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期二的早上,第一個起床的是鍾雪梅。她五點五十關了鬧鍾,起床後精心梳洗打扮,換衣服、整理包,而後坐公交去上班。七點半到了咖啡店以後,年輕的師傅帶著鍾雪梅先熟悉店鋪環境,而後換工服,學習員工手冊,最後和其他人一起打掃店鋪。待九點鍾開店後上了客人,雪梅跟著另一個同事一起負責餐桌清理。


    雖是清理垃圾的活計,但於十七歲的鍾雪梅而言,欣喜而新鮮。店裏濃鬱的咖啡味、高檔別致的裝修、友好有素的工作伴侶無不令她歡喜。十七歲的雙眸,看一切無不是欣欣然。


    何致遠今早六點起來,吃了塊麵包便在餐桌上開始工作。沉浸於新小說構架的小說家,大腦陷入深沉而複雜的思考時,時常幾十分鍾一動不動。


    七點鍾的鬧鍾響了,何一鳴蹭地一下翻身起來,不似往日那般磨磨唧唧貪戀床被。他穿好衣服洗漱完後,跟爸爸打了聲招呼,一溜煙便出了家門。昨晚討要的獎金今早剛好派上用場,他騎著自行車直奔離家最近的麥當勞去買三人份的早餐,排隊等早餐時,他專程建了個微信群拉胡漢典、顧舒語進來,還特意提醒他們他已經買好了三個人的早餐。


    補課中心八點半開課,八點還不到何一鳴早趕到了教室裏,一個人守著三個座位和三份早餐,隻等著顧舒語來。被愛情蠱惑的少年,辛苦多年攢的零錢開始如洪水泄閘般嘩啦啦地往外流,甜蜜中的少年竟全沒往日的計較。


    七點半鍾能醒了,他疊好單子整好床鋪,給學成蓋好肚子,而後下了樓。一下樓隻見兒子又是四肢攤開睡在地上。他氣得不行,嘴裏忍不住罵罵咧咧,一邊罵一邊拍鍾理醒來。鍾理昨夜兩點才睡著,到此時酒意已過睡意卻濃,任老頭如何拍打叫喚他隻是起不來。


    鍾能無奈,望著地上一身酒氣、邋裏邋遢、不成體統的兒子,失望極了。如若這副模樣被曉星看見了,不知她會怎麽想;要是讓學成和梅梅瞧見了,也不知孩子們會怎麽想。不願鍾理在妻兒麵前丟人現眼,鍾能準備把人高馬大的兒子背回房裏睡。他連拖帶拽,兒子根本起不來,幾番撥弄倒是把人弄醒了。


    “幹什麽?拉我幹什麽?別碰我!”鍾理躺在地上嘴裏發凶,人卻似醒未醒。


    鍾能蹲在地上,見兒子如此說話,花生豆大的淚水驀地嘩啦啦落了下來。


    “給我起來!起來!”鍾能站起來彎著腰,把脖子上的擦汗毛巾抽了出來,朝著鍾理的大腿使勁兒地抽打。打了五六下,鍾理徹底醒了。見自己被打,中年漢子起身來一手拽住了打在自己身上的那條發黃的舊毛巾。父子兩你一頭拽著我一頭抻著,誰也不鬆手,目光裏全是怨恨。


    “你想咋地?你還要打我不成?你看看你現在還是個人嗎?”鍾能嗚咽著輕喊。


    “我愛睡地上就睡地上!叫你別管我,就別管我!”鍾理扔了毛巾,朝父親大喊。


    “老天爺呀!我作了孽呀!”鍾能也扔下毛巾,蹲在地上用拳頭捶打自己的膝蓋。


    “死了人嗎你在這哭?”鍾理拍了拍身上臭烘烘的衣服,嘎吱一聲坐到了又小又窄的舊沙發上。


    “你這樣下去,星星遲早要跟你離婚的!你讓娃娃看見你天天睡在地上,娃娃咋想嘛?”鍾能捂著臉哭著說。


    “愛咋地咋地!”鍾理說完扭過臉去,眼中有恨也有悲。


    “你別發脾氣了,等會學成起來了看你這慫樣——叫娃咋想!”鍾能指了指鍾理。


    忽聽爺爺提自己的名字,小孩子嚇得吸了一口氣,隻聽一聲“哼!”原來聽見動靜的學成,穿著個褲頭悄悄下了樓梯,站在樓梯上看到了剛才爺爺和爸爸之間的發生的一切。


    鍾理和鍾能一聽有聲,抬頭一看,雙雙看見了受驚的孩子。兩人皆沉默了。學成害怕,光著腳默默轉身回了房間,鍾理氣得點起煙抽了起來,鍾能無奈,洗漱完以後做早餐,吃完早餐後開鋪子。


    親眼看到爺爺和爸爸拉扯毛巾的小孩,還以為他們兩個大人會打起來,那一刻的鍾學成真得嚇壞了。他一個人躲在樓上狹窄陰暗的小屋裏,兩手抱著兩腿,聽窗外進進出出賣貨買貨的人聲起伏,學成擔驚受怕又十分憂傷地發著呆。吃早餐時他不敢下樓,鍾能送了上去,媽媽來到了店裏後他也不敢下樓,假裝在睡覺。隻聽爸爸的房門響了,知爸爸回房睡覺了,他才放下一顆心,下樓來找媽媽。


    見到媽媽的孩子,拉著媽媽的衣角,沉默地微笑——隻是微笑。


    天亮了,老馬準備起來,可怎麽也起不來。他不知道幾點了,想抬起胳膊看一看表,胳膊怎麽也抬不起來,想翻身也翻不了,隻從眼縫裏瞅著窗外的微光幹著急。忽然,有一人走了過來,那人迎著光,老馬看不見是誰,起初以為是致遠,見瘦瘦的又以為是仔仔。他想開口叫,奈何嘴裏發不出聲。


    那人顫顫巍巍走了過來,扶著老馬的床棱,坐在了老馬的床邊。老馬這才看清楚,原來是他的老大哥袁鐵生。


    “鐵生哥,你咋來了?”老馬張著大嘴驚問。


    “我來看看你,我知你病了。”


    “你嘞?你身體咋樣呀?”老馬意圖坐起來,奈何身子如石般沉重,如何使勁兒也坐不起來,他隻得躺著和老大哥聊。


    “我要走了,走之前看看你。”鐵生麵目安詳,拍了拍老馬的手背。


    “你去哪?”老馬問。


    “我去找建成他媽。”鐵生笑著說。


    “建成他媽……建成他媽不是走了嗎?”老馬驚魂一震。


    “是啊!我也要走了。我走前有個事兒得托付你。建成要把我火化了,我不樂意,可我又沒法子,過後事時建成會找你,到時候他會把我的手表留給你。你回咱鄉裏後,把我的手表埋到建成他媽墳頭,成不?”


    “嗯……”老馬哼哼,心裏卻瘮得慌。


    “建成沒錢也沒本事,回不去了,我沒人可指望了,建國,你幫幫老哥成不?”鐵生拄著床一臉悲哀地苦求老馬。


    “成成成!成成成!”老馬點頭,嘴裏承諾。


    “成什麽?哎!馬村長!你醒了還是沒醒?”馬桂英早起收拾好以後準備上班,上班前來到老馬床頭看他還燒不燒。打算摸他額頭的時候聽見老漢嘴裏念念有詞,不知道醒了哼戲還是睡著做夢。於是桂英用力拍著老頭的肩頭喚他:“哎!馬村長!馬領導!慫老漢!你到底是醒了還是沒醒?”


    老馬睜眼一看,竟是其女桂英,他盯著馬桂英仔細再看,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哎呦,一睜眼先瞪我!你瞪我幹啥?昨晚的仇恨還沒消呀?我要上班了沒時間跟你吵!”桂英取笑老馬,順帶摸了摸自己的額頭,又摸了摸老馬的額頭。


    老馬被桂英一喊一摸,才知不是夢,是自己醒來了。


    “燒退了!你頭比我還涼!”桂英自言自語。


    老馬確定剛才是夢現在非夢,他嘴也沒動地問桂英:“呃……幾點了?”


    “八點了,我要上班了!你想吃啥找致遠!我走了!”說完,桂英踩著高跟鞋噔噔噔噔地出門了,臨走前習慣性地去漾漾屋裏和女兒吻別。


    老馬驚魂未定,重新審視這屋子,跟剛才袁鐵生進來時的光線一模一樣,他嚇得不敢在屋裏睡了,老頭拄著拐杖晃晃蕩蕩地出來了,將搖椅拉到陽台外有光的地方,躺在上麵,這才放心了。


    他躺在七月早起的驕陽之下,回想著剛才的夢,那夢境真得令他不禁又打了個寒顫起了身雞皮。


    “袁大哥要走了!”老馬在心裏自言自語。


    他不是第一次做這種夢,可從來沒這麽瘮人過,許是身邊沒人又生了病,身子弱膽氣也弱。老馬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重複剛才的夢境,直到太陽照得他烤幹了剛才的冷汗又蒸出了一身熱汗,他才安心不去想了。


    致遠八點半出去買早餐,九點鍾到家。回家後先去叫漾漾起床,漾漾起床後三人一起在陽台邊吃早餐。致遠給漾漾和自己搬了小板凳坐在陰涼地裏,老馬躺在太陽坡裏,小孩好奇,故問:“爺爺,你不熱嗎?”


    “哼哼!”老馬笑了兩聲,而後問致遠:“上次咱三去見的那個袁叔,你記得不?”


    “記得!”致遠點頭。


    “今天早上我做夢,夢見他跟我打招呼說他要走了,還讓我把他的手表埋在他老婆墳頭,你說嚇人不?”


    “什麽?”致遠一臉的不可思議。


    “不知走了沒,沒走也剩不了幾天了,哎!”老馬歎了一口氣,沉默了。


    致遠又驚異又莫名其妙,隻當老頭生病了喝了安眠藥胡亂做夢,沒當回事,隻岔開話題問:“爸你今天感覺怎樣?”


    “哎……早上被嚇了一跳,嚇清醒了。仔仔鬧鍾響的時候我還有知覺,後來又睡著了。這會……渾身有點酸!待會抽鍋煙就好了!”


    “那我等你抽完煙再給你拿藥,兩樣錯開!”


    “成嘛。”


    三人吃完早餐,致遠繼續回房工作,漾漾在屋裏玩滑板車,老馬在搖椅上抽水煙。十幾個來回以後,漾漾溜著車走到老馬跟前,疑惑又嚴肅地說:“爺爺,我早上看見了醫院裏的那個爺爺!”


    老馬一聽乍然大驚,他當然知道漾漾在說什麽,隻是忍不住憋著驚恐故意詢問:“哪個爺爺?”


    “醫院裏的那個爺爺!”


    “你上次唱兒歌的那個爺爺嗎?”


    “嗯!”漾漾踩在踏板車上,輕飄飄地點點頭。


    “你怎麽看見他的?”老馬左手拿著水煙袋,右手捂著冰涼的左胳膊問孩子。


    “他來我屋裏,看我,還笑我,他說你會給我買吃的!”小孩的言語裏竟有一種期盼。


    “後來呢?”人越大越膽小,老馬壓抑著天大的驚駭問漾漾。


    “後來他不見了?我剛才還去屋裏找——沒找著?”


    “什麽時候的事情?”


    “我媽媽親我的時候!”漾漾指著自己的小臉蛋。


    “噝……是嘍!是嘍!嘖……快嘍!”老馬重新躺在躺椅上唉聲歎氣。小孩兒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老馬卻知道。要不要給袁建成打個電話,老馬猶疑了一個上午。直到感冒藥催著他呼呼大睡,他才徹底忘了這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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