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禎舔了舔幹澀的嘴唇,他何嚐不知靠增設提刑官來阻斷民盜作亂,直接監管常平倉的取用,也僅僅是亡羊補牢。楊太後下次換個法子對付自己,依舊沒法抵擋。


    “周成奉,出去。”他吩咐。


    周成奉唯唯諾諾的答應著,眯著眼看了看呂夷簡,無奈的搖搖頭退下。


    見他離開,趙禎起身走到呂夷簡身邊,遲疑片刻後,張嘴向他問詢:“太後娘娘的銀子,是不是挪用的內藏庫?”


    呂夷簡不正麵視他,如同禎還坐在禦案後一般,隻衝著前方垂首回話:“若是內藏庫,倒好追查。”


    “不是…那別處可有眉目?”


    “有,卻怕是摶空捕影,臣以為還是不說的好。”


    趙禎眉峰豎起,輕聲責備道:“從來也不曾畏首畏尾過,這時候倒怵惕起來了,你隻管答朕。”


    呂夷簡唱了個諾,慢吞吞的說:“陛下記不記得,上個月登州急報有大批災民四處流竄,許多官礦被盜。”


    “記得。”趙禎點點頭,忽然意識到什麽,疑道,“是小娘娘?”


    “臣不敢妄言,隻是這次孟王遣人送去的錢,絕大部分是官交子(紙幣)1,剩下的有銀有緡(一貫銅錢為一緡)。”呂夷簡垂著眼瞼答道,“而太後娘娘送去的,大都是銀子,甚至有金子。想來就算是命令內藏庫典當了慈壽殿的珍寶,若知道是要拿去賑濟的,不會給這些難以搬運的東西,因此臣一時間想不出娘娘是從哪裏尋來...”


    “那就順著這條下去查。”趙禎小聲說。


    “恕臣無禮,陛下認為,三府都能隱瞞的情形下,真能查到任何痕跡?”呂夷簡否定了他,“陛下也看到了,那韓億在朝堂上甘願認罪,甚至不肯多做解釋,可見他與此事必有聯係。似他這般的,不會隻有一個,到時候把事情往身上一攬,陛下能奈他們何?”


    說著,他又搖搖頭:“何況這些不過是臣的猜測,陛下隻要查不到盜金饑民與娘娘有任何牽扯,憑著娘娘為百姓解決了糴糶之急,就絕不能對她有任何微詞。”


    “朕明白,愁就愁在經此一樁,百姓盡在歌頌小娘娘恩典,朝中定然要有更多人認可大娘娘命她同議軍國事的遺詔了!”語畢,趙禎“唉”了一聲,急得兩條眉毛快要擰到一起,他極為清楚當務之急是要將朝臣的心拉攏過來。隻是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卻實在不懂還能從何處著手。


    呂夷簡半天聽不見趙禎的動靜,嘴角微微勾起,別有深意的進言:“陛下無須捉急,莫忘了眼下有個人,恐怕正暗惱在心呢...”


    “你是說...”趙禎覷眼看他,半晌過後,恍然笑道,“朕居然忘了,小娘娘千般顧慮,可不止奪了朕的名聲,對孟王來說也算一失嗬!”話一脫口,他即刻懊悔自己的失言,無論如何心照不宣,在外臣麵前,也不該把這種事表現得太過喜形於色。所幸無旁人在場,估計呂夷簡這種老臣也遇過不少次這種情況了。


    呂夷簡權當沒聽見,繼續低著頭說:“孟王在朝外名聲頗佳,其中有一條是至孝母妃,奉養過人。聽聞王太儀重病之際,孟王日夜焚香為她祝禱祈福,多日不食。待太儀出喪的時候,他哭得也悲憾不止,落淚成行。可惜太宗遺子隻剩孟王一個,而太儀王氏卻始終沒有更好的名分....”


    趙禎接過他的話,歎道:“早知道,應該趁著入主奉慈廟的時候,將王太儀一並封了。”


    呂夷簡笑了笑:“陛下,這種事為時未晚。不如說,現在才是真的吉日良辰,早那幾天反倒沒用。”


    趙禎覺得可行,便於心中琢磨起應給王太儀什麽名分,忽地一個不祥的念頭自他腦中閃過,又轉瞬即逝。他頓感寒涼,說不清是什麽意思,遂試著從紛雜的想法中去梳理出來,可惜沒能成功。這讓他不安惴惴,隻好將談話略停一停,踱回禦案旁,看著堆疊在上還未處理的奏章。


    猛地,他瞥到躺在桌角的一方綠石洮硯,終於有所觸動,閉目沉思一會兒後,沉吟道:“禦龍旗以遨遊兮,回鸞駕而周章...呂夷簡,你聽過嗎?”


    呂夷簡恭謹說:“是曹子建的名作《銅雀台賦》,少時念書必然讀過的。”


    趙禎輕輕摸著案上潤藍如玉般的硯台頷首:“前陣子娘娘吩咐造作所去替她尋東西,被閻文應截了帶到福寧殿來,結果隻是兩方私硯,一方以金星石製成,另一方則是銅雀瓦。朕看了看,沒發覺有何異常。來人說這是娘娘送給劉永年的禮,朕派人去盯著,果然被送到了楊美人住處,這之後就沒再理會。”


    呂夷簡沉默不語,他知道趙禎的話沒有講完。


    “朕當日隻著眼在表麵功夫,卻沒深思過這兩方硯台本身的意思。今兒個回想起來,其中是有不對頭的地方。”趙禎的食指不住敲打著桌麵,“是歲連著遇見兩次太白犯南鬥,太白既是金星,曹孟德奉天子以令不臣。現在有人取金星石銅雀瓦做硯,是想借著天災來逼朕退讓,向娘娘示好...”


    趙禎轉身走回呂夷簡身邊,仰首合目,陰沉沉的問:“這個人是誰?”


    呂夷簡稍站直身子,仍舊低垂著頭:“陛下以為不是孟王?”


    “哼。”趙禎冷笑一聲,“若是皇叔率先對娘娘示好,怎會由他反目?你速去揪出來這個人,才好遏漸防萌!”


    呂夷簡一麵思索,一麵答應,旋即退下了。


    趙禎眼看著他離去,才拖著疲憊的步伐坐回椅子上,深深歎了一口氣。他瞅著麵前的一堆密奏,一封封都在揭發著楊太後縝密的布局。


    趙禎不由得在心中暗問:“小娘娘,你究竟想要些什麽?”


    周成奉此時從外頭進來,不聲不響的湊到他跟前,預備聽取吩咐。


    然而趙禎好像沒有注意到他,他在全神貫注的,用一隻手捧著放在案角的那塊淺青細膩的洮研。他的另一隻手輕輕撫過上麵雋刻的一行小字(作者亂作):


    “殘燈疏雨攏寒裳,裁斷金刀玉屑香2。


    落筆疊花吹散後,碧洮朱墨各別床。”


    縱容追贈了張歆婕皇後,二人生死之隔,依舊是“碧洮朱墨各別床”。


    趙禎不願把朝事帶到後宮去說,卻還是奢望有人能體會他承受的壓力。從前每每暗暗覺累,還有個張歆婕能看出來,而今,四周再無人可以傾吐。


    “總要有人來決定王太儀的封冊。”他想。


    1仁宗天聖元年,因富商不再生產交子而導致四川地區商業蕭條,遂章獻決定由朝廷親自設立交子務,由朝廷發行官交子,而民間仍可自行發行交子。


    2玉屑,紙名,南唐後主(李煜)請蜀箋工造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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