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才殿內禦宴,宿元景如坐針氈。


    生怕那些曾經的梁山好漢,會因為封賞不公而當場發飆。


    當初陳宗善首次招安,李逵就敢扯毀詔書口出狂言。


    好在,黑旋風已被宋江喂了魚,此時入宮頭領雖有怨氣,卻都能識大體忍了下來。


    他們能雖出身江湖草莽,但不是蠢得找死的莽夫,如果當時在皇宮大內撒野,有多少腦袋都不夠砍。


    大內高手千千萬,並不是幾十上百個人,就能夠掀起風浪的。


    皇權對於普通人,有著天然的震懾能力。


    那些叫囂著‘殺到東京,奪了鳥位’的好漢,進入大內就像一群老鼠來到貓舍,再也沒有梁山上的狂野氣勢。


    反而是真見過世麵的楊長,單獨見皇帝能以平常心麵對、完全不怵,這也是趙佶欣賞他的原因之一。


    宿元景瞟了旁人一眼,伸手把宋江拉到一旁,輕聲說道:“此事說來話長,也不是沒有回旋餘地,你且把眾人帶回營地,務必好好安撫不得生亂,事後入城我們詳談。”


    “兄弟們心懷忠義,便有怨氣也不會發作,小可先去囑咐一番,然後再送恩相回府.”


    “也好。”


    見宋江纏上自己不願先走,宿元景心說自己一會要好好勸,否則就成了食言自肥之人。


    朝廷這樣安排,宋江自問擺不平兄弟。


    他纏著宿元景是為表明態度,為兄弟們爭取利益的態度。


    倘若跟著隊伍出城回營,一旦有人拱火把情緒點燃,說不定一衝動當場就反了。


    宋江怎麽可能允許這種情況發生?他像現在這樣主動分離,也有給兄弟們降溫的效果。


    宋江留下戴宗同路,命令盧俊義、吳用、花榮三人,領著眾兄弟回營等消息。


    一行人,從西華門出宮,分道揚鑣。


    宿元景坐轎前行,宋、戴兩人騎馬跟隨,走在烈日下汗流浹背。


    行了不到半個時辰,轎、馬停在太尉府前止步。


    宿元景將二人熱情迎入,同時吩咐管事設家宴待客,隨後齊至書房談事。


    待仆人奉茶關門,宋江正準備起身揖問,卻為宿元景先聲奪人。


    “今日之封賞,並非天子本意,乃童國公與王太傅所定,本官知道後雖然極力爭取,然而勢單力孤也”


    “童貫、王黼何以針對我們?”


    “兩個原因,其一,時機不好,童國公收複燕京在先,淮西的勝利被襯托不耀眼,你們立功遲了些,甚至比楊長還遲;


    其二,北伐軍雖然也有封賞,大部分也都是簡單提升,而你們梁山頭領過多,給你們拔得太高會惹非議.”


    “不對。”戴宗突然出言打斷,義正言辭辯解:“楊長憑擒獲反賊方紳,就能升任沁州觀察使,我家哥哥平河北田虎、定淮西王慶,居然隻給個從七品虛職,怎麽論也不合理.”


    “放肆!怎麽和恩相說話?”


    “小弟沒忍住”


    “下不為例!”


    宋江明麵上斥責戴宗,暗地裏卻讚同他的質問,否則不會等到戴宗說完,才開口當真宿元景責罵。


    但是這種小小伎倆,看在老江湖宿元景眼裏,就如講台下偷看漫畫的學生,一舉一動都瞞不過老師眼睛。


    人艱不拆。


    宿元景心有愧意,並沒表現出不悅。


    他擺手示意戴宗坐下,語重心長解釋:“人與人是不能比的,楊觀察的實際情況,宋先鋒心裏最清楚,陛下對他非常器重,童國公、王太傅也攔不住,再者他的機遇和運道太好,之前出任沁州兵馬副總管,也遭到不少人的反對,最後是蔡太師出麵說和,此番又因沁州群龍無首,才巧合獲得升遷。”


    “那我們呢?那怕論功行賞也行,這樣做讓人心寒.”


    “恩相休怪,戴院長所以出言無狀,實在是將士們浴血奮戰,如今就落個這樣的結果,小可確實沒法安穩人心,剛才您在殿外也看見了,兄弟們臉上多有慍色”


    宋江見戴宗沒說道點子上,立刻接過話腔進行補充,聽得宿元景虛著眼頻頻點頭。


    “你們說的情況,本官豈能不知?然朝廷不比戰場輕鬆,童國公與王太傅兩人,代表了樞密院和三省,陛下也得權衡利弊。”


    “那您剛才說有回旋餘地.”


    “楊長仕途亨通,除了運道不錯以外,還與他急流勇退有關,若你們都肯入職地方,使梁山眾人分散各地安置,我可以再入宮去求陛下,可在現有基礎上略作提升,但你們若是不想分離,則此法就行不通。”


    “略有提升會如何?會有楊長觀察使位高麽?”


    戴宗又搶話幫宋江提問,卻看到宿元景抿嘴對他擺手。


    “正五品正任官?請恕老夫無能為力,老夫如果拚盡全力,或可謀個刺史.”


    “刺史?”


    戴宗聽後連忙看向宋江,好像在說刺史也是著緋袍,雖然比楊長的觀察使要差些,但相比翊麾校尉也有大提升。(州刺史,從五品,屬於無實權寄祿官)


    宋江心中短暫一熱,想楊長又冷了下去。


    他若接受宿元景提議,就代表自己仕途終點即為刺史,除了那身衣服好看點、俸祿多點,實權可能還不如縣令。


    “哥哥,您看”


    “非是宋江挑肥揀瘦,實則兄弟們同甘共苦,恩相若拚盡全力為我一人,我對其餘兄弟沒法交代,還是願意一起報效國家。”


    “既如此,隻能從童國公下手.”


    宿元景聽了宋江回答,知道他對刺史安排還不滿意,便跟著拋出另一個對策。


    “恩相什麽意思?”


    “方紳造反案事涉蔡京,楊長最終在博弈中受益,可以說蔡京是他的貴人,而你們的貴人就是童國公。”


    “這”


    宋江與戴宗聽得麵麵相覷,心說就是因為童貫刻意打壓,我們才落得現在這個局麵,他能是我們的貴人?


    等等,楊長拉蔡京下馬而升,恩相要我拉童貫下馬?


    想到這裏,宋江似乎領悟其意,一臉嚴肅地抱拳回問:“請恩相明示。”


    “伱們升遷的阻力,主要是來自樞密院,準確說來自童國公,他雖在燕京立下大功,卻也讓國家付出巨大代價,眼下金國沒完成交割,陛下對他已頗有微詞,你們可以耐心等一等,說不定樞密院會易主.”


    “恩相有無機會?我等願意全力相助。”


    宋江聞言大喜,心說若真把童貫拉下來,自己在朝中就沒了阻力,也就不會再這麽憋屈,當即表示要助一臂之力。


    “不用。”


    宿元景安撫說過頭,把心裏話給說了出來,此時已然懊惱不已,怎麽可能接宋江的話?


    “你對我最大相助,就是把梁山眾將安撫好,國家正值多事之秋,建功立業的機會很多,別隻盯著眼前富貴,要往長久些去看.”


    “那小可”


    “你們耐心等幾天,我明天會入宮奏事,先探探陛下心意,之後再帶你單獨麵君,拳拳忠心可對陛下訴說。”


    “多謝恩相。”


    宋江見宿元景沒放棄自己,便留在城中等消息明朗再回營。


    他下午讓戴宗回去打探情況,要是發現吳用等人鎮不住下麵人,自己就會臨時趕回去應對危機。


    宿元景司職殿前太尉,雖然是皇帝的近臣幕僚,卻不如樞密院的實權官,與樞密院長官更是天上地下。


    自己慧眼識珠招安梁山,用宋江先平河北再定淮西,現在有機會拉童貫下馬,宿元景也對樞密院有想法,但這種想法不能說出來。


    官場之中,一個蘿卜一個坑,要先占坑,得先拔掉原有蘿卜。


    而童貫諫言封賞梁山不公,引發有功人員心中怨懟、將士憤然,就是拉人下馬的好抓手。


    當晚宿元景誠懇挽留,宋江留在府上過夜。


    次日一早,宿元景讓宋江家中等候,自己先行入宮探探情況,結果不到辰時就去而複返。


    原來大內今日侍衛調整,要對宮內所有防務進行交接,便命所有非皇城當值的官員,未得皇帝召見不被允許入宮。


    七月初三這天,宿元景因為不能入宮,便與宋江在府上飲酒消暑。


    他們不知宮內今日有大事,趙福金昨夜留書消失在住處,淩晨右掖門又發現刺客未找到,大內總管李彥被趙佶狠狠訓斥。


    七月初四,宮內防務調整完畢,宿元景終於被獲準入宮。


    他排在王黼等多位重臣後,於中午前在睿思殿見到趙佶。


    輕輕抬起頭,看見天子盯著案上紙一直端詳,直到小黃門出言提醒,他才抬頭看向階下宿元景。


    “哦,宿卿來了,有事嗎?”


    “啟奏陛下,前日禦宴離朝之後,臣觀梁山眾將皆難掩失望,回想這群人在淮西浴血奮戰,結果隻有宋江、盧俊義授以官職,而朝廷對北伐功臣、楊長等皆有重賞,兩相對比,難免引起胡思亂想.”


    “嗯?”


    趙佶聽後猛然直起腰,望著躬身的宿元景追問:“什麽意思?他們嫌朕賞罰不明?”


    “宋江等頗為忠義,豈敢埋怨陛下賞罰不明?但前日所封官職難以服眾,請陛下念在他們為國拚死,再斟酌思量加以厚恩安撫,眼下數萬大軍屯駐城外,若被居心叵測之人利用,其後果不堪設想”


    “有這麽嚴重?王黼、童貫可不是這麽說的,樞密院和三省各有理由,說厚賜梁山眾人會北伐軍起到不好引導,以後將士都不願對外作戰,隻願在內部剿匪平叛.”


    宿元景回答得恭敬,卻綿裏藏針極有說服力,聽得趙佶立刻蹙起了眉毛。


    “他們出身江湖草莽,哪懂朝中選官的規矩?更不懂王太傅與童國公的擔憂,都以為是陛下意誌所決定”


    “那朕豈不.”


    趙佶話到一半突然停住,暗忖王黼、童貫反對厚賜,卻讓朕來承受將士怨懟?天下哪有這樣的事?


    不過宿元景的擔憂也有必要,近十萬大軍屯駐京城外是個隱患,昨晚右掖門刺客莫非與梁山有關?


    想到這裏,趙佶轉移話題追問:“前天夜裏右掖門驚現刺客,侍衛統領王伏龍左臉被飛石打傷,昨天閉宮換防搜一整天,也沒有找到半點刺客蹤跡,此事會不會與梁山有關?他們本領高強頭領不少,因為埋怨朕封賞不公,所以用這樣的方式來警告?”


    “原來.”


    宿元景恍然大悟,聽完急忙擺手否認,“這絕對不可能,宋江等人緊守規矩,就是入城也會提前請示,怎麽可能跑到大內傷人?更不可能輕鬆逃脫,除非那人能飛天遁地,公孫法師也沒這本領”


    “飛天遁地?”


    趙佶看了桌上留字自言自語,思忖再三才對宿元景說道:“發現刺客同天夜裏,朕的茂德也消失了,寫書留跟隨其母飛升仙界,朕不知兩者是否有關聯”


    “茂德帝姬,飛升仙界?”


    宿元景猛咽口水,小心翼翼追問:“她會不會被人擄走?”


    “房間內一切如常,門口侍衛沒見人進出,院內婢女醒來就沒見人,就如宿卿剛才所言,除非飛天遁地。”


    “臣冒昧提一句,前幾日楊觀察也在東京,此人本領在梁山無出其右,帝姬又對他青眼有加”


    “應該不可能,他已經同意休妻娶茂德,不會暗地裏偷偷摸摸,更何況.”


    趙佶話到最後戛然而止,他想說女兒、外孫兩個大活人,楊長有本事混進宮也帶不出去,自己那外孫可不省心。


    宿元景還在等待下文,趙佶頓了頓直接對他下達命令,“雖然可能性不大,朕也會派人去追查楊長,而宣德門飛石刺客一事,著卿到宋江大營暗中查證,至於梁山將士對封賞有意見,朕很快會給出一個交代。”


    “臣遵旨。”


    宿元景應聲行禮時,猛然想起宋江曾薦張清為駙馬,那人好像就擅長打飛石。


    莫非真是宋江睚眥必報?


    宿元景離開睿思殿,趙佶便著李彥叫來王黼、童貫、蔡攸議事。


    他對童貫收複燕雲表現大失所望,偏偏最近耳邊頻頻有人提及‘神宗遺訓’,意思是按遺訓該封童貫廣陽郡王。


    朕可以給,但你不能主動要,當封王兒戲?


    索性就以梁山受封為借口,讓朝臣知道大宋天下誰做主!


    宿元景接了皇命,懷揣複雜心情回到府上,宋江還在等他的消息。


    兩人剛見麵,宿元景就出言安慰:“你們訴求與疑問,我剛才已稟明陛下,陛下答應會有交待,再耐心多等幾天。”


    “多謝恩相。”


    “先別著急謝,知道昨日為何封鎖皇宮?那是因為初三早上四更,宣德門出現了神秘刺客,雖然搜查一天沒找到,但那刺客暴露了飛石特長,他還打傷了統領王伏龍,你麾下不是有個張清.”


    “絕不可能.”


    “別把話說太死,陛下讓本官暗中查證,我相信你的人品,自己先排查一遍。”


    “是是.”


    宋江這兩日都住在城內,的確不敢保證張清沒嫌疑,當即辭了宿元景往城外而去。


    剛回到大營,他就召集全部頭領到大帳,聲情並茂發表演講。


    “我這兩日在城內,一直為大家爭取利益,現已得到陛下的承諾,他很快會給出一個交待,宋江為兄弟們勞心勞力,就是希望為大家謀個好出路,希望大家也都沉住氣,千萬不要做逾矩之事,好飯不怕晚啊。”


    “哥哥放心,兄弟們沒您命令,不會擅作主張。”


    “嗯。”


    宋江安撫好眾人情緒,把吳用、張清同時留下,詢問七月初三四更在哪裏。


    張清撓頭看向吳用,喃喃說道:“四更能在哪兒?躺在榻上睡覺啊。”


    “有人作證?”


    “哥哥什麽意思?”


    “七月初三早上四更,有刺客潛入右掖門傷人,用的就是飛石。”


    宋江話音剛落,張清先指了指自己,旋即擺手否認。


    “不是我,我沒有”


    “哥哥沒說是你,但宿太尉知你有飛石絕技,好好想想如何回應,最好有證人證言”


    “啊?哦”


    張清、吳用隨後聯袂而去,不久喬道清、馬靈又聯袂而來。


    “喬先生,馬將軍,你們這是.”


    “宋先鋒,此番跟您從征淮西,我用法術傷了不少生靈,現在厭倦了殺戮想歸隱山林,乞請準我辭離。”


    “啊?眼看就要功成,先生何不”


    “算了,功名與我如浮雲,心歸之處是大道,就此告辭!”


    喬道清打個稽首,隨即轉身瀟灑出帳。


    不待宋江出言挽留,馬靈也跟著抱拳請辭:“宋先鋒保重,我與喬兄同去。”


    “你們,這.”


    宋江望著兩人離去背影,一屁股坐在大帳中間地上,他最擔心的事情發生了,朝廷薄待引發人心動蕩。


    不對,他們沒跟著進宮受封,難道是受了別人影響?


    難道是楊長?這廝傳緋袍來過!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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