歐陽醫生才認出了這女子,一雙冰冷的手就朝他的嘴上撲來。


    “求求您!別出聲,跟我走。”


    他們並肩迎風往回走,來到小區的一家棋牌室,當溫暖的暖氣撲來,歐陽醫生才覺他眼前並非虛景,而是真實。


    “白小姐,你……你……”按理說,他娶了白蕊心,應該稱呼眼前這位女人為姨妹,尊稱她為白小姐,是覺得她太陌生,已經快一年不見,她的變化實在太大。更令歐陽醫生驚訝的是,她埋坐在深圈椅上的身體猶如一個碩大的梨子。


    她朝他點點頭說:“是的……我懷孕了,而且馬上就要臨產了。醫生,您能在醫院幫我安排一個隱秘的地方嗎?熬到孩子出生就行。”她已經沒有力氣再說了,像一隻飛了五萬英尺的鳥兒,收著翅膀,耷拉著腦袋望著地麵。如果醫生拒絕,她就跪下來,拚命求他,一直求到他同意為止。


    歐陽醫生沒有拒絕,也沒有問他孩子的父親是誰,他隻是又驚訝又害怕,又激動又慌張。


    第二天,他覺得自己像一個偵探,神神秘秘、鬼鬼祟祟安排了白蕊花住在離手術室的一間閣樓裏,這裏暖和,而且離產房近。隻是他不能每天去看她,隻能拚接一部陳舊的對講機和她聯係。她也不能隨便走動,這樣容易暴露自己。


    當歐陽醫生覺得自己布置得天衣無縫時,一件讓他遺憾終生的事發生了。


    那天下午,距離陽曆新年已經不到兩天,歐陽醫生算著妻子的產期馬上就要到了,於是,他早早就請假回家,由於疲憊和興奮,她竟然忘記了閣樓裏也即將臨盆的白蕊花。


    這一天,天氣冷得出奇,閣樓雖然非常緊閉,也十分寒冷,由於前一夜鍋爐房的水管道凍結,要取熱水必須到醫院食堂附近的茶房去取。白蕊花凍得實在難忍,嘴中幹渴難耐,就挺著肚子悄悄走出閣樓。


    當她經過產房,聽到一陣嬰兒的啼哭時,她柔軟細膩的情懷忽然激蕩起一個大膽的想法:“去育嬰室看看。”於是她改變了路線,直接來到了育嬰室。


    在厚厚的玻璃鏡外,一對男女正在等著醫生叫自己的名字。男人的胳膊摟著妻子的腰,用嘴唇不停親吻著那張滿是汗水的額頭。


    “不用擔心,親愛的,孩子隻是有些黃疸。”


    白蕊花一聽到有人語,立即躲在樓梯口的拐彎處,這裏離平地還有五六個台階。


    “我說了,不用你來陪我,我自己能行的。”


    “你怎麽能剝奪一個父親看兒子的權利呢?即使再忙,我都不能丟下他不管。”


    男子的聲音尖銳有力,女子的聲音冷漠無情。


    一陣孩子的啼哭聲突然打斷了夫妻間的拌嘴,白蕊花一聽見這天使般的啼哭就直起了脖子,她探出頭,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感覺到整個身子都在發抖。


    陳建國!


    於是,廝打聲、槍聲、寒冰一般的眼神在腦子裏來回激蕩著。肚子一陣抽搐的疼痛,她馬上蹲下身,抱著肚子。


    寒冷、絕望、恐懼伴隨著痛疼襲來。


    孩子!我的孩子!


    她在心裏喊道,淚水掉在她已經疼得扭曲的那張臉上。


    人聲已經漸漸遠去,育嬰室內也恢複了平靜。她卻躺在那裏,不能動彈了,饑餓和寒冷成了襲擊她的雙重敵人,她隻能睜著眼睛,分娩的第一陣陣疼已經將她的肉體快要撕碎一樣。


    “救我——救我——”


    稍稍不疼,她便倚著牆壁弓著背,像一個八十歲的老人爬起來,但是根本不能站立,更不能行走,她覺得渾身上下的每根神經都在撕扯著肉體,但是肚子裏不停蠕動的小家夥讓她再一次想活下去。她腿一抖,腳一滑,從高高的台階上滾落下來。


    頭上獻血直流,她已經失去了知覺。


    大雪簌簌,潔白耀眼的雪花如冰晶,反射向黑色的蒼穹映出青藍的光。


    這一夜,似乎永遠也不會變黑了。


    歐陽醫生帶好消毒手套進了產房,由於是午夜,隻有一名值班室的護士跟著進了手術室。


    “兩名產婦,年紀相近,一個疼得死去活來,一個已經昏迷不醒。兩名病人都非常危險,而且都需要備足rh陰型血準備手術。


    “趕快提醒血庫,需要更多的rh陰型血。”


    歐陽醫生攤開獻獻血淋淋的雙手,焦頭亂額地喊道:“病人的情況我一清二楚,你快去準備足夠的血液,準備輸血。”


    針頭、縫線、消毒。


    最後一個步驟終於在午夜完成。


    歐陽醫生永遠也不會想到自己單獨主持的第一台手術,病人居然是自己的妻子,


    他重重舒了一口氣,朝那個仍然昏迷不醒,躺在手術台上的妻子吻了一口,淚水早已奪眶而出了。他知道妻子一醒來,就會呼喚孩子,像每一個母親一樣,她幾乎日日夜夜盼望這個孩子,雖然她每天都在咒罵、抱怨、發脾氣,可是每當她安靜下來的時候,她就會撫摸自己圓圓的肚子,用農民看麥田的眼神渴望著豐收的喜悅。


    她太難了,受傷的身軀讓她不得不在懷孕的日子遭受罪過。


    歐陽醫生轉過頭,望著那個身體僵硬,被紅布纏繞的嬰兒。


    這可是他自己的孩子啊!


    那個可憐的病弱的孩子,一出生就咽氣了。


    在嬰兒身邊平放著一個用藍色布袋封閉的同樣僵直的女屍,他把孩子放在女屍的旁邊,喃喃自語:“好吧,你們在一起,也不寂寞了!”


    要不是疲憊和緊張壓垮了他,麻醉了他的神經,占據了悲痛和傷感,他早就嗚嗚大哭了,他用牙齒咬著自己手腕上的皮膚,感覺自己還活著後,發出懺悔而又無力的聲音:“蕊花,你安靜地走吧!”男人大聲擤了擤鼻子,嗚咽道:“我沒有能力搶救你,你放心吧,我會照顧好你的女兒的。”


    當太平間的人推著車來處理屍體的時候,他又踉踉蹌蹌地走過去,命令推車人出去,自己停在車邊,抱著一個哭泣的嬰兒,平靜地說:“你看,這是你的女兒,她長得真像你,我會把她當作親閨女一樣對待,她叫歐陽蓴,名字我都幫她取好了,你就放心走吧,我絕不會虧待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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