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陸離”兩個字,易雲先是一怔,隨即目光變得犀利起來。


    他當然知道陸離是誰。


    二三十年前,中陸學院曾經一度湧現過一批傑出的年輕修者。


    而在這之中,公認最強的兩人,被稱為中陸雙驕。


    其中之一,便是如今的中陸第一人,聯邦議員,遺境學院中陸分院念力指導主任,聶遠風。


    當年和聶遠風齊名的那人,卻最終沒能走遠。


    他在二十年前突破宗師境後,受到暗黑帝尊精神殘念的蠱惑,導致暗黑帝尊頭骨遺落在外,犯下了背叛學院的大罪,最終被封印肉身,取出意念球,囚禁於中陸學院的幽魂塔中,永不見天日。


    而就在三年多前,聽說中陸學院有一名學員,受到陸離的精神蠱惑,偷走了陸離的意念球,隨後叛逃出學院,在南方一座地麵城市擺脫了遺境學院的追蹤後,投奔自由城邦。


    關於此事,還有第二種說法——是陸離附體了那名年輕學員,而陸離的真實身份,則是仙人組織的成員。


    由於仙人組織始終沒有承認,外加陸離也從未露麵過,這第二種說法亦被大多數人摒棄。


    至於中陸學院,它在對待陸離的問題上,也是三緘其口,從沒有正麵回答過。


    對於中陸學院乃至整個遺境學院,陸離的叛逃都是奇恥大辱,洗不幹淨的汙點,所以也能理解。


    然而眼下,陸離不僅突破了大宗師境,還成為了幽影組織的二三號人物,並且堂而皇之地登上了仙人組織的奇跡巨鯨……易雲心中升起一股寒意,看向周越的眼神,也變得複雜起來。


    周越回以一笑。


    易雲怔了怔,陡然聯想到什麽,眼底閃過異色:“中陸學院……難不成當年是……”


    “你猜的沒錯。”周越微微點頭,輕歎道:“這是一個從二十年前就開始的布局,從頭到尾,就隻有兩個人知道的故事。”


    “可是……”易雲警惕地看了眼陸離,目光變幻不定:“受到暗黑帝尊頭骨蠱惑者,將會失去理智和本性,永墜黑暗。他又怎麽能夠保持理智,進入幽影臥底?”


    “的確不能。”


    開口的是陸離,他笑了笑:“所以,我才會被剝奪意念球,關進幽魂塔,鎮魂二十年,壓製魔性。直到二十年後,一名心誌堅毅的年輕學員‘無意’中將我的意念球取出,被我附體,卻也最終助我鎮壓住了頭骨帶來的魔性。之後的布局,便可輕易為之。”


    饒是已至半步大宗師境的易雲也是心頭劇震。


    這件事從陸離口中說出,無比輕巧,就仿佛喝水吃飯般平常。


    可事實上,他卻為此承受了世人無法想象的痛苦和孤獨,為了徹底讓幽影以及背後的放心,不惜將自己囚禁二十年,一朝“脫困”,直奔幽影,再無疑者。


    而天下間,知他為此忍辱負重者,便隻有當初同樣年輕氣盛、又深謀遠慮的那位共謀之人——親手將他關進幽魂塔的中陸學院幕後掌控者,聶遠風。


    早在二十多年前,七座分院還在為院內資源、生源、名望而追逐鬥爭時,這兩名來自中陸的年輕翹楚,就已將目光投向了無法預知、卻危機四伏的未來。


    他們放棄了唾手可得地位和權勢,一明一暗,為了進入敵人內部,付出了世人無法想象的代價。


    天穹高處,雷霆震蕩,烏雲翻滾。


    巨鯨身側則環繞層層迷霧,也不知是海浪間水汽氤氳,還是巨鯨吞吐所至。


    易雲看著鬥篷青年的背影,眼神亦如霧氣般迷離。


    半晌,他彎曲腰身,朝向陸離深施一禮,起身道:“先前多有得罪。陸先生深謀遠慮,眼界之長,著實令在下羞愧。”


    陸離轉過身,還禮道:“易先生能領悟大宗師之道,想來已與正麵交鋒。吾亦敬之。”


    “可是……”


    易雲麵露遲疑,目光落向周越:“我們此行返回聯邦,就算再隱秘,也很難避開的觀測,甚至聯邦各方也會發現我們的存在。這麽一來,陸先生豈不要暴露?這麽多年的臥薪嚐膽、苦心經營……未免有些可惜。”


    周越笑道:“此行聯邦,是肯定無法掩人耳目的。”


    易雲麵露不解:“可是……也好,世人也該知道,誰才是真正的英豪人物。”


    周越笑了笑,他自然知道易雲在可惜什麽。


    如今的陸離在幽影組織中,已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距離獲得親傳也已不遠。


    現在暴露,此前二十多年的苦功和努力也就付諸東流。


    而聶遠風和陸離當年布局的目的,顯然是為了將留在地球位麵的根基——幽影組織一網打盡。


    “放心。這一局尚未到收網之時,我也不會讓陸離暴露。”


    周越轉過頭,凝視陸離,問道:“我那位學長,方唯同,他還好嗎?”


    聞言,陸離雙眼微微眯起,頰邊肌肉不留痕跡地輕輕一顫,嘴角詭異地咧開,表情神態發生了天翻地覆般的變化,仿佛切換成為了另一個人。


    笑容重新回到“陸離”臉上。


    比起之前的笑容,依然溫厚,卻多出了些許樸實。


    “方學長。”周越目光閃爍。


    三年多前,周越在南河市高中體能館,第一次見到從中陸學院回轉的全市驕傲方唯同學長,那時的他,其實就已經被陸離給附體。


    不過陸離並沒有抹除方唯同的意念球,而是留其同在,共享肉身。


    早在那時,周越就已隱隱意識到,附體方學長的宗師陸離或許別有用心。


    “周越,好久不見……”


    方唯同剛說不到兩句,麵龐劇烈扭曲起來,雙眼快速眨閃,眸光忽明忽暗。


    僅僅兩三秒後,鬥篷青年的神情恢複平靜,臉龐也不再抽搐,可樸實的笑容卻已不見蹤影,眸眼重新變得深沉起來。


    “陸離?”


    “嗯。”


    “方唯同是怎麽了?”


    “我和他共用一具肉身,兩三年前,還能維持平衡。可隨著我領悟暗黑真義,邁入大宗師境,此漲彼消,他的存在感自然降低,肉身對他的精神意念也不再那麽親近……”


    說到這,陸離頓了頓,眼神微微複雜:“再這樣下,不用半年,他的精神意念便會徹底消散。”


    “半年嗎……”


    周越低聲呢喃。


    這一場布局,固然犧牲了陸離二十多載的光陰年華,可對於出身南河市的學長方唯同,同樣極不公平。


    “那麽,就爭取在半年內,結束這場戰爭吧。”


    周越淡淡道。


    易雲和陸離相視一眼,隱約都能看到彼此眼底深處的驚訝。


    巨鯨遊速極快,穿梭在颶風迷霧和漩渦疾浪之間,幾乎沒有半點顛簸。


    也不知過了多久,四周氣溫驟降。


    從海浪上飛濺起一粒粒結冰的水珠。


    就連霧氣也凝結成霜華。


    寒意刺骨。


    “嗯?”


    陸離的目光投向霧浪遠方,眼神凝重。


    緊接著,易雲也反應過來,麵露警惕:“又有人來了。”


    他話音剛落,一股冰寒至極的念息猶如山崩海嘯,逾越滄海而來,轉眼間已至近前。


    陸離目光一閃,濃墨般的念息化作天羅地網,纏結於麵前,阻擋向那股肆意張狂的寒冰念息。


    與此同時,易雲也再度釋放出那麵直徑千米的念力巨盾。


    轟!


    狂暴的念息被阻擋了下來。


    然而深入骨髓般的寒意卻穿透天羅地網和念力巨盾,鋪滿了千米巨鯨的背部。


    刹那間,巨鯨表麵凝結起一層薄薄冰甲。


    寒氣襲來。


    陸離眼皮顫了顫。


    易雲微微咧嘴。


    他們一個用的並非自己的肉身,另一個剛剛感悟大宗師之道,肉身雖然突破了人類枷鎖,可距離寒暑不侵的肉身階段仍有一段距離。


    而在他們身前,立於鯨首的周越卻紋絲不動,神色泰然,漫天的寒氣遇上他,要麽繞道而走,要麽化作蒸汽升入虛空。


    “好了,不過讓你去了一趟極地,發什麽火呢。”


    周越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柔淡,胸前口袋部位動了動,無形防禦開啟。


    寒意盡散。


    海上霧氣分散,數千米外,一名長發少女,肩扛棺槨,腳踏海波,出現在三人的視野中。


    狂風暴雨般的寒意正是來自於少女身上。


    她的頭發上鋪滿雪花和冰晶,遠遠看去,猶如一頭白發。


    “那裏好冷。”


    少女撇了撇嘴,身形一閃,便跨越了數千米的距離,來到周越麵前。


    易雲看著扛棺少女,深吸口氣:“這位可是……商穎……大宗師?”


    商穎眨巴著眼睛,好奇地打量著易雲,隨即一笑:“又一個感悟九轉之道的新人?很好,小子,這次聯邦之行,就由你來打下手了。”


    易雲連忙拱手行禮:“自當如此。”


    眼前的“少女”曾在兩年多前大鬧首都宗師後裔世家,那時的她便已是八轉巔峰,接近半步大宗師境。


    現如今,她顯然也已打破那道門檻,在九轉大宗師之道的感悟上,還要領先於自己和陸離。


    隻是有一點奇怪……眼前的少女雖然脾氣有些小暴躁,可和傳言中,那個喜怒無常到令人崩潰的商前輩,還是有些許不同之處。


    周越將易雲的詫異收入眼底。


    早在兩年多前,他就依照和商穎的約定,暗中尋訪到了的百年前大宗師藥神孫邈的後裔,幫助商穎修複了精神世界中的雙重人格。


    商穎在服下藥丸後的第三天,一頭白發便轉成了烏發青絲,之後更是一蹴而就,感悟了大宗師之道。


    早在百年前,她就曾追隨白衍與戰鬥過,昔日的感悟一直都在,隻不過長久以來被兩股不同精神人格之間的鬥爭壓製著。


    唯一有些遺憾的是,弱肉強食的法則在精神鬥爭中同樣存在,兩種人格注定隻能保留下一個。


    商穎強勢的暴躁人格占據上風,壓製住了抑鬱人格,最終成就了如今的她——一名脾氣暴躁的大宗師。


    而自從商穎扛著棺木踏上鯨背後,陸離的目光便一直沒有離開過。


    很快,易雲也察覺出異樣,死死盯著棺槨。


    周越開口道:“幽影的布局,是你和聶主任二十多年的心血,尚沒到收網之時。因此,你絕不能以‘陸大帥’也就是方唯同的麵目出現在聯邦。所以,我請商穎去了一趟極地,取出了你被冰封的肉身……”


    嘭!


    周越還沒說完,商穎已經丟下棺槨。


    陸離平複下情緒,目光一閃,棺材板揭開。


    棺材中,躺著一名不到三十歲的男子,濃眉如劍,雙眼緊閉,氣宇軒昂。


    他的身上沒有絲毫生者的念息,也沒有亡者腐朽的念息,介於兩者之間,一具單純的屍殼肉身。


    周越凝視片刻,忽然一笑:“難怪要換一具肉身。看你原身的容貌氣度,怎麽也不像欺世叛盜之徒。”


    陸離哂笑:“所以說,人不可貌相。”


    說完,他盤膝而坐,微閉雙眼,口中念念有詞。


    從他眼底閃耀著忽明忽暗的光影,念息也變得搖曳不定,仿佛風中燭火,隨時吹熄。


    “替他護法。”周越對商穎道。


    “哼,他的修為不差我多少,還要我護法?”


    商穎不滿地抱怨道,麵對周越的凝視,閉上嘴巴,手中捏出一道道念印。


    一股浩瀚而無形的念息升起,同時包裹住了“兩個”陸離。


    盤坐鯨背的“陸離”眼底光芒散盡,那股搖曳的念息脫離了方唯同的肉身,鑽進了棺槨之中。


    周越、商穎和易雲同時看去。


    就見棺槨之中,偉岸男子周身的冰凍緩緩融化,蒼白如紙的臉龐逐漸恢複紅潤。


    海天之間,仿佛有電光閃過。


    時隔二十載,棺槨中的男子又一次睜開了他的雙眼。


    他的身體仿佛沒有重量一般,飄然而起,懸浮於鯨背半空之上,先低頭看了眼被自己借用三年的年輕肉身,隨後抬眸眺望向華亞聯邦的方向。


    “多謝了。”半晌,陸離低聲說道。


    “這是你應得的。”


    周越目光逐一掃過鯨背上的三人:“此次聯邦之行,還請三位全力以赴,助我奪取那件寶物。此事若成,將亡。”


    三名領悟了九轉之道的準大宗師同時肅然領命。


    “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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