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平二年,三月二十四,春。


    內城,禦街。


    今日既不逢五,也不逢十,位居禦街東側的大相國寺左近雖聚有不少攤鋪,不過除卻這兩日外,一般不會開市。但近些日子,不論是開市亦或閉市,大相國寺周圍彎彎曲曲的街巷中已經滿滿當當的都是人,擠都難得擠動。


    一三十歲左右的男子即騎馬混跡於人流中,但最後實在走動不得,遂隻得牽馬而行。


    大相國寺這裏並不能算是汴梁城中的高檔商圈或者住宅區,市井煙火氣息更濃一些。街道兩側都是密密疊疊的房屋,除卻住宅外,便多是各種各樣的吃食店、雜貨店,以及酒樓勾欄所在。


    幾乎每家店外都有活市招,扯著嗓子拚了命的招呼著往來行人,但效果卻甚微。


    所有人幾乎是往一個方向湧。


    那邊,有一不大的擂台,台上,兩個高壯的漢子激戰正酣,卻是時日興盛起來的“角觝”,又謂之相撲。台邊分割有區域,其中滿滿的都是人頭,眼望著擂台上的酣戰,間或便有一陣喝彩或者沮喪的喊動聲響起。


    在這極顯熱鬧的擂台之側,尚有一座高樓,樓匾曰“安樂閣”。這會,其間正有持著鑼鼓的夥計出來,不住的敲擊著,宣布這相撲二人中的勝者。


    每逢此時,便有人激動非凡,卻不知這一場相撲下來,其又得彩了多少貫錢。


    牽著馬的中年男子默默看過,而後抬眼望著匾額上的“天下第一菜”,便欲要抬步而入樓內。


    有正忙的夥計擦著汗,過來攔住了他,而後不住的陪笑。


    “客官勿怪,閣樓的場子已經訂滿了,望能稍等片刻。若是不急,旁邊那相撲場便就是咱們家的,客官可入座看看,權當消遣……”


    “若是餓的急,又如何?”男子翁聲道。


    “那客官不妨試試訂咱們家的外賣?”夥計笑道:“客官隻需留下府邸地址,勾選了菜品後,便可回去等著。內城一刻鍾、外城兩刻鍾,這連陛下都誇讚的炒菜,必送到你之府上。”


    同時,就在這說話間,一道身影猝然自正門內撞出。


    其身法矯健,人來人往的,所過之處竟未撞到一個人,且其似見街上人流擁堵,便毫不猶豫的瞬時一躍,腳尖在壁間木柱上飛點,自層層疊疊的樓閣中霎時遠去。


    即在這顛倒之間,其背負的幾個食盒卻是穩穩當當,竟連半點傾斜也無。


    後方,有小廝追了出來,大聲呼喊道:“小北哥,段掌櫃說了,下回再見你不走側門,便打斷你的腿……”


    街道兩旁的人卻似已見習慣了,此時紛紛大笑,有甚者吹起了口哨。


    “小北哥,還不跑快點,開始計時咯!”


    牽馬的男子眯了眯眼。


    招待他的夥計也不多解釋,隻是極自信的詢問道:“客官,做好打算沒有?”


    男子默然了片刻,從懷中摸出了一張拜帖。


    “在下王彥章,奉均王之命,前來拜會蕭禦史。我聽說他家搬到此處了……”


    那夥計愣了愣,而後眯眼打量了下眼前這身著短襟武袍、滿臉冷峻,眼神鋒利,看起來稍顯凶狠的漢子,繼而,他便伸手作引。


    “王押衙何來之遲,我家阿郎可等待多時了。”


    …………


    整座安樂閣,除大堂、雅間、廚房、後院以及閣樓外,還有一片在極後的院落。


    這汴梁城寸土寸金,但奈何蕭硯現下頗得朱溫喜愛,前些日子又奉詔入宮了兩次,卻是因那張貞娘所求,再次親自做了幾碟小菜,又得賞了一塊地皮,便是這片院落。


    王彥章隨著夥計穿過後院,便聽得一連串的“劈裏啪啦”的聲響,他雖看不清這些聲響來源具體是什麽,卻能猜到應是有許多帳房先生正在敲著算盤。


    但他來不及細想,便已被夥計引入到一片圍牆而建的院落前。


    院門外,尚有兩名按刀的護衛而立。


    他們身著墨藍色衣甲,衣甲由上衣、下裳、、袖護、掩膊等組成,分外精良,特別是各自還戴有鑲鐵雨笠,臉配麵甲,卻是讓人不由讓人察覺到了一股淡淡的殺氣。


    王彥章能注意到,這兩個護衛手握佩刀,應是唐刀……


    那夥計便笑著介紹道。


    “此為阿郎的家將。”


    王彥章緩緩點頭,跟隨著從他們之間經過,再穿過一條長廊,便入了一座樓閣。


    樓閣雖顯雅致,卻並無奢華人家應有的熏香等物。


    裏內還在議事,兩人便侯在了外麵。


    屏風後,有溫婉女子的聲音斷斷續續的傳了出來。


    “訂席的帖子已排到下月初十,外賣業務又顯緊張。段掌櫃說,恐還要再招些人,現有的人手已讓他有些吃不消了……”


    “此事伱與妙娘子還有段掌櫃商議便是,不必事事問我。”


    “……”


    片刻後,似有女子的身影從廳堂的側門出去,那夥計便趨步上去。


    “阿郎,王押衙到了。”


    “請他進來。”


    不知為何,隻聽這一道很是平靜的聲音,王彥章竟下意識有些緊張起來。


    論官職,他雖隻是開封府押衙,並無什麽品階,但級別上實則是和蕭硯的侍禦史乃至正六品的幽州果毅都尉是差不多的,並不需要細分尊卑。


    不過,他現今不過是朱友貞的一位不怎麽有名氣的從屬,朱溫或許也知道他這麽個小將,但恐怕也不曾仔細了解過。反觀後者,而今名噪汴梁,在禦前都已有幾分名氣。官階高不高不必多說,在如今的大梁,隻要能得聖眷,差遣隨時都可以搜攏一身。


    差遣,才是實權。


    想到此處,他便理了理衣衫,待屏風撤去,抱拳翁聲道。


    “在下王彥章,見過蕭禦史。”


    待抬頭,他雖早已做過心理準備,但還是驚詫於後者的年輕。


    視線之中,那不過一二十左右的青年淡笑而坐,身上隻著一件圓領窄袖的便服,戴著一舊襆頭,卻與傳聞中的鋒芒畢露大不相同,看起來竟有些溫潤如玉。


    “王押衙,蕭某久仰大名了。”


    蕭硯起身伸手邀坐,同時笑道:“你我皆為武人,便以武職相稱,可好?”


    “都尉想如何,便如何吧。”


    王彥章平素實則是一手段狠辣的人,今日前來,他本人實則並不怎麽感興趣,但卻不敢違令朱友貞的命令,遂隻得孤身入安樂閣。現下再觀這過分年輕的蕭硯,不但緊張感都沒有了,反而沒來由的稍有些不滿。


    這般年輕,憑何就能爬到他的頭上去?


    再想到後者那道“弄臣”的名聲,王彥章便已對此行不怎麽抱希望了。


    “王押衙在均王麾下,恐已有好些年頭了吧。”


    “從陛下當年受封梁王始,在下便已為均王家將。”


    “這般說來,押衙在這汴梁城中,亦已居有許多年了。汴梁繁華,押衙著實讓人羨慕。”蕭硯笑道。


    王彥章板著臉,道:“都尉既言你我皆是武人,難道不知在這世道下,武人想要的是什麽嗎?汴梁是為繁華,但王某人已年過三十,卻隻能望見昔日同僚各個沙場建勳,自己居於這汴梁城中,毫無建樹。”


    說罷,他又嗡聲道:“不是每個人皆如都尉這般,簡在帝心。”


    最後四個字,他格外有些強調,極顯突兀之意。竟是完全不掩飾他自己的羨慕乃至嫉妒的心思。


    蕭硯卻不以為意,隨口笑道:“憑押衙之能,當該在均王麾下大放異彩才是,豈能自言無功?”


    王彥章咂了咂嘴,隻是不出聲。


    他這次是刻意的喬裝而來,極顯低調。便因他不知蕭硯到底與朱友貞是什麽關係,唯恐因此招禍。亦是因此,他也不敢在蕭硯跟前發牢騷,他自知有些馬大哈,卻也還是有些政治頭腦的。


    念到此處,王彥章便有些不耐煩的起身,潦草的抱了抱拳:“都尉尋王某人來,到底所為何事,直言可乎?王某是粗人,那些好聽的官話說不來,還望都尉莫要繞彎子。”


    話雖如此說,他實則已打定主意不管蕭硯要請他做什麽,都統統拒絕,大不了回去挨朱友貞一頓罰便是。


    開青樓的小白臉兒,能有什麽出息?


    蕭硯緩緩點著桌子,看著王彥章急欲離去的樣子,爽朗一笑。


    而後,在他的拍手聲中,姬如雪捧著一麵木盤從側門邊走了出來。


    盤上,靜靜躺著一塊銀質令牌,以及半枚鎏金的虎符。


    姬如雪將木盤放在桌上,環胸站在旁側,一言不發。


    蕭硯則是輕輕拾起那塊令牌,笑聲詢問:“王押衙,可有再進一步的想法?”


    王彥章已是愣住了,“都尉這是……”


    “錯。”


    蕭硯緩緩搖晃著手指,道:“現下,押衙該喚本將為軍使。本將已得陛下詔書,為討河北行營左先鋒馬軍使,領龍驤軍八百,輕騎北上。”


    “現下,本將給押衙兩個選擇。”蕭硯從主位上起身,來回踱步,道:“一則,押衙繼續留在汴梁,任這開封府押衙,不過蕭某會向均王美言,或能讓押衙早日出頭。”


    王彥章想也不想,上前一步:“還有什麽選擇?!”


    “二則,押衙自辭,其後為蕭某之家將,隨軍北上。”蕭硯語氣淡淡,止步盯住了他的眼睛。


    後者霎時愣住。


    直到此時,他才莫名覺得,眼前這尚還掛著笑意的青年,神色卻顯得分外有些冷峻。


    姬如雪站在一旁,靜立著。


    跟在蕭硯身旁已久,早些時候,她麵對如此場景,或還有些憂心之感,害怕旁人不按蕭硯的計劃來,而今,她已唯有自信。從曹州到洛陽,再從洛陽到汴梁,在她的經曆中,還沒有蕭硯辦不成的事。


    “自辭,家將……”


    王彥章咀嚼著這兩個詞,似在權衡利弊。


    “均王那裏,不會有異議。”


    雖聽到此處,王彥章但還是有些猶豫不定。


    他是純粹的武夫,腦子裏並無多的想法,卻深知這兩個選擇,或能給自己截然不同的後半生。可若選了後者,天知道會有什麽後果。


    他來回走動,幾不敢抬頭,以掩飾自己艱難的表情。


    但馬上,他便看見了蕭硯用以輕輕敲擊大腿的令牌。


    龍驤軍,是為天子侍衛親軍中的一部,乃是馬軍中的精銳部隊,其前身可追溯至宣武鎮的左右親隨軍,素為朱溫所器重,多派以鎮戍緊要地方,非惡戰不得外遣。可想而知,領這麽一支軍馬北上,可以得到多少戰功。


    輕騎北上,立不世之功……


    王彥章的眼睛一紅,狠狠的一咬牙,抬頭沉聲:“何時發兵!?”


    “後日。”


    “幹!”


    王彥章低喝一聲,終不再猶豫,單膝跪地,叉手一禮。


    “末將王彥章,參見軍使!”


    蕭硯依然平靜,將他穩穩的雙手托起。


    而後,那枚鎏金虎符被置於到了王彥章手中。


    “龍驤軍,是你的了。”


    “軍使何意?”王彥章愣然。


    “八百輕騎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抵達河北,還需王將軍仔細想想。”蕭硯道:“此戰過後,我保你為龍驤軍左右軍使之一。”


    王彥章眸中大喜,繼而拍胸擔保:“軍使大可放心交予末將!至幽州之前,但凡走漏丁點風聲,末將提頭來見!”


    “不過,末將卻還不明,軍使將人交予我,那你是去……”


    蕭硯一笑,負手走出樓閣,站在階前。


    “有些事,還需早作準備。”


    ——————


    向東數百裏。


    曹州。


    夜色濃鬱,明月當空。


    一望無際的曠野中,數百騎人馬,牽著坐騎靜靜佇立。每人一匹戰馬,兩人一批馱馬,拉出了好長的隊列。


    付暗手握刀柄,將手中的信紙碾碎,拍了拍丘司馬的肩。


    “校尉來信,誇丘先生實乃大才。”


    已胖了許多的丘司馬臉都要笑爛也似,點頭哈腰道:“皆是付兄提點的好,小人萬不敢居功……”


    “該是你的,我不會搶。”


    付暗還是半年前乞丐那時吊兒郎當的模樣,笑眯眯道:“今後丘司馬入了中樞,莫忘了提攜老哥一把。”


    丘司馬大喜過望,連連作揖。


    “小人萬謝校尉賞識!”


    付暗笑笑,折身上了馬背。


    “走吧,咱們也去會會漠北的雜胡。”


    其後,數百騎整齊劃一的戴上鬥笠。


    “得令!”


    …………


    時臨四月,南方的天,已春意盎然。


    北地的飛雪,卻仍然呼嘯拂過營盤,卷動著不斷閃爍的篝火。


    大帳之中,有人影綽綽。


    “王後,遼東來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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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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