殘敗,給折騰得幹幹淨淨,這些日子,營中的漠北雜胡多次渡河光顧,幾乎搶幹淨了幾個村莊裏為數不多的積蓄,且除此之外,還擄了一批女子,充作他們的營妓。


    至於那些男子,反抗的則殺,不反抗的便押回漁陽大營,若是戰後未死,就帶回關外,世代為奴。


    枉這裏還有一營劉守文遣來的精銳,麵對漠北人的這些暴行,卻是連屁也不敢放一個。


    故至現今,整個河道兩岸,幾乎成了死地也似,除了他們這些兵,就再沒有半個活人了。


    “田大哥。”


    有人從後麵跟了過來,站在身側,低怒道:“那些雜胡,又開始了……”


    田道成自然明白他說的是什麽,今日這麽大雨,漠北人蝸居在棚屋中,必然會對那些擄入營中的女子,再做出一些人神共憤的事來。


    但他除了下意識狠狠捏緊拳頭怒上片刻,卻終究別無他法,隻得重歎一聲,扭過頭去。


    “田大哥,你還願這般下去?”


    跟來的人咬牙切齒道:“這些狗東西,畜生不如的玩意,如今不過狗仗人勢,讓劉守文那雜碎放進來,才不過僥幸能在俺們的地界兒上撒野!往前倒數一百年,誰欺負誰還不一定呢!”


    說到此處,他便壓低聲音,來回環顧,惡狠狠的按著刀柄,:“不如,俺們反了吧!你是領頭的,大家都服你,俺們兩百多號人,怎麽也能咬下他們一口肉來!如此窩囊下去,對得起這些受苦受災的燕地父老嗎!?”


    田道成幾乎是瞬間意動,且回過頭,才發現已有不少人,不知何時悄悄圍了過來,各自臉上揣著冷意,分明是早有所備。


    看大家都一臉熱切的看來,他險些就馬上應承了,但旋即,他的嗓子就是一幹,握住刀柄的手也鬆開,垂頭喪氣的搖了搖頭。


    “我們這一起事,倒是痛快了。可我們尚還被關在漁陽的家小怎麽辦?”


    此語一出,所有人皆是一怔,而後,氣勢緩緩泄了下來。


    縱使是那一直鼓動的人,也沉默起來。


    燕地多俠氣,他們一眾幾乎是各個都傍有些許武力,來自遼東的各個村落塢堡中。


    但劉守文以及漠北的大軍傾軋而來,大的豪強塢堡尚且好說,遣一些質子、送一批錢財,也就過去了,但如他們出身的那些小塢堡、村寨,豈能螳臂當車?


    家人老小皆被押至營中,再將他們挑選出來,新編成了可以隨意驅使的丁壯營。


    可以說,劉守文就沒給他們反叛的機會。


    眾人一泄氣,遂都隻是垂頭喪氣的散去,淋著雨,忍受這一被雜胡屈辱的生活。


    “若是劉守光打勝了……”


    田道成再次抹了一把雨水,喃喃道。


    “勝?”


    旁邊那人不屑一笑,“他們劉家父子,有一個好東西嗎?俺們家小被扣在漁陽,誰勝誰敗,都不是什麽好事!”


    田道成遂沉默。


    他甚至都不敢保證,自己的家小,真的安全嗎?


    唯有祈禱。


    希望那些軍將信守諾言,真打勝了,就放他們的家人回去……


    腳下,滔滔的河水翻滾不止,渾濁不堪。


    仿佛整個耳中,隻剩下了這嘈雜的河水聲,上遊的浮橋,正順著河水上下搖擺。


    浮橋?


    田道成心下一驚,這一浮橋,還是那些漠北人渡河而去的時候搭起來的,按理來說,應當馬上撤毀的,但一直因為各種原因,留到了今日。


    若是西麵有人襲來,恐怕是一樁壞事。


    不過,西麵真的會來人嗎?


    猶豫了下,田道成招呼了幾個人,還是準備上去先將這浮橋拆掉。


    誰勝誰敗,對他而言都不是好事。


    但眼下,籌碼是被劉守文攥著的,他不敢賭。


    不過待他恰拿起長杆,欲要鉤出浮橋下的一座小船時。剛剛抬頭,突然看見一騎士立馬在了浮橋對側。


    這騎士戴著鐵盔,頭盔紅纓已完全濕透,黏在了鐵盔上頭。身披肩膊甲葉的半身軟葉子鐵甲,胸口還有護心鏡,被雨水衝刷的噌亮。


    其單隻是靜靜的立在那裏,就冒出了一股不可阻擋的森森寒氣。


    田道成下意識大駭,眼睛卻是霎時和這騎士的目光對上,隔著幾丈遠的距離,他卻仍然察覺到,那對眸子似乎全無感情。


    下一刻,那騎士重重的一夾馬腹,森然撞來。


    眾人恰在此時才反應過來,鉤船的鉤船,回身拿矛禦敵的禦敵。


    但還未待他們吼出聲來,那騎已猝然躍到河這一側,當啷聲中,一柄唐刀豎在了田道成的頸口。


    所有人皆是一驚,愣愣不敢出聲。


    就連田道成都尚還在愣神。


    坐騎上,這騎士渾身甲胄隻是滴著雨水,唐刀上,殺氣森森。


    那鐵盔之下,尚還有一張青銅麵具,但其出聲,卻是一道青年嗓音。


    “你們,是被裹挾的漢人?”


    “是、是……”旁邊的人唯恐答慢了,田道成的腦袋就不保,當即應話,聲音發顫。


    “引路。”


    這騎士卻是霎時收刀,竟全然不怕他們反噬一般,無所謂的趨馬上前。


    “尚還自認是漢人的,有一絲血性的,便跟上來。”


    “我帶你們,殺雜胡。”


    眾人皆是大愕然,下意識麵麵相覷起來。但驚詫還未過,身後卻已再次傳來響動聲。


    一回首,他們隻是驚恐的看到,在雨霧裏頭,在這鐵騎之後,鬼魅一般的又冒出了無數騎馬的人影。


    這些人影,人人盔甲兵刃精良,鐵盔上的紅纓如血一般鮮紅,撞碎了大雨。


    他們都隻是沉默著,趨馬撲過了晃蕩的浮橋。


    繼而。


    隆隆馬蹄如雷,殺入了泃水之後的大營中。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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