彩虹傻掉了。


    心跳忽快忽慢,不知為什麽,她麵色飛紅,覺得有點喘不過氣。


    她張了張嘴,想說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過了一會兒,他問:“你喜歡嗎?”


    “……喜歡。”


    “我是指玫瑰。”


    “對……玫瑰。”


    “前麵就是你的家。”


    “哦,是嗎?”她太緊張了,看著他不好意思,不看他更不好意思,就趁機向他身後張望了一下。


    “那個鐵門不是?”


    “……對的。”


    他一直將送她送到門口。


    “明天記得來幫我監考,”他說,“何老師。”


    “好的,季老師。”


    “晚安。”


    “路上小心。……太晚了,叫出租吧。”她叮囑了一句。


    “沒事,我喜歡步行。”


    夜色深沉。彩虹站在門廊上沒有立即離開,一直目送著季篁的身影離去。胸前的玫瑰發出沁人的幽香,她倚在樓梯旁邊發了一陣子呆,收拾心緒,正待起步上樓,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她:


    “彩虹。”


    她嚇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玫瑰失落了一地。


    “媽媽!”她連忙拾起地上的花枝,同時,用手背擦了擦額上的冷汗。


    “下這麽大的雨,怎麽這麽晚才回來?給你打電話也不接,幹什麽去了?”樓梯裏傳來李明珠又硬又脆的聲音,顯然等了她很久,有一點生氣。


    彩虹掏出手機,摁了一個按鈕,沒反應,吐吐舌:“對不起,手機沒電了。我不是說今天要和東霖一起看球嗎?然後還會吃飯,所以肯定會晚一點嘛。”


    “我給東霖打過電話了,他說你的同事送你回來。”李明珠答道,看她的眼神,有點奇怪。


    “對啊,”彩虹殷勤地扶著她慢慢上樓,“那您還有什麽不放心的呢。”


    “剛才那人——就是你的同事?”


    都看見了啊!


    彩虹差點嚇得三魂出竅,怕媽媽看出自已的心事,假裝淡定:“嗯。”


    照往日的習慣,這種時候明珠絕對會刨根問底。不料她居然沒有問下去,而是忽然間沉默了。


    彩虹更不敢搭話,便在沉默中一直扶著媽媽走進家門。


    家裏飄著熟悉的菜香。一切都是舊的,門框是舊的,沙窗是舊的,牆角的舊漆剝落了,人造格的沙發豁出一道口,露出黃色的海綿。被一條髒得分不清顏色的不幹膠粘住。


    除此之外,這個家的其它地方都很整潔。出奇地整潔,地板一塵不染,桌麵光滑如鏡,似乎要用這整潔來挽救房子的老和舊。奇怪的是,這逼仄的空間並不顯得小,因為彩虹的家裏裝了很多麵鏡子,鏡子之大,幾乎覆蓋了整麵牆。彩虹曾經為了這個向明珠強烈抗議,這些鏡子既讓她喪失了隱私,又沒有真實感。明珠嘲笑:真實感有屁用,這個家缺的是空間感。


    彩虹每次一進家門,一種莫名的內疚湧上心頭。這麽多年來父母一直用微薄的工資支撐著這個家。而她雖已成年,教師的工資就那麽多,杯水車薪,也還要繼續麵對老和舊。


    “爸回來了吧?”她一麵說一麵走進臥室,將玫瑰插進花瓶,又往裏麵倒了一杯清水。一回頭,發現明珠不知何時跟了進來,坐在床頭的一把椅子上。


    這把椅子是何家最昂貴的家具,紅木的,據說來自晚清王府,是李明珠的陪嫁。不敢擺在客廳裏,怕客人坐壞了,一直放在彩虹的臥室。


    每當彩虹外公的誕辰,李明珠就會虔誠地用清漆將椅子仔仔細細地刷一遍,口中念念有聲,仿佛在和外公的鬼魂交談。


    ——“你不知道你外公有多麽疼我。若是他還健在,也不知會有多麽地疼你。”明珠說,“那時候啊,大半條惠西街都是李家的。”


    何大路最聽不慣這一句:“瞧瞧你媽,人家是憶苦思甜,她是憶甜思苦。結果呢?——甜的越甜,苦的越苦。——工人大老粗怎麽啦,當年我是廠裏的標兵,追我的人一大把呢。你媽吧,就是沒被國家教育好,總也忘不了資產階級大小姐的身份。”


    這椅子被李明珠奉若神明,彩虹也不怎麽敢隨便坐,仿佛一坐下去沒坐在椅子上,倒是坐在外公的膝頭上了,平時隻用它來搭衣服。


    “沒呢,說是白天的活兒太少,剛才趁著大雨又出車了。給你燉了紅豆湯,喝一碗暖暖身子再睡吧。”明珠指著她的書桌。


    彩虹一看,紅豆湯已經盛好了,熱騰騰地放在桌前。


    “謝謝媽媽。”她甜甜地一笑,端起來喝了一大口。


    閑聊幾句,明珠淡淡地問道:“彩虹,這花是誰送的?”


    “還有誰,東霖唄。”


    “東霖怎麽可能送絹花給你?——他不會那麽小氣吧?”


    “哦?有絹花嗎?我怎麽沒發現?天,真的有噯!東霖真是小氣。你看,才十一朵,都不夠一打的。”


    “丫頭你懂什麽,這是十一,一加一,一心一意,一生一世,意思比十二要好。”


    彩虹驚訝地瞪大眼睛:“媽,想不到您對這個有研究,我太佩服您了!”


    “嗤,你媽是什麽人,見過世麵的。小時候我那幾個表哥誰不挖空心思送花給自己的女朋友?哪像你爸,就知道送紅寶書。”


    “媽,爸送您紅寶書,您送他什麽?”彩虹涎皮涎臉地蹭過去,擠在明珠的身邊。


    “送?最多笑一下,還要看我的心情好不好。這種事情吧,女孩子得矜持點兒,哪能這麽容易被人收買?就這麽幾朵花,還拿假的湊數,打發丫環呢。”


    話中有話哦,彩虹假裝整理桌上的書本,心裏開始歎氣,唉,又得聽講座了。


    “說吧,那小子是誰?嗯?明明是東霖陪著你,最後怎麽變成這個人送你回來?手裏還有一把花?和東霖吵架了?彩虹,和男朋友賭氣很正常,有意見好好商量。別一賭氣就另投他人懷抱,這是非常不理智的。你讀了那麽多年的書,這道理不會不知。”明珠正色說。


    “媽,我說過多少次,東霖不是我的男朋友。”


    “那麽,花是這小子送你的?”


    “……不是。”


    “丫頭,你這年紀想糊弄你媽還嫩點。”


    “真的不是。我自己買的。我喜歡玫瑰,這是最後幾朵,老板說二十塊錢全賣了。”


    “然後你嫌不夠,又買了一朵絹花湊數?”


    “老板看我喜歡,又送了我一朵絹花。”


    “那你幹嘛又說是東霖送的?”


    “我怕您亂想。”


    “你還沒回答我那個小子究竟是誰呢?真是你的同事?”


    “對的,同事。我們是一個係的老師,恰好碰上了就一起回家。我是他的助教,他是我的指導老師,我幫他監考、改作業。將來讀博士肯定也要選他的課,所以,從現在起就要搞好關係……”


    “選他的課?”明珠不信,“他這麽年輕,比你大不了多少吧?”


    “我不知道他有多大。不過,是名校的高材生,挺有學問的。”


    “高材生叫什麽名字?”


    “姓季。噯,媽,您問這麽多幹什麽?”


    “既然你說要搞好關係,有空請他來家裏吃個飯嘛。真是的,你這孩子不懂事,指導老師送你回家,你就該讓他上來坐坐,喝碗甜湯也是好的。”


    “這次太晚了,下次吧。”聽媽媽的口氣好像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不知是喜是憂,彩虹的心咚咚亂跳。


    明珠的臉冷了冷,從桌上拿起一張十元錢的紙票,在彩虹的眼前晃了兩晃:“彩虹,這是什麽?”


    “一張紙。”


    “記住,錢不是一張紙,它代表權力、選擇與控製。等你到了媽媽這把年紀,就會切切實實地體會到它的重要性。”


    “媽您煩不煩啊,口氣怎麽跟個資本家似的。”


    “那個高材生,你可以盡情地欣賞,不過,”明珠摸了摸她的臉,又捏了捏她的鼻子,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若是想嫁給他,還是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媽告訴你,這個人不合適,我和你爸絕對不同意,你的一生有限,別把精神浪費在沒結果的事情上。”


    “媽!我也就認識這老師幾個月,話都沒說過兩句,這都什麽跟什麽啊,您警惕性也太高了吧。”


    “丫頭,知女莫若母。你的毛病就是書讀得太多容易異想天開。不怪你,我在你這歲數時也這樣。你以為找對象就是要找個興趣愛好都和你一模一樣的嗎?結婚就是兩個人一起唱天仙配嗎?錯!大錯特錯!一個家的幸福與和諧不取決於這些,而是取決於一些雞毛瑣事:比如,你是早起還是晚起?你愛吃辣還是吃甜?你花錢大方還是謹慎?你愛做飯還是愛洗碗?你愛看黃金劇場還是新聞聯播?你喜歡和老人一起住還是分開住?你周末喜歡怎麽過?和朋友聚餐還是守著老婆孩子?——結婚前你以為找到了意中人;結婚後卻發現你們整日為小事爭吵。彩虹,媽要告訴你,家中無大事,有的隻是擾人的小事,小事沒解決,大事還沒來這家就完蛋了……”


    “誌同道合有什麽不好?相同的地方越多,越不會有摩擦。就說說上次您讓我見的那個秦小同吧,樣樣符合條件,可是我一聽這人說話就受不了,股票啦、債券啦、銀行啦、分紅啦……真的沒有半點共同語言,在他麵前我連十分鍾都坐不住。”


    “丫頭,你的問題就出在這裏。”明珠喝了一口茶,不緊不慢地反駁,“為什麽大家喜歡誌同道合?兩個字:方便。你不用花功夫去了解一個人,了解自己就可以了。反正他和你一模一樣嘛。你也不用和他說話,自言自語就好了,他肯定不會反對。你們這些年青人就喜歡偷懶,不知道認清一個人要花多少時間,也不想看見真正的他。左不過是把人家當作一麵鏡子,照見鏡子裏麵的你。你看韓清和夏豐,誌同道合不?現在呢?”


    “人家小夫妻,現在是磨合期!”


    “謝謝,這種人我們家可磨合不起,沒把別人磨下來,自己倒被磨了個大洞!夏豐那小子,我現在見他就有氣,可惜了韓清這個好姑娘,學識好、教養好、麵慈心善,哪個大人見了不疼她?你說說看,她當初怎麽就著了夏豐的道兒?就憑四個字——共同語言——她就閉著眼睛往懸崖裏跳?老娘我買把蔥還挑半天呢,她怎麽就能全盤接受了呢?好了,不說她。你現在告訴我,那高材生是哪裏人?家裏是幹什麽的?看他的打扮,家境最多是個平常,說出來絕不會令我驚豔。對不對?”


    老媽就是老媽,眼光就是老辣,彩虹暗暗驚心:“媽,您怎麽知道?您又沒跟他說過話。”


    “我在樓梯口看見你們了,大路燈照著頭頂,我看得一清二楚。這人身上的每件東西——衣服也罷,皮帶也罷,手表也罷——沒有超過三十塊錢的。像這樣的人肯送你一把花,還真是舍得了。”


    “媽,這人我真的不熟。那個……明天要去學校,今晚還要改好多作業呢,您過兩天再來教育我好不好?”


    李明珠怔怔地看著她,歎了一口氣:“媽是怕你吃虧,又遇到個夏豐。唉,媽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要看著你嫁到放心的人手裏。媽這些年吃的苦是絕不會讓你再來一次的。……好了,先忙你的事,記住媽媽的話——看看韓清就知道你媽什麽時候會錯。別到時候被人打得四處亂跑再到媽麵前痛哭,那時爸媽老了也幫不了你。”


    說罷掩門而去。


    這一記殺威棒打下來,彩虹哪還有心情改作業?當下就氣得用被子蒙住頭,歪在床上翻來覆去,長籲短歎,想著季篁的話,瞅著窗前的玫瑰,半是甜蜜半是憂傷,一直挨到淩晨才閉上眼,沒過幾個小時鬧鍾響了,頂著兩個黑眼圈去了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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