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座城堡和她離開的時候不太一樣了,春雪有這樣的感覺,卻說不上來到底是哪裏不一樣。


    奉茶的女侍是陌生麵孔,等她往頂樓走的時候,路上遇見的侍者也全是沒見過的生麵孔。隻有老管家還是她熟悉的人,是他招進春雪成為蘇萊特的女官。


    “你不該回來。可我知道你不會就這麽離開。”


    眼看就要到達頂層,老管家忽然停住腳步,對春雪這麽說了一句。淺淺的笑容填滿了他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也盛在他眼中。看見平日不苟言笑的老先生對她笑,春雪竟有些惶恐,她覺得,好像什麽都瞞不過這位管家的眼睛。他像是能洞穿一切,也早就猜出春雪的真實身份。


    “有件事我必須完成。”春雪有些不好意思地避開管家的注視。


    老人點了點頭不再說什麽,帶著她繼續往頂樓小餐廳走去。


    克羅萊爾的晚餐很簡單,一碗濃湯,一碟素菜,兩片麵包。春雪走進餐廳的時候,克羅萊爾正撕了一塊麵包沾著濃湯往嘴裏送。見她來了,克羅萊爾繼續吃東西,隻用眼神示意她坐。他對麵的空位上已經為春雪準備好了一杯熱果茶。


    老管家退出去關了門,春雪一邊打量房間裏的陳設,一邊坐下來。


    “您把蘇萊特的臥室改造成餐廳了?”春雪看回對麵的人。


    克羅萊爾嗯了一聲,答道:“她再也用不上了,我又經常半夜餓醒,不想大老遠跑到樓下去。”


    春雪猶豫了一下,還是開口問:“我......看見了您和魔君之王的交易......借助鏡宮的魔鏡。所以蘇萊特現在是和他在一起了嗎?這也是您哥哥的意思嗎?可是這樣一來,無異於把她推進火坑。您是迫不得已才這麽做的,對麽?”


    克羅萊爾泰然自若地吃著麵前的濃湯和麵包,聽到她的話搖了搖頭,向她看過去。


    “你吃過晚飯了嗎?要不要給你做點什麽吃的?”似乎已經結束了春雪的前麵的話題,他這麽問了一句。


    “在上山的路上吃過了,謝謝您。”春雪的臉紅了紅,後知後覺她的問題或許問到了克羅萊爾的痛處。他大概不會多說什麽了。


    “那你喝茶吧。”


    克羅萊爾溫和地衝春雪笑了笑,專心地繼續享用晚餐,不再說話。


    甜香的果茶入口,緩解了春雪心頭的愁緒。她又想起了數天前和蘇萊特的最後一麵。單純的蘇萊特相信隻要克羅萊爾及時趕到,所有問題就能迎刃而解,她找錯了帶話的人,也錯信了克羅萊爾的話,糊裏糊塗就鑽進了別人的圈套裏……


    “你知道的挺多。可我並不是迫不得已。實際上,這已經不是第一次我想把蘇萊特送走。蘇萊特對於我的價值不過是一枚棋子,一枚擋災的棋子。現在時機成熟,為了保住整盤棋,我隻好棄了她。你說我把她推進火坑,我不讚成。還不知道到底哪邊才是火坑呢。”


    克羅萊爾給自己也倒了杯果茶,用調侃的口吻說著這些話,一副無關痛癢的表情。春雪先是愕然,隨後眉頭緊鎖。


    “蘇萊特那麽愛您、不管您說什麽都對您深信不疑。如果讓她聽到您剛才的話,她該多傷心。”


    “我昨晚才見她。你說傷心?我倒一點沒看出來。”克羅萊爾笑了笑,想起蘇萊特那句一別兩寬,說道:“那個小白眼兒狼啊,心硬得跟石頭似的。你放心,她早為自己籌劃好了往後的生活。倒是你,看著很傷心的樣子。”


    克羅萊爾以手支著頭,打量春雪:“你是個重情的人,偏偏遇上了生性涼薄的泰。大概這就叫命中注定。我再勸你一次,生命寶貴,離他越遠越好。你放心地走,我會找機會幫你斷了你們之間的使魔之約,到時候你就真正自由了。”


    “不,我不會走的。我理解您的難處,願意與您一起輔佐魔王大人,就算讓我做您的棋子,我也不介意。”


    春雪說完,起身離開座椅來到克羅萊爾座前,撲通一聲跪下給他深深行了一禮。


    “你理解我?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麽?你根本不清楚自己將要麵對的是什麽。我留給你的信你看了嗎?‘斯人已不再’,我說的難道還不清楚嗎?”


    克羅萊爾冷笑著從桌邊起身,走到窗前做了個深呼吸,淡定開口:“很遺憾,在你身上我沒有發現能作為棋子的價值。你還是沒看明白,魔王不缺輔佐,缺的是消遣。你迎合不了泰的惡趣味,就算有十條命也不夠死的。春雪,你已經為他擋過箭,這就夠了。”


    最後一句話,聲線中的冰冷盡數消融,他走回來,站在她麵前,伸手打算把春雪拉起來。


    “謝謝你,春雪。走吧,離開這兒,找個太平的地方去過好日子。”


    春雪抬起頭,撞上他溫煦的笑臉。她仍然不相信這樣一個人會出賣蘇萊特。一定另有隱情。過去春雪也蒙在鼓裏,但是她現在已經全弄清楚了,差點為此付出了生命的代價。


    “魔王大人中了路西法的蠱。您是顧慮這個對不對?所以把能遣散的都遣散了。”春雪跪得筆直,沒有起來的打算。


    笑容凝固在克羅萊爾臉上,舉在半空的手握成了拳。


    “我想試試幫他解開毒蠱,能不能準許我留下來?”春雪盯住克羅萊爾的眼睛,仔細觀察他的表情。


    東邊的地平線上亮起一抹紅色,像是一片鑲了金邊的紅雲,迅速向山頂城堡方向靠而來。


    克羅萊爾沒回答,轉過頭定睛看了一會兒,輕笑著點了點頭。


    “這下好了,你就是想走也走不成了。來吧,在他到家之前我得把你藏起來。過了今天晚上,如果你還想留下來……”克羅萊爾瞥了春雪一眼,心裏默默把話說完:那你就陷得太深,沒救了。


    克羅萊爾帶春雪去了自己的臥室,徑直走到床對麵的衣櫃邊,拉開了櫃門。


    “你就躲在這裏麵,不管聽見什麽都不要發出聲音。懂了?”他把掛得整整齊齊的衣物推到一邊,留出的空間正好可以站進一個人。克羅萊爾又想了想,從床上扯過來一條薄毯遞給春雪。“如果不舒服,就抱緊這個或者把自己裹起來,坐在裏麵休息。記住,別發出聲音。”


    春雪遲疑地點了點頭,她沒聽懂克羅萊爾說的不舒服是指什麽,但是還是接過了毯子。克羅萊爾拍了拍她的頭,就像過去對蘇萊特那樣,不經意間展現出他溫柔的一麵。


    熾烈耀眼的光芒已經降臨城堡上空,原來是數不清的火把匯聚的海洋。隔著窗戶也能聽得見院子裏的喧鬧,中間夾雜著金屬磕碰的聲響。


    克羅萊爾站在窗邊,兩手插在褲袋裏望著窗外,他的背影好像一尊雕像一動不動。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外麵的喧鬧聲已經消弭,春雪的兩腳站得有點發麻,想要坐下來休息片刻,就在這時,臥室的房門被一股蠻力粗暴地推開,門板撞到牆上又彈回來,發出駭人的響聲,嚇得春雪心髒猛跳。


    “人呢?你最好在房間裏克羅萊爾,不然的話……”泰粗暴的呼喝聲由遠而近,如風雨前的驚雷。


    “吵死了,死人都被你吵醒了。”


    克羅萊爾仍然望著窗外一動不動,麵色平靜,語氣也波瀾不驚。


    “我以為你又躲著我。”這回泰的聲音從不遠處傳來,聲線變得平和很多,隻是還能聽出一絲懊惱。


    “我哪兒還敢躲?要是再挨你一掌,恐怕我就直接回老家了。”


    克羅萊涼涼地扔出這句話,想起胸口傷痕的由來。前天半夜他們兩人大吵了一架,克羅萊爾灰了心,索性決定出走躲清靜,結果還沒走到門口就挨了泰一掌,緩了半天才元神歸位。


    “我手重了,對不起你。還疼嗎?”


    泰已來到他身後,探手過去在他胸口按了按,見他像被電了一樣側身閃躲,答案已經不言自明。


    “滾,離我遠點!”


    克羅萊爾還想躲得更遠,泰比他快,雙臂展開撲過去緊緊摟住他,想掙都掙不開。


    “你就是另外一個我,我們說好永不分離,怎麽現在卻讓我離你遠點?還生哥哥氣呢?不告而別地跑回來,也不留下吃飯。聽管家說,你晚上沒怎麽吃東西?”


    泰討好地衝他笑,側過頭仔細打量和自己幾乎一模一樣的五官。


    “太惡心,吃不下。”


    克羅萊爾皺眉別過頭不看他,換來泰的悶笑聲,知道克羅萊爾說的是戰俘營裏看到的景象。


    “確實有點血腥。既然你不喜歡見血,那下回我們換個玩法,不玩蛇祭了。在他們身體裏種花怎麽樣?花種子我有的是,等他們吞下肚,就把他們豎著埋進土壤裏,隻露個腦袋在外麵,上麵開個小孔。第二年花從腦殼裏鑽出來,花開遍野,既不浪費我們的糧食又美化了環境。怎麽樣?”


    泰和克羅萊爾頭碰著頭,接著說:


    “那些戰俘現在就在沒日沒夜地挖坑,還以為是趕著建造工事,不知道是在為自己挖陰宅,真是傻得可愛......”


    “......”


    克羅萊爾不吭聲,晾著泰自說自話。


    “不想和我說話?要怎麽哄你才高興?”泰的聲線低下去,聲音裏多了些試探,


    他垂下羽睫思量,收斂了眼中的笑意,目光從克羅萊爾的下巴滑到脖子上。


    “要不......這樣?”


    像野獸給幼崽舔毛一樣,泰的舌頭貼上克羅萊爾的脖子,由下往上緩緩舔了一口,留下一條長長的水痕。


    克羅萊爾渾身上下密密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縮了脖子用力推拒他。


    “惡不惡心!快放開我......”


    克羅萊爾的聲音不再像剛才那麽硬氣,亂了呼吸。房間裏響起近身肉搏的悶響,還有淩亂的腳步聲。一直懸著心的春雪豎著耳朵聽著,不由得攥緊了手裏的薄毯。


    兩聲骨節錯位的輕響突兀地響起,像是給房間的打鬥畫下了休止符。泰陰惻惻的低笑聲蓋過了所有細微的聲音,傳進了春雪的耳朵,讓她寒毛倒豎。緊接著,距離衣櫃不遠的床鋪發出彈簧被強壓下去的聲響,幾乎同時,克羅萊爾隱忍的呻吟聲響起。


    “混蛋!”克羅萊爾咒罵一聲,從床上彈坐起來。泰捉住他一隻腳踝,脫掉他的鞋子,摸索到係在大床四角帷柱的繩索,把這隻腳套了進去,捆了個結實。他全神貫注,氣喘籲籲地做著這件事,即便克羅萊爾狠命地踹他都不能讓他停下來。


    “住手!我警告你,快把老子肩膀推回去!不然我特麽讓你夜夜夢裏被惡鬼追著跑!你這個王八蛋!”


    克羅萊爾終於忍不住爆粗口了,可他馬上悲哀地意識到,自己隻剩下可憐的言語攻擊可利用。泰已經開始捆綁他另外一條腿,將他雙腿大大地打開,牢牢固定在床鋪上。雙肩脫臼的克羅萊爾已經失去反抗的能力,肩膀動一動就疼得鑽心,隻能大口喘氣仰麵躺著,額頭的碎發因被汗水浸濕粘在皮膚上。


    泰嘖了一聲,牢牢地將繩索在床腳打了個死結,說道:“你這是怎麽和自己哥哥說話呢?過去的兄友弟恭都哪兒去了?是不是連你也瞧不起我,認為我是一個笑話?”


    克羅萊爾聞言睜大眼睛,怔了怔,語氣緩和下來:“泰,沒有人認為你是笑話,你怎麽會這麽想......”


    “不是笑話麽?”泰冷笑著的臉再次出現在克羅萊爾的視線中。他從懷裏掏出一疊照片,隨手從裏麵抽出兩張,湊近了給克羅萊爾看。


    其中一張照片,正中是一對窗下擁吻癡纏的男女,畫麵的光線被後期處理過,能依稀辨認出男女主人公是他們的熟人,那頭亞麻色的長發太有辨識度。另外一張照片裏,寬廣的羽翼正欲合攏,魔君之王的臉隱藏在黑羽之下,一隻手臂親密地箍著她的後腰,另一隻手燃著幽冥之火按住她的領口。兩張照片抓拍得恰到好處,引人無限遐想。


    “哪兒來的這是?”克羅萊爾幾乎忘了身體的疼痛,皺眉看向照片後的臉。


    “不知道。是封匿名信,你今天走了沒多久,就送到了我手上。”


    泰甩手一揚,照片打在衣櫃上,撲落了一地。


    “他們本來就是這種關係。”克羅萊爾違心地說著,幹脆閉了眼睛,眼不見心不煩。


    “我讓你帶的話呢?昨天你去見她,她怎麽說的?”泰的虎口抵住克羅萊爾的咽喉,迫使他睜開了眼睛。


    “泰,那不過是一場夢。忘了吧。”克羅萊爾對視他猩紅的眼眸,為他眼底盈盈閃動的水光心疼不已。


    “是夢嗎......我心口的傷痕,我和她的那些過往,還有烙印在我身上的她的名字......你跟我說都是一場夢?”泰頹然鬆了手,怔忪地坐下去,喃喃低語。


    “泰,能不能先把我的肩膀推回去,解開我腳上的繩子......”克羅萊爾試圖把他拉回現實,而不是再複述解釋了很多遍的謊言。克羅萊爾懷疑是自己的夢織得不夠到位,隻有回爐重新再來。隻要他聽勸給了克羅萊爾自由,克羅萊爾一定不會再失手,照準給他一個手刀,先放倒再慢慢研究。


    “克羅萊爾,你不知道那是什麽滋味。你費盡千辛萬苦得到的,卻在一覺醒來後失去,那種痛苦,讓其它的一切也跟著失去了意義。”泰仍然在自說自話,克羅萊爾呻吟了一聲,這一瞬間他無比想念蘇萊特的魅惑之眼。


    “我知道,我知道,慢慢就會好起來了,忘了吧,都會好起來的。”克羅萊爾耐著性子勸解,想嚐試著喚回他的理智,讓他放過自己,還沒開口卻見泰膝行著湊過來。


    “不,克羅萊爾,你不知道。你從沒有陷入過欲望的泥沼,體會不到身體裏有個永遠填不滿的黑洞是什麽樣的感受。我是欲望之主,可也快被壓垮了脊梁。克羅萊爾,告訴我,要如何消解才不會自取滅亡?你願不願意為我分擔一些,讓我把欲望注入你的身體,看著它們沸騰,燃燒,最後化為灰燼......”


    泰俯下身貼近克羅萊爾的臉,雙手帶著滾燙的溫度,手指撫過與自己一模一樣的五官,然後再用嘴唇輕撫一遍,最後,在他認命般微微顫抖張開嘴唇的時候,泰撕下了柔情的偽裝露出猙獰的麵孔,毫不留情地將漫天瘋長的欲念以吻渡給了他。


    他是泰的雙生子,理應有樂同享,有難同當。無論從前、現在還是將來,她都是他們兩人共有的劫數,也是他們共同的渴望。


    躲在衣櫃中的春雪聽見了外麵兄弟的交談。


    在那陣詭異的聲響之後,在克羅萊爾異變之後,他們又聊了許久。她不太確信偷聽了那些秘密以後,這對兄弟是否允許她活著。春雪倒希望克羅萊爾已經把她忘了。可事與願違,她還是聽見克羅萊爾提到了她的名字。


    春雪的心揪起來,她用薄毯把自己包住,盛夏的夜晚她卻還是覺得冷。克羅萊爾聊起了她中毒的事,還揭曉了她的身份,說到她的死而複生,她幾次三番的奔赴,一旁的泰又低笑出聲。笑聲從他胸腔裏悶悶地發出來,帶著些撩人的誘惑,這讓春雪恍然想起曾經在溫泉場與泰相識相知的一幕幕,直到一個熟悉的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想。


    “春雪。”


    是主人在呼喚他的使魔了。


    春雪眼前閃過一道光,下一秒鍾,她已經跪坐在泰的腳邊。泰光著腳,一條腿盤在床上,另外一條垂下來,低頭看著她。旁邊坐著的克羅萊爾一臉閑適,正慢慢地把垂落在一邊肩膀的頭發編成麻花辮。


    “魔王大人......”春雪仰頭望著他,囁嚅了一陣,終於叫出了這個名字。她以為會害怕,可是似乎有什麽更強大的感情戰勝了內心的膽怯。她迎著泰的目光,那雙她熟悉的眷戀的眼眸,一如既往的沉靜如水。


    “這是你本來的樣子?”泰開口問。


    “是,春雪複活以後,在大人麵前便隻用自己本來的臉孔。”春雪老實作答,心裏七上八下想著他是否會為曾經被一張假臉欺騙耿耿於懷呢。


    “挺好的,還願意留在我身邊嗎?不隻是使魔,更是夥伴。”


    泰放下另一條腿,光腳踩在地板上在她身邊蹲下來,銳利的眼神仿佛能看穿她的內心。


    春雪的心髒因此漏跳了一拍,雙手捂住嘴巴嗚咽一聲,重重點頭向著他深深拜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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