別看家境平常,彩虹的公主脾氣還真不小:從小到大沒炒過菜,沒洗過衣,沒刷過馬桶,連自己床上的被子都沒正經疊過幾次,至多是幫著媽媽擇菜掃地擦桌子,還經常因為沒弄幹淨被勒令返工。這隻因李明珠的潔癖已到了令人發指的地步,家裏人無不深受其苦;窗台上的玻璃必須是明亮的,地板必須是一塵不染的,衛生間瓷磚的縫隙必須是白色的,洗過的碟子必須是幹燥的,床單每周一換,鏡子隔天就擦……這些還是小事。大工程全攤到何大路的頭上,誰讓他是家裏唯一的男人呢?每個周末,何大路都要清洗油煙機,然後用鋼絲刷子刷灶台瓷磚上的油垢。一上午就這麽去掉了。如果何大路要跑車不幹了,明珠就挽袖上陣,舍不得買清潔劑就用堿,強堿。


    每當彩虹想替父親打抱不平,何大路都會一邊抽煙,一邊說:“彩虹啊,聽爸一句話,關於打掃這件事,無論你媽媽的想法有多麽荒謬,永遠不要跟她爭吵。”


    這話還沒消化完畢,何大路繼續補充,“記住,這是至理名言。所有的父親都會把它當做秘籍傳給孩子:無論你媽媽說的話看上去有多麽荒謬不可思議,永遠永遠不要跟她吵,因為她養育了你,句號。”


    ——因為她養育了你,句號。


    彩虹不能炒菜還有另外一個原因。


    彩虹有“煤氣恐懼症”——如果這也算一種恐懼症的話。她特別害怕炸彈形狀的煤氣罐,害怕用火柴點煤氣。彩虹六歲的一天,樓下傳來爆炸聲,不僅震碎了窗子的玻璃,還燃了大火。彩虹以為房子要塌了,嚇得直往樓下跑,正遇上趕來滅火的鄰居們將燒的麵目全非的屋主拾出來。是六樓的張奶奶在不知有泄漏的情況下點燃了煤氣。老太太大麵積燒傷送到醫院沒幾天就過世了。彩虹就此受了驚嚇從此見到煤氣罐就色變,搞得明珠每次炒菜都得用花布將煤氣罐遮起來。


    見彩虹頤指氣使,蘇東霖嗤的一笑,“怪哉,難得哦啊你有了男朋友我就要變成奴隸嗎?還要做湯給他喝?”


    “第一,是你請我們來你家的,我們是客,你是主人,當然是你來招待我們。第二,你住院的時候喝了我多少湯?還次人情還不行嗎?第三,季篁今天幫了你,不然你們還不知被人家揍成什麽樣子呢。”


    東霖用毛巾擦了擦手,頭大如鬥,“行,我去看看冰箱裏有什麽。”


    兩人去客廳打開冰箱,彩虹傻眼了。


    這——————就是單身漢的冰箱麽?


    空空如也,裏麵除了幾瓶啤酒、幾罐飲料、幾盒巧克力、一盒餅幹之外,什麽也沒有啊。


    裏裏外外地的找了半天,連根蔥都沒找到。


    “你去問問季篁,和啤酒行嗎?”蘇東霖道。


    “不行,他說了要喝湯,就得做湯。”彩虹堅持。


    “我從沒做過湯。”


    “我也沒做過。”


    “湯怎麽做?”


    “我怎麽知道?”


    “或許秦渭知道。”蘇東霖看著歪在沙發上生悶氣的秦渭。


    他過去在秦渭的耳邊說了幾句,秦渭站起來找手機,“不如叫外賣吧,他說過想喝什麽湯了嗎?”


    彩虹說:“還是自己做吧,幹淨點,季篁有哮喘,有些作料不能沾,萬一發作就麻煩了。”


    秦渭想了想說:“我去看看我的冰箱裏有什麽。”


    他出了門,一會兒功夫拿了一隻雞蛋、一包紫菜、還有一塊牛油。


    彩虹愣了愣:“這麽快?你也住這裏?”


    “對,我就住對門。”


    說罷,他徑直去了廚房。找出一隻碗,將雞蛋打進去,他拿出一雙筷子,熟練地攪了起來。緊接著油鍋上油,沒一會兒功夫,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紫菜湯做出來了。


    瞬時間,彩虹對秦渭的印象就改觀了。


    “謝謝你。”彩虹接過碗,感謝不盡的聞了聞,“太香了!”


    推門進去,季篁已經醒了。


    湯很燙,她就這自己的手輕輕地吹了吹,又用湯勺劃了幾下,散去熱氣。


    他微笑著接過去,用勺子慢慢的喝著。


    “好些了嗎?”她挨著他的身邊坐下來,見他的頭發有點亂,便順手幫他捋了捋。


    “已經沒事了。”他說。


    “剛才在路上,真真嚇壞我了。”她小聲說,“都怪我,我真不該讓你去幫東霖!”


    “沒關係。”


    “那等下我陪你一起回家吧。”彩虹黏糊糊的說,“我要把你一直送回家才放心。”


    季篁看了看表,“對不起,我晚上還要上個晚班。時間差不多了,呃喝完這湯就得走了。”


    “是去那個餐館嗎?”


    “恩”


    “就不能請個假嗎?告訴你們老板,就說你病了?”


    “不大好,臨時請假他們找不到替換的人。”他喝完最後一口,站起來,“放心吧,晚班不累,都是來喝酒的,吃飯的人很少。”


    “那我也要陪著你。”彩虹找到自己的背包,收拾了一下,“我到隔壁咖啡館找個座位改卷子,等你下班了咱們一起走。”


    “……”料不到她會如此,季篁的表情有點窘。想了想,他將她的手心放到自己的掌中,握了握,認真的說,“謝謝你。謝謝你這麽關心我。我下班會很晚,你一個人在外麵到等我很不放心,受了這一番驚嚇,你也需要好好休息一下啊。”


    彩虹想笑,見他如此鄭重又笑不出。這都是哪個時代的表達法啊?民國時期的吧?這麽嚴肅?好像是將一件國寶交到她的手上?


    “好,不為難你。”彩虹大方的點點頭。


    告別了蘇東霖的秦渭,彩虹打車將季篁送到惠東街的花園酒店,然後順路去了韓清的公寓。


    她一大早就跟韓清打過電話,通知她帶簡曆去見秦渭。韓清告訴她夏豐不在家,這兩天帶著多多回鄉下探親了。


    將彩虹迎進門,讓到沙發上,韓清遞給她一碗燉的爛爛的紅棗蓮米羹。


    彩虹發現她今天梳了一個很高的髻子,額前光光的,頭發被發膠粘的一絲不亂,身上還飄著一股淡淡的香水味。她的臉上畫了淡妝,描了眉毛和眼線,唇上還有口紅的痕跡。其實韓清很好看,隻是眉眼有些淡,需要略施粉黛來裝飾。彩虹媽甚至說,若是放到古代,韓清就是個大美人。因為她長得像影星陳紅,隻是眼沒那麽大,唇沒那麽豐滿,但麵如滿月,耳垂深厚,是標準的福相。而且她的嘴角微微上翹,任何時候都是笑吟吟的,一見麵就給人以親善的印象,就算不喜歡的人也很難討厭她。


    “麵試的事情怎麽樣?”彩虹問。


    “很順利。”韓清說,“通知我明天就上班。彩虹,我真要好好謝謝你!”


    “工資呢?應當不會太少吧?”


    韓清說了一個數,彩虹嚇一跳,“乖乖,是我的好幾倍!這個秦渭這是印鈔票的。早知道我也去了,還讀這個勞什子博士幹嘛?”


    “招聘我的人說,工作肯定比較忙。因為跟著秦總總會經常出差,不過補助也很高。”


    “你應付得了嗎?”彩虹擔起心來,“這個秦總是搞金融出身的。”


    “你忘了我是中文和經濟學的雙學位?大學裏我修過經濟學的課,《微積分》《概率統計》都拿過九十分呢。這學位是我爸逼我修的,就怕中文係出來不好找工作。其實我不怎麽喜歡金融,我更喜歡文學。”


    “對對,瞧我多糊塗,忘記把這個告訴他了。我以為他們就是要個行政秘書寫公文安排行程準備會議什麽的。對了,夏豐是什麽意見?他同意你去嗎?”


    “我同他說了。他不是很同意,也沒堅持反對。”韓清的目光黯淡下來,“他說這段時間都在四處應聘,如果我立即上班,他就得在家裏帶孩子做家務,沒法專心找工作。他問我能不能先拖一拖,看看他找工作的情況。我想了很久,覺得你說得對。現在是危及時刻,如有機會讓我掙錢救這個家,為了多多我也不能退縮。我不想錯過這個機會,所以我不能答應,一定要去上班,他很生氣,死命的跟我吵……”


    彩虹不覺得打了一個寒顫:“不會又動手了吧?”


    “沒有,隻是臉色很難看。你知道嗎,彩虹,”她忽然幽幽的歎了一口氣,“前幾天我去買菜,路過一家服裝店,門口有一麵巨大鏡子,我在那鏡子麵前站了很久,都不認得鏡子裏麵的那個人是誰。”


    彩虹屏息。


    “頭發枯燥,眼窩發黑,嘴角下垂,皮膚幹澀,整張臉都耷拉成一幅苦相。說實話,我不願意承認那個人是我,我知道我十七歲時什麽樣子,二十歲時什麽樣子,變化太大了,我真的不甘心。夏豐說我自私,我自私嗎?如果是他找工作,就是為了這個家的前途而奮鬥,所有人都應當犧牲自己來支持他。若換成了我找工作,同樣是為了這個家,怎麽就成了自私?就成了不願意犧牲呢?我真搞不懂他的邏輯!”


    “別太自責了,如果你想工作,也能工作,夏豐應當支持你啊。”彩虹道。


    “辭職的事他向你坦白了嗎?”


    “還沒呢。”韓清的眼圈不自覺的紅了,“彩虹,事情到了這一步,真是挺傷心的。不是傷心他丟了工作,而是傷心他不信任我。不肯把這件事告訴我。”


    彩虹握著她的手,柔聲說:“不要這樣想,這種事放在哪個男人身上都不好交代,他也很不好受,多給他一點時間吧。還有,現在學生們考完試了,我不是那麽忙了,如果你有急事,比如夏豐要應酬多多沒人帶,就交給我吧。”


    “謝謝,多多我打算送幼兒園了。年紀是小了點,我也舍不得,可是,畢竟幼兒園的老師是專業練過的,比夏豐帶要放心,何況他現在心情不好,在家裏也是動不動就拿兒子撒氣,多多一見他就害怕。”


    “是哪家幼兒園?你家附近的?”


    “你忘了,我們大學有附屬幼兒園啊。”韓清說,“我今天特地去看了,設施非常好,是好幾家幼師的定向實習單位。帶幼兒班的是兩位有經驗的阿姨,還有好多年輕老師在那裏實習,師資豐富,壞境也安全。貴是貴了點,不過活動多,還包三餐,我很滿意。以前不敢想,現在有了工資就付得起了。”


    彩虹拍拍手:“你看,上了班的人就是不一樣,說話硬氣啊。”


    “真的要好好的謝謝你,彩虹。”韓清真誠的說,“這個職位沒有你肯定申請不到,等我發了工資一定要好好請你!”


    “行了行了,咱倆誰跟誰啊。這湯太好喝了,要不你現在就幫我一個忙——”


    韓清訝道:“什麽忙?說吧。”


    “你叫我燉湯吧。”彩虹涎皮涎臉的湊上去,“一步一步的教我,人家也想學怎麽做良家婦女嘛。”


    “啊——”韓清吸了口氣,“你這丫頭,情竇初開了吧。”


    “開了開了,都怒放了,趕緊吧,晚了就瞅不著好戲了。”


    “陷入熱戀?”


    “嘻嘻。”


    “不是,蘇東霖?”


    “你這麽了解我,怎麽會是他?”彩虹說,“是他我會這麽興奮嗎?”


    “那是誰?我認識不?”


    “係裏信賴的青年老師一枚,可帥了。”


    “一定很有才吧?”


    “可有才啦,都蓋過我啦!”


    “啊!你這死丫頭,大好消息現在才告訴我!”韓清作勢要掐,彩虹連忙躲過,“現在學燉湯是不是晚了點?”


    “以我的聰明才智,加上你的經驗,沒問題!”


    “好吧,先從簡單的入手,到廚房裏來。”


    韓清從冰箱拿出泡好的蓮子,點上火,“這紅棗蓮米羹最好還要加上燕窩,最是防癌降壓,安神滋補。按照老法子呢,最好是蒸著吃,不過用小火慢燉也是一樣,記得放冰糖。”


    彩虹問:“這要燉多久呢?”


    “三個小時吧。”


    “唉,等不及了,太晚了,我馬上要回家了。”


    “不要緊,不要緊。”韓清說,“這一鍋也不多,我正好有一個保暖壺,給你裝一罐子回去,回家之後自己慢慢學著燉,火要小,時間要長。這紅棗倒是一般,難得的是蓮子好,夏豐家的親戚送的,手工撥的曬幹的,沒有添加劑,嚐起來特別香。”


    跟老友不必客氣,彩虹樂滋滋的提了那罐蓮子湯回到家裏。見媽媽李明珠已經睡了,便悄悄溜到廚房,將蓮子倒入一個小鍋,想起過年時東霖曾送過來一個上品燕窩,說是給李明珠補身子的,李明珠不舍得吃,一直放著。彩虹不管三七二十一,從冰箱裏偷出一塊,用礦泉水泡開放進鍋裏。那半人高的煤氣罐黑乎乎的立在旁邊,彩虹瞧了一眼,心突突的亂跳,幾乎想奪路而逃。想起煤氣爐是用電子打火的,又放下心來。彩虹當下閉了眼睛,用手擰住旋鈕,隻聽到煤氣噝噝的往外冒,卻並沒有點著。連打了幾下貨,都沒有點燃,心想是不是點火器的電池壞了?想找媽媽幫忙吧,又怕她多心。她隻得找來火柴,將火一劃,將心一橫,隻聽見砰的一聲響,終於點著了,她早已嚇得一頭的汗。


    那一夜,打開季篁借給她的書,彩虹便坐在廚房的椅子上慢慢的等,灶上藍火慢慢的燉,一連燉了三個小時,試試蓮米,已然粉爛,便關火將香噴噴湯裝了,放回冰箱。


    一夜無夢,早上醒來,滿屋子飄著紅棗和蓮米的香味。彩虹一個鯉魚打挺,從床上跳起來就往客廳跑。


    桌旁,李明珠和何大路正蘸著腐乳吃饅頭。


    桌上赫然盛著三碗蓮米羹,正是她昨夜熬好的。


    “起來了?”何大路說,“昨天你回家真晚。”


    “和東霖一起吃飯。”彩虹心裏暗暗叫苦,沒精打采的坐到桌旁。


    她知道隻要一提和東霖在一起,兩老頓時都會以沉默來表示默許,若是和別的男人見麵晚上九點還不回家,明珠就會把手機打到爆。


    李明珠憐愛的摸了摸女兒的頭,“我家女兒真孝順,居然懂得熬湯給爸媽喝。你知道嗎?爸媽一早上起來看到冰箱裏的湯,心裏別提有多美了!”


    兩張不算老的臉齊齊朝她笑,彩虹暗叫慚愧。


    “味道好嗎?”彩虹趕緊問。


    “好,好,好極了,女兒做的湯,就算苦的也是甜的。”為了表揚她,何大路將碗裏的湯一飲而盡,給她亮了一個空空的碗底。


    “那我以後會多多做給你們喝的。”彩虹啃了一口大饅頭,將自己那一碗倒回保溫盒,“這一份我帶到學校去喝,中午改作業困的時候可以提神。”


    “我的心肝。”李明珠的臉笑開了一朵花,“你又不早說,做湯又不難,以後晚上我給你做一份,讓你天天有湯帶。”


    “媽,您別操心了,我自己能做。”


    “媽樂意,前天47棟的李阿姨還跟我說了個滋補養顏的方子呢,媽這張老臉用不上,你年紀輕輕的可要早點開始保養,免得不到年紀就滿臉的褶子。”


    彩虹看著她,覺得這話無厘頭,又覺得還是少發言為妙,當下一笑,摸摸收拾好書包。洗漱完畢,她接過媽媽遞來的午飯,樂滋滋的去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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