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千年前的何城,並沒有什麽世家獨大,倒不如說皇朝末年的世家,就像是沒長齊爪牙的小貓,雖會撓人,卻是不疼的。


    三千年前的密州,也絕不是如今的這片綠洲之地,相反,寸土寸荒,民不聊生,全是荒蕪。


    若說為什麽造成了這一切。


    大約是因為,三年前的有一日,這片土地上,死了個很了不得的人。


    有人的死是仇者快親者痛,有人的死是枯草無人在意;還有的人死了才被發現,原來這荒蕪、靈氣稀少的密州,竟然也有一個頂天立地的大乘。


    這樣的死,自然是獨一份的了不得。


    朝聖閣傳業屋雖然上麵放了十張畫,但隻有最後三張,才是被畫師親眼看著畫完的,也就是說,前麵幾張不過是前人的猜測。


    什麽初出山門誌得意滿,又是什麽一朝顯赫天下揚名;什麽桃李滿天下,又是什麽天下宗師,都是假的。


    前麵那七張畫,通通都是假的。


    唯有最後三張,吐著血笑得快意的儒修,同他身旁那個拔不出劍卻還在白費功夫的女劍修,才是真的。


    唯有最後那三張,改變了整個密州的那一場浩大的死,才是真的。


    而他們何家和那位聖人之間唯一的聯係,除了這麽一個姓氏,恐怕也就隻剩下了殺身之仇。


    最後這三張畫,濃墨重彩的幾乎要和前麵這幾張隔開,淒慘悲涼的仿佛人間煉獄,然後流近了滿地的血,最後死的不過也隻有一個人。


    何謙學眨了眨眼。


    一時之間竟想不起那個聖人叫什麽名字。


    何...何言知?


    是這個麽。


    在昏君被妖妃刺殺後,十四州風雲鶴起的年代,昏黃的書院裏終於搖搖晃晃地走出來了一個穿著青衫的書生。


    他是人們見過的第一位大乘儒修。


    在此之前,儒修的誕生本就是為了輔佐帝王道,也就是說,大道三千,儒修在一開始,其實並不被列為道的行列。


    人們把儒看做天子的爪牙,而不是一個道統。


    就連如今打著聖人本家名號將書院開到密州遍地的何家,一開始也不是學儒的,而是個三流的煉器世家。


    所以沒人會想過,在那個大乘不過幾個指頭的年代,衰微沒落的儒道,竟會突然從石頭蹦裏跳出來一個大乘。


    離飛升半步之遙的大乘。


    “小生何言知,所問無言不知。”


    笑眯眯的書生撩起袍子,坐在了天下修士奪取密州令的必經之路上。


    密州令是密州的氣運所在,若要推翻皇朝,密州令或不可缺。


    而他的身後則站了個沉默的背劍姑娘,不會笑,也不會動。


    一雙眼珠子是木的。


    其實當時的聚集起來奪取密州令的修士,不過也就是一群見利起義的烏合之眾,要趁著皇朝動亂,在這裏麵分一杯羹。


    當看到那麽一個大乘笑眯眯地坐在那裏時,威壓一泄,大多數人的反應都是逃。


    逃——


    逃的越快越好。


    所以何謙學麵前的那張畫上,除了一個背劍的女修,一個席地而坐的聖人,就是一群禦劍逃竄的烏合之眾。


    ——何家真正的老祖自然也在這烏合之眾裏。


    何謙學其實一直在想,不知道當時是哪個有膽色的畫師沒有跑而是畫下來這三幅畫,但無論如何,一定不是他們何家的畫師。


    不然為何要將他們自己老祖畫的這樣獐頭鼠目,惹人發笑。


    踮起腳的小公子又慢慢地摸上了旁邊的兩張。


    剩下的兩張,一張是那儒家聖人在那裏傳道。


    還有一張是那聖人被人掏了元丹,散盡靈氣,渡得這荒蕪的密州終於煥發生機,成了如今天下耳熟能詳的第九州。


    三張畫上,一直背著劍呆木的女修始終不曾退後,也不曾為聖人擋劍。


    她隻是立在那裏,見證了一場天地間最浩大的戲幕。


    而最後那張掏了聖人元丹在那裏癡癡狂笑的人,獐頭鼠目,是他們何家老祖。


    所以傳業屋乃至整個朝聖閣,都絕不允外人踏進來半步。


    ——若要旁人知道,如今繼承了那位聖人遺澤,以聖人本家自居,在密州吃香喝辣,翻雲覆雨的何家,正是昔日裏殺聖人的罪魁禍首,不知那些個何家書院,還能否再辦下去。


    大乘求生是很容易的,求死卻很難。


    那位聖人是怎麽死的呢?


    何謙學聽過好幾個版本,最後卻是他那參與了全局的狡詐老祖,得意洋洋的摸著他的頭,告訴了他真相。


    大乘求死是很難的。


    難到這聖人要忍著渾身三千六百下千刀萬剮的痛意,繃著全身魂識,不得出手一下。


    他稍微撫一撫袖子,可能就要震碎一群人的靈脈。


    好在,聖人一直沒出手。


    那位聖人說:“我學儒家術,為佐帝王側。可如今龍脈已斷,一身本事,卻挺於此步。”


    那聖人歎了口氣。


    “言知是有不甘。”


    那聖人又有些灑脫。


    “為君,我不能不攔你們;可匡扶著這樣的一個蛀蟲朝代,又和我的道義不符。或許我本該修行的就不是儒術。”


    那聖人悲憫的低頭,看著這一群被嚇到四處逃散的人道:


    “我活著,你們是不能拿密州令的。”


    “但你們來殺我,我也是不能反抗的。”


    “君為刀俎,我為魚肉。”


    那聖人最後輕飄飄道,然後拱手讓禮。


    何謙學記得,他老祖是如何得意洋洋的同他講這些細節,什麽白刀子進紅刀子出,什麽原來大乘的修士肉身也和凡夫俗子不同,又是如何從眾人手裏搶過那枚元丹,為將來的何家複興打下基礎。


    何謙學記得,他老祖指著這朝聖閣的傳業屋,告訴包括何謙學在內的何家嫡係七個小輩,那元丹就在這傳業屋裏,隻要有人得到聖人殘魂的認同,就能繼承了聖人的一生靈力。


    何家中興這兩千年來,從沒有人到達過大乘,甚至最高的不過也隻是老祖那個合道期。


    若有人能夠融了這顆元丹,無異於直接成為了何家的最強戰力。


    沒有人不會心動。


    哪怕是日日夜夜吵著不願意讀書的何謙學也一樣。


    畢竟他隻是個任性的少爺,不舒服不得勁了要讓全天下的人來給他賠罪;但並不是個燒壞腦子的傻子,真要和他那些個不被允許讀書的姐姐妹妹們交換處境。


    他漸漸停止了要跳出窗外的掙紮,書童言禮便鬆了口氣,總算放下了手。


    “少爺,您在看什麽?”


    何謙學回神,搖了搖頭。


    “老祖出關了嗎?”他隨口問。


    其實他一直有個猜測,若要得到這元丹的傳承,或許那畫像上一直緊隨左右的女修,就是至關重要的一環。


    ...


    論道台上,戴著黑鬥篷的占星師抬起了頭。


    對麵的鄒娥皇咦了一聲——


    占星師這門術法有多邪乎她是知道的,要不然也不能讓外人聞所未聞。


    但是有多沒用,她也是知道的。隻能說是輔佐修行的一個小手段,談不上什麽大神通...不過練了這個的人,在外觀上最明顯的改變就是——


    若說尋常人的眉眼鼻都像天上的星辰一樣,軌跡萬年供人觀測;那麽占星師這群人,越是學有所成的,麵目則越若平平,不一定是他們生來就平平,而是他們的麵目也好五官也罷,都像是星辰被雲霧遮掩,隻留下了平平。


    而對麵的這個人,才築基中期。


    鄒娥皇竟已經看不清他的半張臉的星軌了。


    所謂占星術,其實不過是以天上星軌為推導,但既然說是小手段,這就說明了注定是有什麽弊端和短板的,譬如說,所謂的星軌推演,並不能推演未來,隻能推演過去。


    然後在千絲萬縷的過去中,占星師自己擇出一個最有可能的未來。


    所以這樣的小法術,很少有人當做本職去修。


    哪怕在蓬萊,以占星術聞名的蓬萊道祖治下,這門小法術,也已經沒落到了青度雖為當代大師姐,君子六藝無一不通,卻唯獨沒學過這個。


    鄒娥皇算得上是一個例外。


    如今她又遇到了另一個例外。


    她輕輕笑:“道友從哪裏來的?”


    黑鬥篷噗嗤一笑,“我不是你道友。”


    “來往皆是客,相逢就是緣。我觀你和我有緣,怎麽不算道友。”鄒娥皇溫聲道。


    黑鬥篷歪頭,他聲音出乎意料的年輕,襯得那黑色邪惡的鬥篷都有些天真。


    “是麽?”


    “但是你連星盤都不是自己的,是從別人手上奪的,怎麽配叫我這聲道友?”


    他這句話聲音壓的很低很低。


    低到隻有近在咫尺的鄒娥皇才能聽清。


    她神色不變,甚至莞爾一笑。


    半分沒有被指責拆穿的慌張。


    鄒娥皇有一雙很漂亮的手。


    所謂漂亮,並不是指手和白玉一樣無暇。


    恰恰相反,她的每隻手上都有繭子,像一個劍修該有的繭子——哪怕她的劍拔不出來。


    但正是因為這些疤痕,成了這雙手的勳章。


    才讓這白皙抽長的手,多了那麽幾分莫名的風情。


    此刻,她矜持地伸出了左手。


    手心朝上,琉璃般透明又蕩彩的星盤慢慢地在一寸半空中晃悠。


    接著慢慢地飛出手心。


    星盤旋轉,繁星飄蕩。


    但誠如這黑鬥篷所說,這麽漂亮的星盤,一開始並不是她的。


    甚至你仔細看這個星盤,你會發現這上麵的滿天星軌,很像一道密鑰。


    能打開這世間最寶貴的寶物的密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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