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八二年秋天,位於中國北部的瓦拉爾林楊氣溫已降到零攝氏度。


    寒霜襲擊後的花草淒哀地垂著頭,間或有樹葉撲簌撲簌掉落。


    空氣中彌漫著鬆葉綠植混雜泥土的味道。


    遠處蒼翠的山峰正在淡去,由青綠到黃綠再到灰綠,直到黃褐色。


    這個有著二百多戶住家的山區小鎮籠罩在濃鬱的秋色中。


    冬天就要來了,人們忙著把地裏的蔬菜收割回家。瓦拉爾地處北僵,全年有效積溫不足以種植糧食經濟作物,隻能種一些對溫度要求低的蔬菜,人們就是靠著這些蔬菜度過一個又一個的四季。


    收菜,儲菜,醃菜,除了這些,入冬前更要做好一件事,就是遛窗縫兒。


    先把報紙(要是能有純色的紙就更好了)裁成10厘米左右寬的長條,白麵加水熬成漿糊,把漿糊塗在紙帶一麵,然後整齊地糊在窗子與欞框之間的縫隙上,整個冬天就不會有冷風從窗子鑽進來了。


    57歲的張喜來也在做著迎接這個冬天的準備。


    他計算著冬天來臨前再多出幾日工,多掙些工分,讓家裏的孩子們這個冬天能穿上棉衣棉鞋不挨凍,過年的時候能有米和肉,再給孫兒們添些新衣和糖果,如果錢充足的話就再買兩床被褥,這裏的冬天著實冷啊,夜裏總要被凍醒幾次。


    一入冬,他和老伴的膝蓋和腰便隱隱酸脹,舊痛不解,又添新疾,日子過得艱難。


    這天清早,天還蒙蒙黑,他便躡手躡腳地起床,用綁腿在棉褲外把小腿到腳踝處細細纏好,穿上黃大衣,戴上狗皮帽子,悄悄地下炕來到桌子前,那裏放著一個鋁製飯盒,裏麵是老伴兒頭晚備下的今天要帶的餐食,通常是幾個饃或烙餅加鹹菜,張老漢揣起飯盒準備出門。


    “把粘襪套上吧,起風了。”


    盡管張喜來小心翼翼不弄出聲響,老伴還是醒了,她說著話從鋪墊下拿出一雙舊棉粘腳套。


    張老漢接過腳套,套在腳上,穿上厚棉塢兒鞋,欲要出門又返回來,對老伴兒說:“這幾日夏生咳得厲害,你給她熬些梨水壓壓咳。”


    老伴點了點頭,他才放心出了家門。


    此次與他出行的照例還是平日裏幾個沒有正式工作的男人,這其中有一個十七歲的男孩兒,叫鐵蛋兒,上個月父親病故,母親領著兄妹三人和年邁的婆婆艱難度日。他是家中老大,不得不輟學幫襯母親掙錢養家,是個苦命的孩子,小小年紀,瘦弱的肩膀扛著粗大的木頭一步三搖,腰也壓得彎了下去。


    做了三天便懨懨得無精打采,晚上回到家飯也懶得吃。


    這日早上他母親叫他起床安頓他吃了早飯,含淚把他送出了門。


    張老漢和鐵蛋兒來到鎮子西頭集合地點,一輛藍色卡車已經等候在那裏。


    人陸續到齊後,卡車載著二十幾個人徑直向西飛奔而去。


    張喜來本想在車上打個盹,可是跑起來的車子風吹在臉上象刀割一樣疼,使他無法入睡,便拿出個饅頭啃起來。


    卡車行駛了四十多分鍾,在一處叫十九點的地方停了下來,在工頭帶領下開始了一天的工作。


    小樹用鋸條鋸斷抬到路邊,大樹用油鋸放倒。


    很快工頭帶領大家在一棵枯萎了一半的老楊樹下停住,打算伐掉它。


    這棵樹直徑有半米粗,二十多米高。


    大家配合著,用繩子在樹上綁好,按計劃油鋸手先在一側鋸開三分之一,然後在另一側錯開位置繼續鋸三分之二,最後大夥再合力將樹拉倒。


    就在油鋸手鋸第二麵的時候,大樹便傾倒下來,大大小小的枝條和落葉從天空飄落下來,大家慌了手腳紛紛向後方撤去……


    北京時間上午九點二十分,瓦拉爾中心校二年級學生張秋生,已上完課間操,第三節課剛剛開始,老師正帶領學生們朗讀課文。


    突然,教室門外閃過一個小身影,站在門口向裏張望,老師走出教室。


    張秋生看清那個身影是自己讀五年級的哥哥張冬生,在和老師說著什麽。


    老師回到教室,讓他收拾好書包出來。


    張秋生預感到出了什麽事兒,他迅速將書本文具收拾好,拎起書包快步走出教室,沒等說話,哥哥拉起他便跑起來。


    “爺不行了,姐已先回去了,我們要快些。”哥哥隻說了這一句話,兄弟二人一路便再沒有話語,隻顧著朝家跑去,大約一公裏路程,很快就到家了。


    院子裏聚集著二三十人,父親張德順已經在家了,這個三十七歲的漢子紅著雙眼,沉默著。


    東屋裏傳來奶奶斷斷續續的哭聲,幾位嬸子陪著說些寬慰的話。


    母親在西屋炕上躺著垂淚。


    小妹夏生似乎被嚇到了,哇哇地哭著,姐姐春生抱著哄她。


    “那樹本不該這麽快倒下,誰知是棵空心樹。。。。。。”院子裏的人們講述著早上發生的驚險一幕。


    “張老爺子是大好人啊,救了鐵蛋一命啊!”


    “鐵蛋,你可得報恩啊!”


    “不如現在就認做孫子!”


    人們七嘴八舌說開了,張德順從大夥兒的講述中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樹是空心兒的,又特別高大,所以比平時倒下的速度快,人們急忙撤退時,鐵蛋懵住了不知往哪個方向跑,張老漢衝過去拽著鐵蛋往安全地帶跑,可還是慢了些,被倒下的樹砸中,當時就不行了,鐵蛋幸運隻是被樹枝劃傷。


    人群中的鐵蛋好象還沒有從剛發生的事故中緩過神來,也或是被嚇傻了,他目光空洞得近乎呆滯,悶不出聲,臉上樹條劃破的傷口還滲著血。


    鐵蛋娘聞訊趕了過來,手裏拿著鐵蛋爹死時用剩下的白布,臉上的神情十分哀傷,她的話語中有悲痛和愧疚,還夾雜著些許無奈:“德順兄弟,實在對不住啊,鐵蛋這孩子命賤,你若不嫌棄就認作兒子罷,讓他給張大爺披麻帶孝送終……”說著便泣不成聲。


    張德順看著這個剛經曆喪夫之痛,被生活折磨得憔悴不堪的女人,升起了一絲憐憫之情,他哽咽著說:“這都是命啊……你就這一個兒子,我怎忍心奪走……鐵蛋若能好好做人,將來有了造化,也算對得起我爹了……”


    一直沉默的鐵蛋此時“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他撲通跪倒在張德順麵前嚎啕大哭起來,張德順將鐵蛋拉起二人抱頭痛哭,眾人也紛紛落淚感歎這世事無常。


    哭了一陣子方才停住,張德順讓鐵蛋娘帶他回家處理臉上的傷口,鐵蛋娘留下二十元錢,張德順知道她家生活困難不肯收,鐵蛋娘執意要給仿佛這樣才會心安,張德順推脫不過便收下了,心想她一家子人不知又要怎麽節省了,不知得挨多少餓了。


    春生見家裏來人越來越多,又到了晌午時刻,便抽身來到廚房,櫃子裏有頭天蒸好的饅頭,她想著再做一鍋菜就可以了。


    地窖裏有今年秋收的土豆白菜和蘿卜,她拿著筐子下了菜窖,撿了幾個大個兒土豆,一顆包心菜,又去院子抱了柴火燃起鍋灶,燒上一鍋熱水,洗菜、切菜,正忙著的她猛一抬頭,發現父親不知什麽時候走了進來。


    “給你二叔去個信兒罷,”張德順壓低著嘶啞的聲音說。


    “做飯誰又吃得下?”


    春生低下頭。


    張德順沒有馬上離開廚房,他的腿很沉,站在那裏不知要邁向哪,心裏陣陣刺痛,頭暈得天旋地轉嗡嗡作響,渾身沒有一絲力氣,若不是有股力量支撐著,他仿佛隨時會倒下去。


    見父親強忍傷痛的樣子,春生內心十分難過,她本想安慰幾句,又不知說什麽好,話還沒出口,淚便流了出來。


    怕引的父親更加傷心,她強忍住淚說道:“弟妹還小,正是長身體的時候……他們會餓得快,即使咱們吃不下,這些幫忙的街坊鄰居也總要吃飯的……”


    張德順此時方才有些醒悟過來,家裏此時是在辦喪事,已經陸續來了不少吊唁和幫忙的人,現在最重要的是把父親安葬好,禮數上不能讓人見笑。


    他驚異於春生的見解和冷靜,這個整日忙著生計的中年男人沒有時間關心孩子的成長,他好象沒有發現他的大女兒已經出落成美麗的大姑娘了,他甚至都沒有仔細地看過她的模樣。


    此時他細細地打量春生,細高挑兒的身材遺傳他父親和他的基因,白淨兒的瓜子臉上兩條柳葉眉,五官很是齊整,光潔飽滿的額頭上散落著幾縷劉海兒,寬大的衣衫遮不住青春的氣息,張德順發覺他十六歲的大女兒已不似孩童,她長大了。


    鄰居馮二已經為張德順張羅開來,他把幫忙的朋友、同事、街鄰分成幾個小組,一組負責做紙活兒,紮花圈、牛馬等紙製喪葬品,一組縫紉活兒好的婦女負責製作壽衣,一組人負責采買,有兩人專門記賬,剩下沒有什麽特長手藝的人就負責做雜活。


    對於處理類似的事情,做為林場生產組組長的馮二還是很拿得起的,他為人熱情,喜歡張羅事情,誰家有大事小情的他都願意幫忙,況且這個馮二是張德順的好友,二人交情頗深。


    張德順十七歲當兵,轉業時服從分配來到林區開發建設,先是在築路隊修了五年公路,又在林場做了六年伐木工,有一次伐樹時被油鋸傷了腿,留下後遺症,腿吃不了勁,天一涼就痛,後來林場成立了木材加工廠,他便回到廠裏做了內勤。


    馮二是他在築路隊時的同事,兩人一同揮鍬掄鎬,是從小夥子時建立起的友誼。


    後來兩人各自結婚生子,一路走來相互扶持幫助。


    兩人有個共同愛好就是喜歡飲酒,發了工錢或有閑瑕時二人時常坐在一起喝上幾盅。


    飲酒是他們娛樂休閑的主題,暖酒下肚,心扉敞開,情誼也如同杯中酒越釀越醇。


    馮二找到張德順說:“老爺子是意外,我們應當找一個懂行的人算一算,別犯了忌諱。”


    張德順見母親受到突然的打擊病倒,媳婦原本身體就不好,這個時候能有馮二為自己料理,心裏自然感激,便把諸事托付給馮二。


    春生把菜燉到鍋裏後便去鎮郵局發電報,她想著要把電報盡量言簡意賅,因為發電報一個字兩毛錢,很貴,況且父親雖交待給她卻並未拿錢,春生也沒管父親要,帶上自己暑假賣山貨積攢下來的錢去了。


    作為家中老大的她似乎格外懂事,從小就知道幫著父母做家務,父母忙得沒時間照顧孩子,弟妹常由她來帶,正是如此春生從小就知道自己肩負著照顧家庭的責任。


    從小學四年級起,她每個暑假都去山裏采野果子,然後起早趕火車去縣裏賣,8分錢一杯,從早上賣到下午,一籃子藍黴果差不多就賣完了,能賣上四到五塊錢,再坐晚上車回家,她知道賺錢的辛苦,平日裏的錢隻用來買學習用品,偶爾也會給弟妹買幾塊糖果兒。


    她斟酌了一會兒定下來電報的四個字:父亡速歸。


    回到家,冬生、秋生、夏生一同圍了過來,春生見弟妹們惶恐不安凍得瑟瑟發抖的樣子,十分心疼,便將他們帶回屋裏:“你們三個好好吃飯,吃過飯我帶你們去看爺……”


    張喜來因為是意外橫死,按當地風俗不能停放在家裏,出事後被放在了鎮衛生所的太平間。


    鎮衛生所是近年來後建成的,在鎮子的最西麵,一排低矮的平房周圍是草木叢生的次生林地,小樹隻有一人來高,灌木鬱鬱蔥蔥,草叢地被十分茂盛,人們在這片林地中間開了一條小路,太平間就在這條小路的路北側,而南側就是鎮子裏比較集中的墳地,墳地再往南就是大片茂密的森林。


    這條小路平日人跡罕至,人們每每經過此處都會覺得陰沉恐怖,會不由得加快腳步立刻走掉。


    姐弟四人此刻來到了這條小路上。


    冬生秋生拉著妹妹緊跟在春生後麵。


    大人平日是不會讓小孩跑到這個地方玩的,姐弟四人已明顯感覺到了這裏的恐怖。


    一間沒有鎖的木製太平房,因為年久木頭已經變成了深褐色,有的地方腐爛留下大小的窟窿眼兒,透著裏麵的黑暗和詭異,間或有野狗在門外嗅來嗅去。


    對麵兒大小隆起的墳包兒,新墳前散放著鮮豔的花圈,絲縷縷的飄帶象是冥靈的招幕,舊墳上雜草叢生甚是淒涼。


    墳地後幽暗的森林更是把這裏襯托得異常陰森恐怖,似乎鬼怪幽靈就在這森林裏麵遊蕩。


    來到了太平房前,門是向北開的,姐弟四人趟過草叢繞到北側,並沒敢進去,她們屏住呼吸仔細聆聽,未聽見裏麵有聲響,遠處傳來風吹樹葉的嗚咽聲,間或幾聲沉悶的烏鴉啼叫。


    春生壯著膽子推開那扇門,屋內景象十分淒涼。


    這個十平方米左右的小木屋建造時沒有鋪設地麵,泥土地上荒草叢生,深黃的枯草間散落著灰燼。


    屋內照不進陽光,幽暗潮濕,陰冷的氣息和發黴的味道撲麵而來。


    靠近裏側有一個木頭搭起的架子,此刻張喜來就躺在這個木架子上,身上蓋著白布,白布上透著斑駁血跡,白布很短隻蓋到了小腿處,一隻腳沒有穿鞋子,露出早上老伴遞給他的氈襪,綁腿上粘著數枚鬆針和草籽。


    孩子們心跳加速,十分害怕,眼中閃爍著驚悚,仿佛躺在這裏的已經不是她們親愛的爺爺而是可怕的鬼魂了。


    春生猶豫了一下,還是掀開了白布,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氣。


    張喜來頭部血肉模糊,麵部扭曲猙獰甚是嚇人。


    冬生、秋生、夏生嚇得奪門而逃,春生也扔下床單後退了兩步,弟妹們慌亂逃跑太平間的門被關上了,屋內頓時一片漆黑。


    春生心中一顫,仿佛置身於陰森冰冷的亡靈世界,她努力抑製內心的恐懼與慌亂平靜下來,複又推開門,光亮照了進來,她把白布重新蓋在張喜來身上,出了木屋。


    弟妹已經跑到十米開外的小路上等著她,她快步走過去準備帶他們回家。


    遠遠地看見張德順領著幾個人向這邊走來,他們要在太平房對麵的林地裏搭一個臨時帳篷守靈,春生便取消了回家的計劃過來幫忙。


    帳篷很快就建好了,姐弟四人也沒有急著回去,一直到傍晚時分,天色暗了下來,在眾人的勸說下才回去了,隻留下張德順和鎮子裏兩個要好的男人守夜。


    這片地帶在白天裏隻是讓人稍感不安,到了夜晚卻是另外一番景象,單是那幽暗的森林就讓人浮想聯翩,萬分恐懼,再加上成片聳立著的墳頭和這間簡陋蒼涼的太平房,如同身在冥靈之中令人膽戰心驚,不寒而栗。


    風聲“妖”立,草木皆“鬼”的氛圍下,張德順和兩個好友圍坐在火盆前烤著火,三人輪流換班睡覺,身邊放著防身的獵槍,以防夜晚的荒郊有野獸突襲,亦或是別的什麽妖魔鬼怪來訪,三人時刻警覺,分秒難耐。


    到了後半夜,張德順烤著暖火,全身懶洋洋的,倦意舒展開來。


    周圍突然變得十分靜謐,聽不見風聲鳥叫,對麵太平間父親頭前的長明燈撲閃晃動發著幽森的光亮,在這暗夜裏分外明亮耀眼。


    望著那燈,張德順覺得十分奇怪,覺得它是太陽,分明就是個白天,而且象似在夏日的午後,太陽曬得大地火熱,萬物呼著熱氣,風吹起的熱浪令人窒息,張德順渾身被汗水濕透,他覺得口渴難耐,便在山間尋找水源,盼著能有小溪或是山泉水,可是找了半天也沒有找到,隻覺得愈來愈熱,愈來愈渴,很快就沒了力氣。


    張德順在山林裏拚命地掙紮著,忽然聽見一片樹葉響動,對麵走過兩個人,看不清麵孔,他使勁揉了揉眼睛,方才看清那二人是父親張喜來和鐵蛋爹,張德順隻覺心中有一團烈火烤著,快要支撐不下去了,也沒顧得上問清二人來自哪裏要去何方,隻急切地問哪裏能找到水。


    父親張喜來低垂著頭,沒有說話,麵部神色凝重,象似在努力冥想,鐵蛋爹對張德順說:“從這裏找水,恐怕要走很遠,我家新打了井,不如去我家喝吧。”


    “你家?”


    “那不就是嘛!”鐵蛋爹用手往前一指,張德順望過去,果然一座房子就在眼前,他使足了力氣走進屋裏,找到水缸,舀出一舀水大口地喝起來,一汪涼水下肚,好象酣泉滋潤久旱的土地舒服極了,張德順喝得暢快淋漓。


    才出了汗,幾大舀涼水下肚,張德順覺得身體微微發涼,一陣冷意襲來,他打了個哆嗦睜開眼,看著帳篷內外的景象,方知做了個夢。


    回想夢中情景,張德順嚇出一身冷汗,再無睡意,他不停地給父親燒著紙錢,挨到了天明。


    馮二請來了陰陽先生,說張喜來命裏犯木,死後需停放七日以上且在正午出殯為宜,並且要選用超過他年齡的老樹做的棺木,墳的東南方不能有生長的大樹。


    張德順沒打算停放這麽久,聽算命的這麽一說,便不得不按令來,他認為這世間有些事情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再者也可以等到弟弟趕來,各項物品準備時間也充裕些,況且現是農曆九月份天氣,北疆已寒冷,天氣情況允許屍體存放七日,這樣就定在一周後的九月十八正午12:00進行下葬。


    棺材原是要買一口的,現在時間充裕就計劃著趕製一口,能省些錢,用料也能精細些,百年老樹在林區並不罕見,用心問問便找到了,隻是這個山村會做棺材的人卻並沒有,會木匠手藝的人不少,但是他們不接做棺材的活,棺材隻能是專業的棺材匠來完成。


    馮二托人在臨近的開富康鄉找到了一位有名的棺材匠,不巧的是這位棺材匠出門為別人家趕製棺材去了,好在他收的徒弟最近剛剛學成可以出徒了,便把這個徒弟請了過來。


    第二天傍晚,小棺材匠就來到了張德順家,是個年輕的小夥子,二十歲左右的年紀,中等偏瘦身材,烏黑的頭發眉毛,皮膚卻很白淨,舉止有些靦腆羞澀,頗有白麵書生的氣質。


    小夥子話不多,來後就一頭紮在木頭堆裏仔細端祥,一塊塊地挑選備料,又將隨身大掛包裏的工具一件件拿出來,到了夜幕時分,他的簡易操作台便搭成了。


    按習俗,棺材匠是不在喪主家裏吃住的,所以馮二把他安置在自己家中,由馮二媳婦招待他的一日三餐和生活起居。


    馮二家有兩個孩子,老大是個女孩兒,今年12歲,與冬生同歲,叫馮朵兒,老二是個男孩,與秋生同歲,叫馮鬆,都叫他鬆籽兒。


    兩家是鄰居,大人們關係好,兩家孩子自然常混在一起玩,上學放學也是結伴同行,在對方家裏也同自家差不多,睏了上炕就睡,遇上吃飯上桌便吃。


    棺材匠不挑夥食,管飽即可,但是誰家辦事情也不能太差,怎麽也要比平常飯菜好些,馮二媳婦比平日多出不少事項,張德順夫婦過意不去,便把春生派過去和馮二媳婦一起照料棺材匠的日常起居。


    小夥子第一次見春生,心裏便莫名地激動欣喜,春生長相俊俏乖巧,待人接物落落大方,忙裏忙外的十分能幹,小夥子也不知道為何很想見她,也不知道為何一見到她就心跳加速,他正值朝氣蓬勃的情感萌動期,見到喜歡的姑娘心裏反而發慌,嘴上笨得連話也說不利索了,隻能低頭做工,用忙碌掩飾心中的竊喜與緊張。


    春生知道了小夥子叫王湘軍,便叫他“王師傅”,她羨慕他年紀輕輕就掌握了一門手藝,敬佩他勤奮刻苦認真工作的態度。


    王湘軍每日早早起床做工,吃過飯後放下碗筷就幹活,一刻也舍不得耽誤,直忙到天色黑得看不清了才停工,有時借著門燈還要再做一會兒。


    春生與王湘軍的交流並不多,但同為年輕人,便容易熟絡親近,她每日做好飯菜來院子裏招呼王湘軍吃飯,進屋後為他準備洗漱的熱水毛巾,吃飯的過程中會為他添兩次飯,兩餐中間的空檔,她會泡好茶水,準備好花生瓜子端過去,她總是熱情的喊道:“王師傅,喝口水,歇會兒吧!”


    每到此時,王湘軍心裏都會波瀾跌宕,一方麵他很想與春生說些親近的話,一方麵他又怕麵對春生,不知怎樣表現才好,他怕自己的慌亂被春生發現,怕春生嘲笑他笨拙的口才,越怕就越慌亂,越慌就越怕,隻能任憑心中百感交集,臉紅得象火般一直熱脹到脖子跟兒,也沒辦法表達。


    “趕活兒要緊。”他如此回應著,頭也不抬的繼續工作。


    他一刻也不肯休息,終於在來後的第四日晚上將棺材製作完成,隻剩下精細打磨、校準和塗漆了,這些活可在一日內完成。


    王湘軍第一次出工就按計劃趕完了工期,應該是件高興的事兒,可是他卻高興不起來,內心充斥著淡淡的愁悵與憂傷,這憂傷逐漸演變成煩燥與不安,進而變得十分鬱悶。


    隻有他自己明白,他的這種心情應該叫“不能言表的離傷,”來源於一個叫春生的姑娘。


    他心裏喜歡春生,卻沒辦法表白,準確來說是不知該不該表白,該怎樣表白。


    今天已經是第四天了,明天完工後他就要離開了,從此天各一方過自己的日子,他和春生還會有機會再相見嗎?春生對他是什麽樣的感情呢?這種暗戀的苦惱和對未來沒有把握的迷茫,使他十分痛苦,輾轉反轍難以入眠。


    他長到二十歲,第一次喜歡上一個姑娘,不想就這樣算了,他不能當做什麽事也沒發生一樣,因為內心的那種躁動和苦楚讓他明白,他對春生的感覺是真真實實的喜愛,是不能就這樣錯過的。


    可是他們才相識四天,四日裏也沒有過多的交流,彼此還不是十分了解,這樣表白會不會太唐突了,會不會讓人覺得自己是個不安分的壞人。況且春生還是個學生,以後的路怎麽走還未可知,他恨與春生相處的時間太短,沒有辦法繼續更深的了解,他也恨他們相距太遠,不能時常見麵。


    就這樣反複思量感慨,直到後半夜才昏昏沉沉地睡去。


    第二日起得遲了,他剛起床,春生便過來叫他吃早飯,見他神色疲倦,忙問是不是病了,見春生關切的詢問,王湘軍內心一陣酸楚,他想說:是的,我是病了,因你而病。


    他沒有言語,隻是盯著春生看,春生的雙眼清澈明亮很好看,隻是近日忙著爺爺的喪事,悲傷勞碌,眼裏布滿血絲。


    春生憔悴的樣子,王湘軍很心疼,配上內心的那份無奈與酸楚,揉和成一種無法言表的感情,隻覺得心口隱隱作痛。


    “我們還能再相見嗎?”王湘軍情不自禁。


    春生愣住了,未來遙遠又迷茫,她真的不知道路在哪裏,沒有約定,兩個人怎麽能再相見,即便再見了,也是匆匆過客。


    她看著王湘軍,此刻的他柔情似水,暖暖地將她包圍,令她無力掙脫,他眼中流露的憂傷令她怦然心動,她第一次有了這樣的感覺,原來一個人可以這般溫暖,原來一個還不算熟悉的人的情緒也可以讓自己心情起伏。


    “若是有緣分便能相見,”春生低聲咕噥著,象是自言自語。


    王湘軍苦笑了一下:“開富康鄉打聽我師傅齊老白就能找到我。這個送給你留個紀念吧。”說著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春生接過一看,是個剛打製出來的小木梳,淡淡的原木色,可能由於製作時間短,木梳齒隙間打磨得還不算光滑,整體看上去小巧美觀,春生很是喜歡,便收下了。


    王湘軍見院子裏有桃木,這些天利用零碎時間打製了這把小木梳。


    剩下些收尾的活計,王湘軍到了下午就全部完成,他收拾好工具,領了工錢就走了。


    春生原想晚上多做兩個菜好好招待一下王湘軍,傍晚過來時發現人已經走了,不免心中悵若所失。


    張德順終於在父親去世後第六日等到了從山東老家趕來的弟弟張德平,兄弟二人已有幾年不見,天有不測風雲,兄弟二人想不到會以這種方式相聚,久別重逢,卻遭遇著人間淒慘悲涼,很是難過。


    弟弟來了,張德順懸著的心終於放下了,此時諸事已準備妥當,隻等著後日正午入土為安。


    這些天日夜在帳篷裏守靈,寢食難安,已是心力交瘁,疲憊不堪,現在終於可以鬆一口氣好好睡一覺了。


    諸事順利,到了九月十八日正午,按計劃安葬了張喜來。


    盡管這個家中的空氣裏還流淌著悲傷,但日子還是要過下去,生活還得繼續。


    張喜來出事後,老伴尹老太就病倒了,張德平見母親悲傷過度,身體欠佳,想將母親帶回老家調養,況且這張喜來夫婦原本就是在山東老家與張德平同住的,是因為張德順孩子多日子不好過,媳婦孫淑蘭在生了夏生後得了產後風,身體很虛弱不能打理家事,所以張喜來夫婦是來幫助大兒子和大兒媳一家的,現在張喜來出了事,尹老太不想再留在這裏了,她歸鄉心切,想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這裏讓她悲傷,而且這裏寒冷的氣候更令她感到悲涼。


    兩日後便同張德平回山東老家了。


    生活恢複了平靜,春生,冬生,秋生每日上學,張德順也回到工廠裏上班,孫淑蘭在家勉強做些家務事,並照看夏生。


    孫淑蘭原本身體虛弱,沒有公婆幫助,漸覺體力不支,難以應對每日的擔水、劈柴、洗衣、做飯,加上冬日的寒冷,沒幾日就病倒了。


    春生領著冬生秋生放學回家後,麵對的是冰冷的爐灶,沒有飯菜,夏生由於疏於照料也病了,和孫淑蘭一起躺在炕上。


    春生放下書包,以最快的速度做好了飯,讓冬生和秋冬吃飯,她飛奔出去請來了醫生,開了些藥,安頓母親和夏生吃完藥,才顧上吃了口飯後匆忙上學去。


    春生每天天不亮就起床做飯,晚上做家務到很晚才能睡覺,初三功課比較多,春生覺得很疲憊,日子過得很艱辛。


    家裏生活沒人打理不說,經濟上也陷入困境,張喜來喪事欠下的債還沒有還清,父親每月開支的錢大半用來還債,剩下的還要給母親買藥,用在家庭吃穿上的錢少之又少,春生、冬生、秋生的作業本都是正麵用完了再用反麵,寫滿了鉛筆字再來寫鋼筆字,直到沒有地方再寫字為止,鋼筆水是用水稀釋過的不能再淡的藍,淺得快要看不清。


    那日秋生寫作業,實在沒有本子可寫字了,他翻遍了書包想找到一張空白紙也沒有找到,便來向冬生討要,冬生正在為明天要交錢發愁,懨懨地說:“我哪裏能有好紙?我用的本子都是你用鉛筆寫過字的,我明兒要交的兩元錢還不知哪去弄呢。”


    春生從院子裏抱柴進屋,聽到兩個弟弟的對話,她放下柴,回到房中,拿出鑰匙打開抽屜,在一個小方盒子裏拿出五元錢,這是她最後的一點錢了,這兩個月來,她和弟弟上學的費用,花的都是她平日的積蓄,她給了冬生兩元錢,剩下的三元錢買了本子、鉛筆、橡皮和墨水,就要期末考試了總不能連考試用的筆和紙都沒有,她買回後分給了冬生、秋生,並告訴他們要省著用。


    放寒假了,春生想著要掙點錢貼補家用,苦於寒冬臘月,沒有什麽掙錢的出路,隻好把全身的力氣用在打理家務事上。


    她每天早起做飯,吃過早飯,把母親的藥熬上,就領著兩個弟弟做力所能及的活,劈柴、擔水、洗衣,收拾院落,冬生秋生也很聽從春生的指揮,假期裏三個孩子將自家院子收拾得整整齊齊,水缸裏的水總是滿的,柴屋裏總是整齊地碼著劈好的碎柴,家裏的窗簾被子也是幹幹淨淨的,弟妹們的衣服春生換洗得勤看上去也是整齊幹淨。


    馮二媳婦對春生讚不絕口:“這妮子真是把理家的好手,要不是歲數差太多,我非得娶回家做兒媳婦。”


    鎮子裏的人們也都認同,誰家要是娶了春生可真是福氣呢。


    這樣每天忙著,一轉眼年就近了。


    家裏還有十斤大米,五斤白麵,夠包上兩頓餃子的,年還能勉強過得去。


    張德順家按糧本每月供應能買到四十五斤細糧,十斤粗糧,搭配些土豆胡蘿卜一家六口勉強夠吃。


    張喜來夫婦因為戶口和糧食關係不在這裏,所以買不到供應的糧食,會經常拿馮二家的糧簿去糧店買些粗糧,為此張德順甚是感激,馮二卻不以為然,他說不領放那兒也就瞎了。


    張德順家菜園大,張喜來夫婦又精於管理,每年蔬菜都會豐收,也總不忘給馮二家送去些,過年給孩子們扯布做衣服也順帶著給馮二家兩個孩子扯上幾尺,兩家就這樣親切地相處著。


    已是臘月二十三,小年的日子,沒有肉,春生想著包頓素餡餃子也能解饞,便用白菜和雞蛋拌好了餡,和好麵。


    不一會兒,張德順就回來了,自打寒假以來,春生把家裏料理得妥妥當當,張德順心裏自是歡喜,隻是家裏經濟還是緊張些,若是能有人和他一起掙錢養家就好了。


    正包著餃子,馮二推門進來:“做什麽好吃的呢?這麽香?”


    張德順忙把馮二讓進屋裏,並招呼著他留下一起吃餃子。


    馮二說:“今兒小年兒,我過來看看。”


    馮二了解張德順家的處境,知道他家自打張喜來出事後日子艱難,擔心張德順家的年過不好。


    馮二為人精明,也有些能力,家中孩子少,媳婦會些縫紉活計,日子過得自是富足,他不可能留下來吃這沒有肉的餃子。


    他給張德順三十元錢:“買些年貨好好過個年,一大年了給孩子們買點吃穿吧,不能虧待了孩子。”


    張德順也沒推辭收下了,因為他正在為過年發愁,馮二真是雪中送炭的救星。


    有了馮二的三十元錢,張德順家的大年過得還說得過去,有酒有肉,孩子們也做了新衣,買了糖果和鞭炮。


    一年芳菲盡,萬家團圓時,辭舊迎新際,張德順心中不勉悲傷起來,去年還是一家八口團團圓圓,轉眼便是人去屋空,想起父親的遭遇,悲從中來,起身來到院子裏,正遇到鐵蛋從院外走進來,手裏端著個鐵盒子,上麵扣著蓋兒,見到張德順立刻拜年說了吉祥話,然後把盒子遞給張德順說:“我媽叫我把這個送來。”


    張德順接過盒子打開一看,是一盒子燉好的雞肉,在冬日裏呼呼地冒著熱氣,香味刹時撲鼻而來,張德順想著鐵蛋家的艱難處境讓他端回去,鐵蛋卻轉身快步離開了。


    張德順緊追著鐵蛋進了他家,屋內沒有一點兒過大年的氣氛,地上放了飯桌,鐵蛋奶奶半臥著躺在炕上,鐵蛋娘和鐵蛋的兩個妹妹圍坐在飯桌旁,沒有餃子,更沒有什麽肉,隻有幾個黃麵窩頭兒和一盆燉白菜。室內很冷,連呼吸都冒著白氣,孩子們穿著打補丁的舊衣服,衣襟上甚至還帶著汙漬。


    張德順見此情景,心中愈發悲涼,他什麽也沒說,把盒子放在桌子上就要走,鐵蛋娘見狀忙叫道:“大兄弟……”


    沒等她繼續說下去,張德順打斷她的話:“這雞肉你讓我怎麽吃得下,以後別再做這樣的事了,把自家的日子過好就行了。”


    出了屋回到家後,張德順內心還是不能平靜,不知為什麽,他擔心鐵蛋一家的處境,為他們家的貧苦憂心,掂量再三,讓春生送過去兩盤餃子,內心方才漸漸平息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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