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榕樹下


    潭水寺這棵菩提榕樹,比寺廟本身的歲數都大,當初選址在此處建寺,也是刻意把它考慮了進去、繞著它畫的圖紙。而今又是百十來年過去,寺廟的屋宇都漸已斑駁,唯獨這棵樹依然枝繁葉茂。


    聽到了祈願牌的事謝觀南就立刻過去看了,季熠跟慧覺又單獨說了會兒話,等他再繞回大殿邊找人的時候,天色已經漸漸有些暗了。


    謝觀南蹲在樹下,正認真仔細在看繞著樹幹掛著的那些祈願牌。這棵菩提榕據說已經超過五百樹齡,樹身約莫五、六個成人才得合抱,樹身之高大,就連謝觀南這樣一個正常體格的成年男子在樹下都顯得隻有小小一團身影。


    天黑的速度有些快,加上樹下本來就有樹冠的陰影,須臾就到看不清牌子的程度了,季熠跟往來為院中石燈點火的僧人要了一盞油燈才朝榕樹走過去。


    “觀南。”季熠靠到謝觀南身邊,碰了碰他的肩膀,“起來歇一會吧。”


    謝觀南聞言站了起來,因為蹲太久了,起身的一瞬間有些頭暈目眩,季熠在他身後虛攬了一下,見人沒有要倒才收回了手,隨即又解下蹀躞上掛著的水壺遞給謝觀南。


    “該說不愧是你嗎?水壺都用銀子做。”謝觀南確實渴了,接過來順手拔了蓋子大喝了幾口,喝完才在燈火下留意到手裏這器物,這東西外型和花紋都是外族用的那種皮囊樣式,隻是季熠這隻通體是純銀打製,可不是一般人家用得起的。


    “銀子總是拿來使的,怎麽用都是用。”季熠知道謝觀南這話沒惡意,想著天色不早了,時間寶貴,便問正事,“你查看得如何?”


    “樹太大了,這幾圈祈願牌每一圈又都是一層疊一層,查看完且得費一番功夫。”謝觀南蹬了蹬腿,活動了一下,雖然感覺得出他累了,聲音裏卻沒有抱怨,“最下麵那圈我已經看完了,沒有。”


    樹幹上一共有上中下三圈的祈願牌,掛在固定於樹身的五彩繩上,這彩繩大約是寺廟對應著香客的身高而布置的,再低就不方便掛了,而更高的位置一般人也觸摸不到。


    “我幫你。”季熠用拿著油燈的手在樹身上下照了照,“還有兩圈,一人一圈?”


    “好。”謝觀南要去拿季熠手中的燈,卻被攔了回來,他也不爭,因為個子高的拿燈確實對兩人都更方便,他就順勢說,“那你看高的那圈,我看中間這圈。”


    季熠看了看樹,最高的那圈剛好是他平舉著手就能掛上的高度,而中間這圈尚不及他胸口高,謝觀南也需要躬身才能看清楚上麵的字,分明是看中間這圈的牌子更辛苦些,可不等他開口要換,謝觀南已經彎下腰開始看了,顯然是看他執意要掌燈,存心把輕鬆的活留給他。


    謝觀南似乎有這種習慣,凡事都先解決最難最麻煩的,把輕鬆的留到後麵,所以他最開始並沒有站著看最上一圈,而是蹲著看最矮最費勁的那圈。


    “我們從這裏開始看的。”謝觀南用腳尖點著地上之前他用小石子排出的一條線,頭也不抬地說,“繞樹一圈,再回到這裏就結束了。”


    “嗯。”季熠把燈舉在胸前站在謝觀南的斜側方,這樣燈光集中的範圍剛好能覆蓋兩人所看的位置,他看完了眼前的牌子會低頭看一下謝觀南的進展,差不多見他準備挪腳了,就先往邊上移一步,“觀南你有沒有想過,如果我們沒能找到周楚緒寫的祈願牌,要怎麽辦?”


    慧覺雖然說她求過,但也說周楚緒未必一定掛了牌子。


    “那也無妨,繼續找,總還有別的證據。”謝觀南想都沒想,回答是脫口而出的,“我師父說過,這世上的事,凡經過,必留痕,隻要有一點可能,我都要試一試。”


    季熠自嘲地笑了笑,他早該知道會是這樣的答案,謝觀南第一次出現在他麵前,不就是這副鍥而不舍的性子麽?


    “你怎麽看周楚緒和紀響的事?”季熠頓了一下又補充道,“她和紀響的交往會是她被害的原因嗎?”


    如今紀響和周楚緒二人有染這點已經不單單是季熠最初的那個不著邊際的假設,而越來越接近板上釘釘的事實了。


    “在鐵證出現之前不好下斷言,但不管怎樣,她都不該死得不明不白。”


    謝觀南說話也不耽誤幹活,一刻也沒有停下翻看牌子的手,季熠為了讓兩人的進度一致便亦步亦趨地跟著,隻是他畢竟姿勢自然,看得輕鬆一些,提前看完眼前的部分便有空想到了別的事:“我剛看慧覺的僧袍很新,就多問了一句,果然今年他們新添置了一批衣衫……”


    “僧袍?”聽到這裏,謝觀南略停下了手裏的事情,很快反應道,“周記的?”


    “嗯。”


    慧覺說周楚緒第二次來潭水寺就帶了布施的僧袍而來,非但數量不少,而且料子做工都十分考究,所以若說她隻是專為幽會而來,屬實是太輕看她了。


    “那她禮佛供養之心很虔誠,與紀響的幽會反倒像是來廟裏的添頭了。”謝觀南又轉回頭繼續去看樹上的祈願牌,“照你所說,其實我很懷疑她這樣的姑娘是不是真的會為了男女私情掛什麽祈願牌,但我還是希望她能留下點什麽東西,讓我可以盡早抓住凶手。”


    “我們是男子,所以很難用女子的心情去看待事物。”季熠顯然猶豫了一下,聲音出現了一個不短的停頓,“若我們代入男子的角度來看,譬如紀響或者紀鳴,想象他們會如何看待周楚緒?這樣來假設會不會對找到凶手有幫助?”


    這是一個很有意思的說法,揣測旁人的心思,用這樣的換位思考是確實有機會能推斷出點什麽的。很多刑獄方麵的前人,也不乏有這樣的記錄留下來。斷案之人若能憑借線索倒推複盤出整個犯罪的過程,對於破解案情是有很大作用的。


    “確實有這種方法,隻不過以現有的線索而言,我們對他們的所思所想、性格脾氣也還知之甚少,所以這樣的假設謬誤太大,很難有參考價值。”謝觀南雖然暫時放棄了這個倒推複盤的方法,但他又說,“你是否想問,如果我是那兄弟倆,會怎麽看待周楚緒失身的事?”


    被謝觀南一言命中的季熠笑了一下。


    關於這件事,無論是紀響還是紀鳴,似乎都還沒有給出答案。可如果沒有進一步的證人證據,好像也很難使他們主動說出更多。


    “我不知道。”謝觀南的理由也很簡單,“我並未喜歡過什麽姑娘,所以我不知道情到濃時會不會做出逾矩的非分之舉,但我想隻要是兩情相悅,這事也不能說是什麽壞事。”


    這一點還是慧覺的話開悟了謝觀南,他們這些了解案情的人,包括謝觀南自己在內,知道周楚緒婚前失身後,總有些微妙的介意,或者說是莫名的尷尬,不知道是不是因為這個就不該同情或者幹脆應該看輕她,這樣的想法似乎是根深蒂固的。


    可這一身一體的所有者難道不該是周楚緒本人麽?無論是她自願,又或者有人用什麽手段威逼利誘與勉強,至少這都不應該成為她的過錯,旁人有什麽資格用高高在上的視角審判她呢?


    “至於紀鳴的角度,我之前也覺得,他或許應該是憤怒與不甘的,但其實那也並沒有什麽道理可言,而是我囿於世俗觀念下的一種自以為是吧?”謝觀南漸漸覺得,來潭水寺這一趟,仿佛找證據也變成了添頭,他從慧覺那裏認識的周楚緒好像在用另一個方式與他對話,在告訴他一些什麽。


    “慧覺要聽到你這番話,怕是要拉著你秉燭夜談了。”季熠的聲音因為帶著笑而有些微顫,“他說你有禪心,果真不假。”


    “難道不是麽?”謝觀南手、眼、口、腦齊動,思路卻愈發明晰,他翻著祈願牌的動作甚至更快了幾分,“為什麽未婚妻不是完璧之身會成為男子的恥辱呢?兩人約定的是未來,與周楚緒的過去有什麽相關?紀鳴要懊惱也好,不甘也罷,其實都是出於自己的情緒罷了。”


    “你的想法確實沒有參考的價值。”季熠又低頭看了謝觀南一眼,接著說,“因為這世上的男子,至少一多半不會是你這樣的心思。”


    那也不奇怪,世間男子大多認為天地之間,父為子綱,夫為妻綱,男子生來為天,是支配者、掌握者與強者,而女子無論閨閣中多矜貴,嫁入夫家之後也隻是夫家的所有品,是被支配者,依附者與弱者,這樣心思的男子又怎麽會忍受女子對他的所有權做出挑釁。


    “所以慧覺大師有一句話說得對,紀響愛慕周楚緒,是高攀了。”在謝觀南眼中,不止周楚緒這樣的女子,就好像他的阿娘,阿姐,每一個女子無論出色還是平凡都和男子一樣值得她們愛惜自己,不應為任何人而有所動搖。


    “若有女子被觀南所愛,應該會很幸福。”


    季熠的聲音在謝觀南頭頂上方,嗡嗡的就像是一層薄薄的棉花蒙在雙耳邊,謝觀南不知為何這話題會牽扯到自己身上,抬頭看了一眼季熠:“你不是女子,你又知道什麽?”


    “我知道。”


    謝觀南也不懂季熠到底是在強調什麽,但看著那張臉真的太影響他幹活的效率了,於是轉過頭去繼續做自己的正經事。


    風吹過油燈,火苗忽閃了一下,季熠收攏了手臂、側過身擋住風來的方向,這個動作讓他和謝觀南湊得更近了些。風吹在季熠的後背,燈火則穩穩照亮兩人間那點地方,映著兩張靠攏的麵容都微微有些發熱。


    “我雖不是女子,但喜歡一個人和希望被喜歡的人如何對待的心情,都是一樣的。”季熠的聲音低沉下來,聽不出一絲玩笑的意味,“我也希望喜歡的人能和我約定的是往後餘生,而不是過往從前。”


    “除非你的過往從前有前科。”謝觀南低頭嗤笑了一聲自己的捕快本能,“你這樣的出身,還能有什麽不可見人的過往從前?人姑娘要不喜歡也肯定是因為你別的方麵討嫌。”


    “可我不喜歡姑娘。”


    榕樹下突然變得很安靜,靜到兩個人的氣息都顯得那麽清晰可聞,一個輕柔平緩,另一個卻短促而沒有規律地粗重起來。


    “我……好像找到了。”謝觀南連著掛繩提起一塊祈願牌,湊到了他與季熠之間的燈火下。


    季熠的眼中一閃而過了一抹複雜的情緒,他從上方的結繩上也扯下一塊牌子,遞到了謝觀南的麵前:“這麽巧,我也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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