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八,大好日子。道邊的野草花開剛罷,巷裏的大樹悄然結果,微風許許鳥啼陣陣,氧氣充沛鄰人悠然,知了催人上路,黃狗汪汪當道,野貓趴在房頂癱著看熱鬧。


    晨光灼人,喜氣逼人。這天一早,父子倆光鮮亮麗地去馮村見小賢。這是老馬連日來第四次去馮村,也是興盛第二次見小賢。烏黑的男人穿上西服襯衫,忽然間閃亮得引來老小指點。


    雙方約定上午十點見麵,在馮厚照他二爺家前院。他二奶奶早將院落清掃,桌上備好果子酒水,一夥人見麵後老馬殷勤地給大媒人送紅包獻禮物。眾人喜洋洋還沒聊幾句,他二爺見小賢快下班了,於是吆喝著轉移陣地,將大院子留給兩人。臨近十二點,厚照他二奶奶領著小賢進來,招呼兩人坐下後笑眯眯走了。


    小賢坐茶桌東邊,興盛麵南坐西,他哪敢看小賢,羞得跟電擊了似的,兩手放兩膝上,身板直搓搓一動不動。


    “你喝水。”小賢看出了對方緊張,指了指桌上的茶水。


    “我不渴。”


    一分鍾後,小賢問:“你果園的活多不?”


    “多。我一人幹不完。”興盛紋絲不動,依舊不敢看人,隻麵紅耳赤兩腿發顫。


    隔了會兒小賢問:“你沒啥話問我嗎?”


    “我嘴笨,不會說話。”興盛速速撓頭,然後像彈簧一樣恢複僵硬的動作。


    “我昨晚聽他二爺說了你大哥的事。”小賢說完看了眼興盛。


    “嗯。”


    人間最難是問情,好在幾棵老樹合夥蔭蔽,免得他倆的羞澀被人閑看。


    良久無話,小賢又問:“你還有一妹子?”


    “我妹子可能幹咧!”興盛花了三秒咧嘴嘚瑟,男人滑稽的動作惹得女人捂嘴笑。


    天熱,鳥困,蟬燥,蒼蠅忙,人汗多。


    隔了幾分鍾,小賢說:“我有一子,年紀不小。”


    “我大說咧!”


    “你啥看法?”小賢側看。


    “沒啥看法。”興盛平靜。


    又過了兩分鍾,小賢見他一直在抖,禁不住抿嘴偷笑。


    “你是怕我嗎?”


    “我也不知道。”興盛說完露出大門牙衝著大門傻笑,大笑時兩眼偷偷掃了下小賢。


    “除了我子,還沒人怕過我。我子今年高二,下半年高三。”


    “我外甥也是,下半年高三。”


    過了一會,小賢從桌上取了個紫紅的大李子遞給興盛說:“你吃個李子,這李子甜。”


    “可以。”興盛晃蕩著大掌接過李子,麵朝大門僵硬地啃,果汁滴到了嶄新的西裝上,他依然不動,兩眼憋不住偷看小賢,卻不覺自己的西裝襯衫濕了大半。


    興盛吃完李子,小賢望著茶桌說:“我婆婆年紀大了,一個人過不了,身體也不好。”


    “不怕,我有三輪車,我開車送她去醫療站。”


    小賢笑了一下,半晌後歎息道:“我子明年要上大學!”


    “大學好!大學生好!”興盛連連點頭表示肯定,那滿臉通紅、表情誇張的模樣再次逗笑了沉重的小賢。


    “娃他爸……他爸……”


    “我大說你娃他爸被人捅死了。”興盛輕飄飄遞話。


    小賢一聽立馬變了神色,望了眼興盛,轉過頭沉默。


    泡桐樹下,知了起哄,蒼蠅罵人。


    “這事兒,過去了。我說了,我太會說話。我要說錯了,你可嫑著氣(生氣)。”興盛見小賢不高興,急得手足無措,一顆心高高懸掛,汗珠子滴答滴答。


    幹坐了很久,小賢釋懷道:“你大(父親)人挺好!”


    “你婆婆人也好。”


    “你見過我娃嗎?”


    “沒有,我大見過。我大說你娃將來有出息。”興盛露出欣喜。


    小賢冷哼一聲,提起兒子,將來太遠,眼下難度。孤兒寡母的日子苦澀難與外人言,何況眼前這人從未結婚並無兒女,他哪知養育之冷熱辛酸。


    “你嫑愁,沒啥愁的。”良久,興盛望著小賢安慰。


    此後,兩人再無言語,隔著一米遠坐在院子裏,望路過的白雲、看頭頂的大樹、聽樹上的鳥叫、吹院裏的清風。夏風時來時往,樹葉沙沙作響,小賢抬眼癡癡地看天,興盛抬頭偷瞄那個看天的女人。


    這頭兩人在馮村長家單聊,那邊的老馬請馮二爺搭個橋讓他跟小賢婆婆說句話。這幾天小賢婆婆也沒閑著,早把老馬家的情況打聽了好幾遍,有說馬村長當村長賺了錢的,有說老馬家有個有錢的閨女,有說這家有大房子大車子……總之,有錢。午飯點兒,老馬和馮二爺扣門而至,老太太早穿上緞子衣服等候,老馬雙手送上提前備好的一大堆禮物。


    坐定後,三老人拉東扯西嘮了半天,老馬見話頭熟了,於是笑問:“他奶奶呀,這兩邊啥情況呢,聊得差不多了!我今個過來專程問問你的意思,如果小賢同意了,您呢?”


    小賢婆婆舔了舔嘴唇,思量道:“我……我聽賢賢的。她倘樂意,我就一個人過。我也活不了幾年了,隻要把我孫兒拉扯大送出去,我也心滿意足了!”


    “你瞅你說啥喪氣話!如果她倆成啦,你老婆子多了半個兒子,有啥不美的!”馮二爺高聲嗔怪弟媳。


    “他奶奶你放心,我子啥品行你也看明了,老大一個善良人,隻有人欺他,沒有他欺人!倘倆家這事成了,我興盛永遠虧不了你一家三口,虧不了!厚照如能考上大學,咱合力把娃兒供出來!如果馮厚照他要上研究生博士生,我也供!這點錢,我不差!柴米油鹽事再急,急不過娃兒上大學!”老馬沙啞允諾。


    厚照奶奶一聽這話,愣了好大半晌,而後撲簌簌眼淚直掉。哪想對方如此慷慨,往常來人說親時,男方恨不得把她婆孫倆撇幹淨擇利索。


    良久,老馬凝重開口:“厚照跟我外孫子一般大,現在正是人生最最關鍵的時候,馬虎不得!將就不得!差一點好一點,牽扯他一輩子的前途!一定要上大學,而且要讓他上好大學!”


    “哎呀呀你瞅瞅人家這覺悟!小心厚照這娃兒擱咱家裏——耽擱咯!”馮二爺雖牙齒缺塊咬字不清,但說話在理。


    “我也愁!可他媽一人哪供得起!家裏這經濟,隻盼著照照趕緊賺錢,哪有心供他到大城市上大學!我老了也不中用,婆娘家種不起來地,隻能出去打工,走也走不遠,哎我給她娘倆拖後腿了……”厚照他奶說著又哽咽起來。祖孫三相依為命十來年,各種心酸唯自己最知。


    “他爸走的時候,厚照多大?”老馬抽著煙岔開話題。


    “三歲多!”


    “我大哥呐三十好幾才生下厚照他爸,從小嬌慣,沒個拘束……”馮二爺衝老馬歎息搖頭。


    “那個事兒……厚照他爸跟打斷腿的那家人——了了嗎?厚照這娃兒,心裏有氣不?”老馬試問。


    “他能有啥氣!他跟他爸性子完全不一樣!那時娃兒小,十來歲了才跟他說的!我照照呀,寬厚,善良!不太伶俐,但是上進,讀書可以!賢賢一天天在邊上教呢,對他特別嚴格,單單怕他跟他爸一樣!所以這些年他媽幾乎沒離過家,對照照的管教從沒鬆懈!”他奶奶連連擺手微微不悅。


    “照照他爸走後,那人也入獄了——無期徒刑,現在還沒出來!他兄弟右腿殘了,日子也不好過!可憐兩家老小吃罪了,冤孽!冤孽呀!”馮二爺側耳解釋。


    提起往事,寡母落淚。


    兩人走後,小賢婆婆去屋裏櫃子上的觀音像前點香,然後在地上緩緩地三拜九叩,最後她祈禱三個人從此轉運,希望孫子將來有個好前景。時運在轉,無形之間。聽聞小賢將有好著落,鄰舍人紛紛開始走動,提著果子或野菜,帶著醬油或問候。老人家歎息不止,落寞時無人問津,起色時連巷裏的狗見了也知讓個道。


    十多年貧徹骨,天知地知;往後天賜福,感神念佛。


    馮世淵在家備了午飯,飯好後馮村長張羅著眾人去吃,小賢執意不肯,因為她下午要去超市上班。老馬一聽立馬提議讓興盛騎摩托車去送她,小賢猶豫間老馬推搡著興盛去發車。送小賢回來後,老馬悄悄問兒子兩人聊得怎麽樣,興盛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鬧得老頭又急又氣。下午興盛回屯裏幹活,老馬在馮老弟家打算等小賢回來問個清楚。


    下棋唱戲、說兒笑孫、訴苦賣弄……老馬在老馮家幹什麽也上不了心。終於熬到晚上七點,馮二爺確定上早班的小賢已回家,老馬也不鋪墊徑直去了小賢家。再見又是喧嘩,撇開眾人後,老馬在後院單獨問小賢。


    “小賢啊,今個兒你倆獨自見,你感覺我子咋樣?”老馬卑躬屈膝。


    “他咋說?”小賢納悶。


    “他?他說還可以,至於你是啥態度他也鬧不清!賢啊,你是個聰明人,你給叔一句痛快話,我也不再勞心來來回回攪擾你一家老小了!”老馬語帶哀求。


    “我……”小賢低頭,一時語塞,不知怎麽出口。


    半晌,老馬見小賢有點扭捏,於是遞話道:“這事簡單!叔從不為難人,但是你必須說真心話。你隻說行,還是不行!”


    “行。”小賢腳尖摩地咬字清晰,說完臉微微朝旁看。


    “嗯?”老馬愣了,驚掉了下巴,腦海思維久久不能整合。


    “小賢啊,你可嫑騙我!這可是婚姻大事!終身大事!兩家人的大事!我子老實巴交,你可不能……興盛現在是明顯瞅上你了,你倆在一塊他恨不得掏心掏肺,你不能……我老二木訥歸木訥,腦子夠數呢,他心裏也有一杆秤!咱兩家結合,可是奔著長遠去的!組合家庭本不容易,何況我子心思簡單為人單純從沒談過……叔是想說,婚姻必須建立在有感情的基礎上。”老馬擔心對方貪眼前便利,心裏凝成一疙瘩,一時不知如何說明。


    小賢聽出了老人的意思,急得背過身望著小菜地說不出話。


    歎息了一陣,老馬掏出打火機,抽了半根煙,又無奈地反複問:“你真看上我子了?”


    “嗯。”


    “為啥呀?”


    “他心善,不動手!”小賢說完,早已淚目,眼淚在黑夜裏一股股往菜地落。


    老馬一聽,呆滯數秒,長歎一聲,直起腰板,瞬間懂了。想必厚照他爸爸對他媽媽也是一言難盡。


    “我子稀罕你,任傻子也看得出來。你不能貪圖他老實,天下老實人沒有五個億也有八千萬。哎……叔是想問,你心裏對他有沒有那個意思?小賢啊,你還年輕,活到你婆婆跟我這歲數還有幾十年,光靠人老實這一點,過不了這麽長!”老馬朝天吐煙。


    “我知道。”


    “你倆見了兩麵了,今個你倆單獨聊,你心裏討厭我子不?”


    “不討厭。”


    “那就好那就好!不著急,婚姻大事急不得!你倆先了解了解,我子身上也有其他優點,等處段時間你覺著合適了,咱再往下一步走!至於你婆婆啊厚照啊你完全不用操心,我兒子待人最寬厚、對上最孝順、兩腳最勤快。萬一……我說萬一你瞄著你倆不合適,叔請你一定一定提前說清!我興盛處理不了太複雜太緊張的關係,勉勉強強隻會叫他受傷!我可不願瞅著我子婚姻不幸!寧叫他沒有,也不叫他受苦!”


    “嗯,這一點,叔你放心。”小賢低聲承諾。


    “好,接下來你倆先了解。他沒談過沒啥經驗,還得你耐心一點教教他。我老二最乖了,他現在眼窩裏有你,你說啥他都能聽進去!過日子嘛,還是得個務實的、靠得住的男人!”老馬長歎。


    幾米長的菜地,一溜一溜齊齊整整,蔥稈直,菜葉大,黃瓜垂,辣椒綠。鄉村愛情,如鄉村蝶鳥,姍姍而來,歡喜結伴,啾啾遠去。


    沉默半晌,老馬丟下煙頭從後院出來。恰巧此時厚照晚上放學回來,見一屋子人少年大概猜出來了。厚照去房間放書包時,老馬在外喊他,眾人提耳皺眉。


    “咋了?”厚照從祖孫三的小房裏扶簾出來,望著似曾相識的老人輕輕問。


    “厚照啊,你還記得我不?那天來你屋借廁所。哎呀我……我比你奶奶還大幾歲,按理說,按理說你該叫我一聲爺爺吧!”老馬表情誇張得跟唱戲的老生似的。


    “嗯?”十六歲的馮厚照發愣。


    “趕緊叫馬爺爺!叫個爺爺不虧待你!”兩位媒人懂行,在旁歡喜催促。


    “馬爺爺。”


    “把馬字去掉,叫爺爺吧!”老馬抬手低頭笑開了花。


    馮厚照側望低頭的奶奶和默許的媽媽,不明所以,又看向起哄的二爺爺和馮爺爺,最後無奈出口——“爺爺。”


    “哎來來來!爺爺給你個大紅包!今個兒來沒給你帶東西,這是見麵禮,你買些好的參考書和文具,這學期期末考試爭取考個好成績!爺爺沒別意思,你呀好好上學,努力考名牌大學,叫你奶奶你媽媽跟著你享大福!”老馬喝醉了似的掏出紅包狂塞。


    馮厚照望著媽媽,小賢大步走來拒絕,兩幫人將紅包推來推去,最後厚照她奶奶點頭讓收下。


    黑夜裏,黃燈下,麻雀偷聽,蛐蛐議論,蚊蟲奉承。媒人吆五喝六地談論厚照的未來,寡婦家從此多了一分生氣。


    三老呼嘯離開後,馮厚照把紅包交給了媽媽,小賢拆開一看一千元整,瞠目結舌,那可是她半個月的工資,何況整件事八字還沒一撇。作為寡婦,小賢萬分彷徨,因身邊將有一人常伴,她還沒做好準備。火熱的幸福像冰雹一樣砸下來,王小賢怕自己命薄接不住,想到兒子來勢洶洶的磅礴未來,她捏著紅包愁容滿麵。那個馬興盛人高馬大、體格健碩,為人忠厚、永遠在笑,那人會開各樣車、會種各樣果、會幹各樣活,著實是個能幹、純粹又聽話的人。小賢對興盛,不討厭、有期待。奈何他倆才見了兩麵竟收人三回財禮,這叫外人怎麽看。


    小賢婆婆暗自高興,這兩天呼吸也輕快了。她不是聖人,自從兒子走後、自從老伴走後,一家兩寡婦,這些年他們三受了親朋鄰舍多少炎涼,那一間小屋裏收納了三個人多少的壓抑苦悶,隻有觀音娘娘知。如今能榜上個村長兒子,她們一家也算有個照拂了。往後身邊有人使喚,她生病了不用硬抗、孫子不用因吃穿不好缺個爸爸抬不起頭、小賢也不用一開學到處低三下四地敲門借錢……精明人多算計,也隻眼前這傻蛋可湊活,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小賢跟了那人委屈嗎?不委屈。


    馮厚照茫然不解,提出給媽媽相親最開始是奶奶的主意,他雖不接受但無能為力,恨隻恨自己年小。家裏偶有媒人來往,好在這幾年媽媽一直沒看上誰。那馬爺爺今天第二次來家明顯不一樣,二爺爺、馮爺爺、奶奶和媽媽的反應似乎在默許同一件事情的發生。少年覺察到了劇變即將到來,百感交心,無可奈何。從小沒有爸爸的馮厚照對父親這一角色一直有幻想,親生父親令他羞於啟齒,半路殺出來的那個人不知是良善是粗俗是險惡。


    這樁大事,已成六分。老馬大喜,晚上又請媒人去鎮上喝酒吃肉。這一晚三老頭劃拳、唱戲、滿口胡吹,同醉後得虧馮二爺家兒子將三人拉了回來,這晚老馬直接睡在了馮老弟家。


    五月二十,才隔兩天。鶯歌穀的洋槐花開了一坡,興盛他二嬸三嬸摘回來兩大簍,老馬一見洋槐花神采飛揚,立馬指揮興盛下穀也勾一大簍給媒人和小賢家送去。馬興盛彷如被點醒一般,帶著兩狗麻利地下穀采花,而後騎著車一溜煙去了馮村。老馬望著老二顛顛的開了竅恍如陌生人一個,刹那間生出不少惋惜來。此後他不遺餘力地製造各種機會讓興盛和小賢見麵,四十多歲的木頭疙瘩忽三天兩頭地朝女人家裏跑,惹得滿屯人好生笑話。


    因為喜歡她,所以一門心思地要把所有好的東西統統給她——馬興盛的戀愛邏輯隻這一條。


    “爸爸這些天經常夢到你爺爺,夢到他在笑,惹得我也哈哈笑,那天還從夢裏笑醒了,醒來後身體一直在顫……”


    “有一回,早上醒來之前,我夢見你爺也回來了。他在院裏磨刀,說要殺一頭豬,我問他幹什麽,他說殺豬給你吃肉。你爺爺說村裏沒有肉,怕你身體長不好。好像在夢裏你才四五歲,鼓著肚子光著腳,在農批市場的巷子裏亂跑。”


    “爸這些天一直在做夢,一直在做夢。鍾家灣有個水塘子,在灣東邊。那天我領著你姐去塘子撈小魚,你姐七八歲到處跑,結果跑丟了。爸爸找啊找怎麽也找不到,急得在山上滿山叫。後來你爺爺領著你姐過來叫我回去吃飯,我心想你姐不是在撈魚嗎,結果你爺爺說是我帶著你出來撈魚,然後問我成成呢?我才知原來是我把你丟了!哎……醒來後,又是個夢!”


    “有一天,爸爸夢見我跟你媽在鋪子外麵吵架,突然房子塌了,原來是整個農批市場地震了!嚇得我到處找人,結果誰也找不到!你媽媽瞪著我在哭,她說她再也不想理我了……我在塌房子裏到處找,找你、找你姐姐、找你爺爺……”男人說到此處,左眼流下一滴淚。


    “爸爸蓋了新房子,新房子裏有一間小房子是你的!爸爸給你買了個大床,還有小書桌、書架子、小衣櫃,書架上擺著很多你喜歡的玩具人,地上整了條卡通墊子。床底下有兩個大箱子,箱子裏是這些天爸爸在鎮上給你買的玩具……你要是……要是你還怕見爸爸,以後你在家玩的時候爸爸出去幹活,把雪峋叫來陪你玩,峋峋一直想你呐!”


    “爸爸在後院裏種了很多花,好些好些花!你哪天去時看看唄,那些花在深圳看不到。前院的葡萄樹長葉子了,我還以為它明年才能醒呐,沒想到一栽就活!不知葡萄樹今年能不能結果,要結下葡萄了爸爸先摘給你吃!你什麽時候能去鍾家灣看看,爸爸把院子收拾得……”


    五月二十一日中午,段家鎮醫療站,在一間狹小的病房裏,鍾理望著昏迷的兒子自言自語。


    學成又出事了,說來話長。這天一早芸香帶著學成和哈哈去包家垣村子北頭的窪地裏玩。那裏自然生出一大片野曼陀羅,此時曼陀羅花正值花季,金黃的花朵排排垂下似銅鈴一般,吸引了好些小孩子去那兒玩。雖從小到大一直被大人告誡大黃花有毒,但九歲的芸香從未見過有哪個小夥伴因此中毒,所以壓根不在意。到窪地以後,三小孩光著腳在花叢中跑來跑去,摘花、采葉、用花蒂做耳環戒指過家家玩。


    “我媽媽說這個花有毒,你倆敢吃嗎?你看!我敢!”包芸香問完自己伸舌頭舔花、咬花瓣。因味道不好,小姑娘吃完吐了出來,而後伸舌頭做鬼臉。


    學成和哈哈見狀也紛紛摘了一朵花品嚐,最後因味道不好均吐了。吃完花瓣芸香摘了一顆帶刺的果子,將野曼陀羅果子當成武器去紮兩人,哈哈和學成躲貓貓一般到處跑。跑著跑著學成倒了,隨即抽搐翻白眼。哈哈嚇得嗷嗷叫,芸香知是中毒了。


    “哈哈你看著我去叫人!”


    包芸香光著腳一路往回跑,小腳早紮破流血卻不知覺。知學成媽媽不在家,芸香七八分鍾跑到了哈哈家,在門口喘著氣大喊:“學成哥哥中毒啦!六爺爺(指包曉權,族裏排行老六)學成哥哥吃那個大黃花中毒啦!”


    小姑娘一喊,兩家人全跑出來了。包曉權問了地址騎車走了,哈哈奶奶和芸香奶奶一直在質問,小姑娘又急又怕最後哭得說不了話。包曉權找到學成後先往家裏拉,此時小孩口幹舌燥臉色發白,維籌母親早泡好金銀花水過來灌,芸香奶奶也從巷裏借來一碗綠豆湯。大人不知吃了多少中毒深淺,哈哈和芸香嚇得嚎哭不止。維籌兩口在地裏幹活,曉星這些天在劉家寨租的範家娃四畝水地忙活,包曉權無奈給距離最近的鍾理打去電話。


    鍾理聽聞兒子中毒,發動三輪車門也沒鎖鞋也沒換趕去包家垣,見兒子昏沉不醒哪管什麽土方子直接帶到鎮醫療站。醫生聽說是中毒立馬對症下藥,此刻喝了藥打了針的學成漸漸平靜,眼睛時常睜開看爸爸,瞳孔也慢慢聚合了。城裏的孩子,隻知花花草草可愛,哪知一株野曼陀羅能毒死一頭牛。


    鍾理走後,維籌母親馬上給曉星打電話,誰想曉星手機沒電關機正在充電,充電器正是鴻鈞家的。


    一言難道。康鴻鈞五月二十從山東出差回來,昨天下午跟他姐交接後立馬聯絡心上人。兩人半月不見,黃昏後你儂我儂溫存無盡,直至今天中午依然如膠似漆。下午三點手機有電後曉星開了機,翻著一條條未接信息一個個未接電話,整個人懵了,茫茫地跑向鎮醫療站看兒子。


    康鴻鈞聽聞曉星丈夫也在醫療站,理智告訴他不要出門。在外這些天,哪天不思念星兒?別的零售商忙著吃飯旅遊交換名片,他卻好多次一個人跑去陌生商場給曉星挑化妝品、買保健藥、選購絲巾、買紀念物。曉星匆匆走後,鴻鈞一個人點燃香煙,一顆心沉得如同大石落水。


    從曉星回老家到今天已經半年多了,他從不敢要求她什麽——求她盡快離婚、求她放下種地、求她搬過來陪他、求她舍棄自我認同他的理想生活——從來沒有。明明女人的心在他這裏,為何康鴻鈞還是惶惶不安。最怕他們夫妻因孩子感情複合,結果怕什麽來什麽,原來墨菲定律真的這麽神奇。


    鎮醫療站很小,曉星很快找到了,見滿身大汗頭發全濕的鍾理在兒子身邊輕言輕笑,一顆心頓時落了下來。夫妻再見,對望無言。鍾理下意識地起身讓位,曉星坐在床邊喚兒子,學成困頓迷糊地眨眼。得知兒子中毒,為母者慚愧難當,三月開春後她明顯忽略了兒子。學成早飯吃在香香家還是哈哈家、兒子晚上睡在大哥家樓板上還是香香家窯洞裏、煤球(貓咪)吃的是對門家魚骨還是自己在巷裏覓食、年年被大嫂喂的剩飯還是自家貓糧……曉星自己也不知。地裏活多天熱又無聊,學成並不想跟去,所以她總把兒子交給別人照看。


    俯望兒子時不時抽搐一下,曉星早流下淚。


    “哈哈跟芸香不是也吃了嗎?”曉星擦淚問鍾理。


    “他倆沒事。從小接觸,不帶怕的。”鍾理站在小病房門口回答。


    穿拖鞋的護士在門口來來往往,白大褂裏隨意搭配的醫生在外呼喊,各處來的病人問東問西,吵嚷的候診區襯得小病房格外安靜。兒子的昏沉同時牽動著兩顆心,逼仄的環境讓兩口親近。恍如隔世,好像這小病房正是富春小區樓下社區醫院的小病房。


    阡陌小道、雜糧鋪子、農批市場;富春小區、霓虹夜晚、市場小吃路;鄰舍朋友、一家五口、南國二十年……鎮醫療站裏全國統一的機器叫號聲、病房鐵皮櫃上全國統一的垂蔓綠蘿、房裏飄來的全國統一的火鍋湯味、街上人叫賣的全國統一的廣東荔枝……熟悉的符號瞬間將他們拖進冗長的回憶中。他們之間的共同回憶太多太多,常常一個眼神便完成了一段對話的目的。


    晚上八點多,學成狀況漸好,醫生要下班了,鍾理開著三輪車回包家垣。虛驚一場。過後學成修養了好幾天,曉星放下農活和感情,一直陪在兒子身邊,鍾理每天過來探望,手裏永遠帶著各種小欣喜。


    “真想讓你見見我,也許驚訝,絕不失望。”


    “又來!在哪兒見麵?”


    “酒吧、圖書館、商場、奶茶店——由你定。如果不滿意你可以隨時離開,我沒有你微信也沒有你手機,你隨時可屏蔽我,我對你不會構成任何騷擾。”


    “你不覺得剛聊完電影說這些有些荒誕嗎?”


    “命運本身荒誕,荒誕的人幻想未來引領曆史,荒誕的人構成的世界也充滿了荒誕。”


    “現實荒誕嗎?真理荒誕嗎?”


    “現實很荒誕,所以才衍生出法律;思想很荒誕,所以才出現真理。曆史本也荒誕,規律和秩序不過是意外收貨罷了。”


    “因為半夜十二點太晚,所以你犯困了才這麽說嘛?”


    “不!茫茫人海億億萬萬,人跟人的相識有什麽規律?我不過是偶然在視頻網站上發現了你,然後荒誕地幻想如果你是我老婆多好!於是我開始關注你、一鍵三連、加為好友、試探聊天、每天問候直至現在。初心荒誕,結果現實。我們現在美好的交流正是起於我當初一個荒誕的念頭。有人說世界是由荒誕創造的,我不反對。”


    “我竟然無法反駁你。”


    “有人把這種荒誕的念頭稱為空想、幻想、意願或意誌力、精神力。它不是現實,卻影響或決定了現實。不少人在荒誕與現實之間爭辯,最後辯出了哲學、語言學、邏輯學、政治學……”


    “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有點嚇人。你是搞培訓的嗎?不會是那種傳銷導師吧!”


    “哈你真可愛!我跟你收費了沒?讓你發展下家了嗎?”


    “哈……我猜你是傳銷組織的高級導師。”


    “如果我是搞傳銷的,那我隻想洗腦你一個人。大齡單身男青年除了半夜想些有的沒的還能幹什麽?你會在淩晨一點跟一個陌生男人聊拚單技巧、親戚矛盾或職場鬥爭嗎?我怕我猛烈的表白會嚇到你,所以隻能說些超現實的話。如果你厭倦了這樣玄之又玄的對話,不如我們見一麵吧。”


    “見麵之後呢?我怕你的耐心止於見麵。”


    “你很敏感,但是放心。你見到我之後,隻會驚訝,不會失望。”


    “我害怕。”


    “你在怕,殊不知我也怕。怕你見麵後再也不理我,怕你對我沒有動心的感覺,怕我跟你沒有緣分見光即死,更怕我們忽然間淪為路人。”


    “如果不見麵,你會一直跟我聊嗎?”


    “不確定。我每天早上醒來時,都覺前晚跟你的聊天像個夢,腳踩在天上人睡在昆侖的神女夢。其實我也害怕見麵,怕見到你之後回歸理性不再瘋狂,但這害怕遠不敵我對你的喜歡。我不想做個懦夫,因為怕見你而失去你。”


    “你根本不了解我。”


    “了解隻是時間問題,隻要你允許,我會用一生的時間去研究你取悅你。”


    “你的話總說得很浪漫,浪漫得讓我懷疑、質疑。”


    “不必懷疑,享受即可。人與人之間能有這樣的超現實神交、柏拉圖式情緣,絕對不是普遍的。”


    曉棠沉默。


    “晚安吧他小姨,明天要上班,再聊會變老!明晚見寶貝!”


    兩人凝視寶貝兩字均在甜笑。緣分沒有按世人計劃的路線走,倒是在兩人之間自由狂奔。午夜夢最甜,無論是施愛的還是受寵的,人最易在虛幻中迷醉在現實中頹廢。


    自從跟曉棠成為親切網友之後,任思軒越來越自信,在辦公室裏也放開了很多。每天一見曉棠便笑,神秘兮兮兩眼放光地笑。和其他女同事的交流也多了起來,中午飯會叫上同事們一起去吃,下午茶期間他笑話段子一串連一串。很明顯思軒近來活躍了很多,穿衣風格變了,腳上的鞋子也越來越矚目,他辦公桌邊的咖啡機區域幾乎成了辦公室裏的第二個公用地盤。


    曉棠自然發現了這些變化,隻是沒有多心,她豈知財務專家的變化因她而起。辦公室裏曉棠對思軒的平平無奇成了思軒的心病,為何現實中的自己那麽引不起對方的關注。他們在網上聊得越火熱,思軒在現實中越失落。分裂的鴻溝越來越大,幾近瘋狂的青年不敢去想他倆揭開麵紗的那一刻是何種結局,隻盼著最後的審判早日來到。


    五月二十二號,馬興成嶽父家的幾畝櫻桃采摘出賣,林月娥回娘家幫忙,回來時帶了一蛇皮袋的大櫻桃在各家分發。老馬舍不得吃趕緊讓興盛尋個好袋子,把幾十斤櫻桃連同家裏新買的花生油一氣送到了小賢家。


    見見麵機會還不夠多,老馬打電話讓老三英英在深圳買些東西往回寄,最好兩三天買一次郵到鎮上。由此,興盛便可以三天兩頭地去鎮上取東西然後送到小賢家。什麽襪子手鐲、家用電器、學生護眼燈、女式皮鞋、廣東特產……桂英為了二哥的婚事也不辭辛苦。


    “不要買太貴的東西,太貴了人家心裏有負擔!花樣好看即可!”五月二十四日晚上老馬又下派任務。


    “知了知了,仔仔說他有一套參考書不用,高二下學期的,要不要寄給那個娃?”桂英請示。


    “可以可以!你發快遞回來,明後天你哥剛好去送!”


    “知知知!不用你叮嚀,我掐著時間呐!你娶兒媳叫我出錢,這算盤打得可以!”喜上眉梢的桂英開玩笑。


    “我前陣子去人家、請媒人,好家夥一下幾千沒了!你那點還叫錢!明後天我又得去馮村,問問人家意思,差不多了我準備提親,提個親不花個萬把塊的?看把你羞澀(吝嗇)得心疼那點錢!”老馬翻眼噎人。


    “呀還要提親!二婚……不是吃個飯領個證嗎?這麽正式!”桂英驚喜。


    “你腦子糊了吧!你哥是頭婚!咱取媳婦按咱家規矩來管人家呢!”老馬下巴朝天。


    “你咋提親?直接給彩禮?”桂英好奇。


    “結婚才給彩禮呐!我……我這有一套金首飾——耳環、鐲子、戒指、項鏈,完了兩家人到鎮上吃個飯!”老馬怕人聽見小聲嘟囔。


    “好家夥我的天啊!這麽短時間從哪買的?咋這玩意我都不知!你花多少錢買的?”桂英狂喊。


    “不是……那是……十幾年前給你大哥備的。”老馬說完倒吸一口氣。


    父女倆短暫沉默,桂英又問:“提親還要買啥?你跟我說我來買!”


    “還沒想好給那娃兒買個啥!誰想到人家還帶那麽大一子呢!”


    “買個手機吧!你不說她家三個人隻一個手機嗎?”


    “可以可以手機可以!”


    “好我來買。”


    “我今個打電話是想問你,你買的茶具啥時候到,我急著帶去見媒人呢!”


    “明個到!說一百遍啦!手機顯示明天到鎮上快遞站,具體幾點我也不知!快遞公司顯示了我馬上給你打電話!”


    “啊知了知了。接下來我準備給你哥裝修房子,把你哥那間裝成婚房,你那間裝成娃娃房給小賢她子用,你大哥那間……給她婆婆住!人家來不來住是別人的事,咱得做好人家來住的準備!”


    “天呢!動靜這麽大!那你那間房子呢?”


    “你別打我的主意!裝房子要花錢,你準備出多少?”


    “謔!原來在這兒挖坑等著我呐!你先說說咋個裝,我根據效果出錢。”


    “婚房你要啥效果……”


    父女倆聊起裝修,言語間喜氣像皮球一樣滾來滾去。一番商議後老馬負責硬裝,桂英負責軟裝,家具父親買,家電三妹出。老馬家好多年沒喜事了,這次老父和三妹鉚足了勁為二哥出力,老二則無憂無慮地和小賢見麵談情。


    跟父親聊完後桂英哼著歌去淨水機接水,此時婆婆從漾漾屋裏出來了。


    “你哥的事兒成了?”董惠芳問。


    “快了!我大準備提親了,一套的金首飾,陣仗夠大!”三妹表情有點酸。


    “是那個帶兒子還帶婆婆的寡婦嗎?”


    “可不!寡婦見天日要跳龍門啦,光提個親就一套金首飾,結婚時誰知彩禮給多少!我出嫁時也沒說給我勻點兒!弄得我一親閨女還沒寡婦嫁得好!”桂英吃醋自嘲。


    “你二哥鍾意人家?那婆婆凶嗎?”


    “還好!我大說一家三口性格都挺溫和的,我昨天中午還專程問了我二哥,我二哥一直嘿嘿笑,嗯嗯啊啊的,那傻樣跟漾漾喝醉了一樣,笑死我了!”


    “誒對了英兒啊,冰箱沒肉了,你明天出去買些!仔仔想吃魚,漾漾最近愛吃烤牛肉。”


    “超市菜市場現在開放了,媽你有空出去轉轉,別老憋家裏,致遠說你最近除了送漾漾不怎麽出門。”


    “這兒菜市場……跟永州不一樣,我逛不慣!”董惠芳麵露難色。


    “行,明天我買菜,早上你想吃什麽早餐我買給你!”


    “哎這兒早餐也不行,我不愛吃廣東那些個!口味不一樣,怎深圳也找不到湖南味兒的早飯呢。”


    “明天周日,要不別做飯了,媽你休息休息,咱去市內的湖南飯店吃頓大餐!”桂英開解。


    “算了算了,我年紀大,出不了門!一出門看那不透縫的大樓密密麻麻,暈得厲害!那天我送完漾漾去買早餐,走到大路上看路邊早高峰的車,頭上暈乎胃裏惡心!險些沒回來!”


    桂英沉默良久,轉頭試探道:“媽,青葉最近怎麽樣?”


    “她呀現在七個月過十天了,預產期在陽曆八月十七,這兩天身子沉得開始睡不著了!”老太太忽來神采,說起永州那邊如數家珍。


    “我張叔最近胃還痛嗎?我那天喝醉打電話他還生氣不?”桂英又笑著試探。


    “早不氣了,哪那麽小心眼!你張叔這兩天胃好了些,前天晚上換了一樣藥,昨天早上就見效了。”


    桂英聽到這裏輕歎一聲。晚上致遠回來,女人悄悄將婆婆的原話說給他聽,致遠不言,眼露難色。


    “媽心思壓根不在這邊!我不讓人回,整得我跟棒打鴛鴦似的!老兩口本是合法夫妻,現在被咱弄得,成異地情侶咯!”桂英沒事人一般哈哈取笑,致遠心裏卻不是個滋味。


    周末從學校回來,何致遠心情大好。最近他已經開始鑽空子練書法、寫家訓、看名著了,誰想母親的事情總是無意攪擾。這一晚,何致遠因此失眠,愧疚自己對母親的疏忽,惱怨母親對自己的疏離。他們母子之間有距離,英英恰巧是粘合劑,妻子對母親做出的種種言行舉止更多是自己的暗示或意願。潛意識中何致遠想留住母親,想讓母親以後在深養老,可母親從不接受這個想法。


    閉門即深山,心靜遍菩提。淩晨兩點的何致遠起來打坐,試圖通過格式化大腦來忘掉眼前的煩惱,或通過心理暗示迫使自己接受母親隨時要回永州的現實,他一遍一遍地默念“放下過去珍重眼下,擺脫複雜關注自我”。


    在每一個書聲琅琅的清晨,何老師幻想著自己四指並攏雙手疊加放在胸前。尋尋覓覓,多年以後,他又回到了他的呂克昂學園。他化身園丁,去日夜栽培春生的樹苗,日複一日,溫暖欣喜。


    他一直在尋求意義,最後發現價值與意義常背道而馳。他用力地表演虛無與繁雜,他違心地把沒有意義的東西講出意義。原來他從未逃出過,他一直是烏托邦裏懦弱者。人生呐,憧憬著,歎息著,失落著,匍匐著。


    機緣巧合,他在懸浮中找到了一片落葉,唯有這落葉可寄托生平,可惜外物無情,落葉隨時會被打翻。內外悲哀,悲自己如此平凡,連最簡單的關係也理不好,談何修行觀照。俗世呀,渾濁沸騰,擾人心安。


    總有些人,生在空中,死在雲中;總有些人,活在地上,笑在天上;總有些人,從天而降,墮落人間。


    飄浮的落葉,載著風雨,在人間環遊;沉潛的心靈,兜著世俗,在地上哀悼。


    這一晚,何致遠思慮到大腦停擺,淩晨五點才倒頭睡下。


    “卡俄斯是存在於創世之前的神種,也叫混沌之神。傳聞他是永恒時間的產物,也是永恒時間的締造者。他的教徒將混沌理解為深淵,深淵中存在著夜和霧,凝聚起來的霧氣經過漫長的時間形成卵狀,卡俄斯將其劈為兩半,一半作天一半成地。這部電影講述的正是卡俄斯的出生。”


    “我壓根沒看懂,你會笑話我嗎?”


    “不是你的錯,是電影沒拍好。”


    “哈!”曉棠深夜笑。


    “準備好了沒?”


    “準備什麽?”


    “見我呀!”


    “omg,你又來!”


    “我們都在深圳,為什麽不見一見?你現在隨便想個時間或地點,我們勇敢一下衝動一把,一人帶朵大紅花,也來個不見不散!快快快閉上眼想一下!”


    “咖啡店?”


    “好,那就星巴克!”


    “下周六?”


    “好,那就下周六中午十一點的景田地鐵站星巴克咖啡館。”


    “為什麽是中午?”


    “中午光線最強,好讓你看清我!”


    “哈暫定吧!”


    “那就暫定吧,晚安!”


    “晚安。”


    這一夜,思軒與曉棠又聊到半夜。


    五月二十五日,鍾瓊家兒子鍾雪峋過生日。鍾理為彌補這些年對堂弟的冷落,主動提出在他家新院子給小孩辦生日宴並承諾他去買蛋糕水果玩具。鍾瓊夫婦高興,商量著也請嫂子帶孩子過來熱鬧熱鬧。曉星接到電話,第一反應是拒絕,結果粉粉不放棄,笑盈盈地來回勸。


    “咱妯娌間這些年從不走動,孩子間也生分,擱以前沒什麽,現在你們回來了真該活絡活絡!鍾瓊沒親兄弟,整天把大哥當親哥叫!你跟大哥之間有啥隔閡我也不懂,今個兒純粹地給峋峋過個生日!娃兒老喊著學成哥哥,學成哥哥要來了峋峋保準樂壞了!中午吃個飯切塊蛋糕,幾分鍾的事兒!嫂子你不想過來也沒事兒,我叫鍾瓊去接學成!”


    “他……他前幾天中毒,不能隨便吃……”


    “蛋糕吃不了,饅頭可以吧!我做了好些菜,大哥買了好多水果,三四個小孩呢!耍一耍然後給你送回去!”


    曉星說不過,隻能中午自己送學成去鍾家灣。


    五彩氣球、五色水果、雪白蛋糕、幾盤涼菜、幾盤熱菜、一摞油餅……吃的喝的全擺在院子裏,鍾理綁起了秋千、鍾瓊借來了跳床、粉粉給孩子們做沙包。曉星拉著學成推門進來時,鍾理穿著圍裙趕緊去了廚房避著。鍾雪桉拉著學成跳皮筋,雪峋殷勤地給哥哥拿水果,五個娃娃玩成一堆,粉粉在旁陪著嫂子說笑,鍾瓊抱來大西瓜現場殺瓜。


    鳥大緘默寡言,鳥小喊得最響。


    鍾理一人坐在後院轉台上看鳥,聽前院裏小孩嘻嘻哈哈女人唧唧噥噥,忽覺歲月靜好鄉野安心。半生空望蓬萊,忽然回到故鄉,才覺真理至簡。好心情像氣球一樣在大樹的鳥窩上跳躍,鍾理不知自己有多少年沒這麽開心過了。


    村裏人寬了大方、窄了緊湊,沒有規矩、隨心自由。人們關注自我遠多於鄰舍,四季的農活耗盡了虛浮,耕耘的不止是田地還有心靈。鄉間的色彩隻有自然,農人的攀比隻在農田,人們與天同步與地交流,忙時連軸轉閑時看霜雪,老人不常歎息不太挽留,因為看慣了去留。人們與春夏同賀,與秋冬同寂,勞作如是修行,人心如是自然,靈魂化成時間,刻板而純粹。


    曉星一來二去喝喝水聊聊天幾個小時過去了,恰巧此時康鴻鈞來包家垣,帶了他在山東買的化妝品和各種禮物,一來見見曉星送禮物,二來看看小孩病情。男人鼓了很大的勇氣做了很久的思想工作才動身來到包家垣,結果撲了個空。聽村長包棣通說曉星丈夫近來頻頻來包家垣看孩子,康鴻鈞的心涼了半截。


    中年人將尊嚴看得勝過一切,他不屑於過問也不屑於示弱,沉默和退縮成了體內自帶的行為範式。


    康鴻鈞的如夢泡影


    五月二十七號,老馬帶著桂英寄來的茶具,去了馮村兩個大媒人家。一來請媒人探問小賢的意思,二來準備定日子提親。馮二爺受了大禮,不好不幹活,弟媳家跑得格外殷勤,得知小賢對興盛有意、願意進一步發展,小賢婆婆也明朗地表了態點了頭,三個老頭於是乎當天定好了提親的日子——六月六日。那天農曆閏四月初五,是個大日子,也是周六,適合辦喜氣事。


    幾人談完定親的事兒,去鎮上喝了酒,酒後老馬請媒人去馬家屯坐坐,馮二爺頭一次來老馬家,一進門挨個打量,見老村長家大件壯觀、小件有品、院大房多、裝飾上乘,心中暗暗吃驚笑容慢慢僵硬,這才知小賢逮了個有錢人,此後對弟媳一家說話也委婉了好多、恭和了些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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