亡海盟不比清音觀的,人多事也多。上官文若從早忙到傍晚,片刻都未歇。


    自昨日大會以來,她隻得空下了兩條令。兩條重要到不能耽擱的命令。


    一條是命簡空帶著袁氏兄弟去通州康王府療傷,隻說康王府有療傷秘藥。三人臨行前,又贈了隻錦囊,囑咐將它交給康王府的家仆祝小五。人命關天,自己又不會朝字訣,若想救人還要依仗師父。隻是不知道她這計策,師父能否識破。


    不過即便祝子安識破計策,偏要在袁氏兄弟麵前揭穿自己假扮的事實倒也無妨。她早與簡空說好,如若二人知道真相,絕不能再回洛澤。


    另一條命令是給丁詠山和嚴夫子的。對丁詠山,要他仔細看管好玉漠和他那些手下。他們的領主因過受死,此時正是人心惶惶的時候。唯有明裏安撫,暗中嚴防,才能確保不會再生事端。


    丁詠山按她所說將玉陽春舊部的人帶往重月穀外一處山林,名為療傷,實為幽禁。山下分別設了守衛,將四麵包圍得嚴嚴實實。如此一來,即便他們當中有人生出逆反之心,也不可能近得了上官文若的身。


    而對嚴夫子的命令,不過一紙藥方。那日玉漠受到自己恐嚇,幾日來昏迷不醒。上官文若看過脈象,小公子的昏厥症是早有的病根,當即想到清音觀一味藥。那藥叫驚弭,昔日莫時卻犯此病症時自己曾給他用過。現在細想,剩下的半瓶藥還留在他手裏。眼下沒辦法回清音觀拿藥,隻能上山采藥重新炮製。


    而采藥這種任務,隻能落在嚴夫子頭上。


    至於上官文若自己,此時此刻正坐在一間石室裏——那個處在靠裏角落,美其名曰最為安全的位置。


    整間屋裏隻有一扇小窗,窗外是山前林道,對麵又是座山,視野十分悶重。要是關上門窗,屋裏就靜得嚇人,莫說人聲,連聽到幾聲鳥叫都是奢望。


    她的桌上放著赤墨二堂的名冊和大小事務的記錄。丁詠山把這麽多東西搬過來時,還以為至少能夠她看上十天半個月。誰知不出一天,她便全看了一遍。不但看過,還記得差不離。


    疲憊地抻了個懶腰,上官文若覺得有些悶。許是因為這間屋子的緣故,她需要時常出去走走換換氣。既然出去,就迫不得已要見人。要沒有要緊事急需說話,她最不喜歡開口,也沒功夫說那些無關緊要的話當作聊天。可見人,又不能總是悶著。想想就覺得煩了。


    這和清音觀小草廬裏的閑適日子可差得太遠了。


    屋外那些人,她誰也不想討好,自然也不想見誰來討好她。


    所以每次出屋,她總是匆匆忙忙的,喘上幾口氣,覺得不那麽壓抑了就立刻鑽回屋裏。


    這些弟子們都看在眼裏。看到了,記下了,卻捉摸不透。


    要說這個新盟主心思縝密、才幹過人,樣樣都好,可就是這份特立獨行,讓人有些發愁。


    她獨來獨往慣了,自有自己的一套規矩。可身處亡海盟,不是過一個人的小日子。大到事務決策,小到起居日常,各種各樣,都有弟子專司其職。要說現在盟裏大事沒有什麽,零碎小事卻是一籮筐。


    就比如,吃飯。


    上官文若在清音觀時,吃不吃飯,吃什麽,全看心情。祝子安不在的時候,沒人管她,有時看書看得入迷,飯就不吃了。等祝子安回來,她要療傷,因為難受得緊,也實在吃不下些什麽。祝子安心疼,或許責備她幾句,可責備又不能從人身上剜下肉來。她照舊我行我素。


    在亡海盟,盟主的飯食都是弟子單獨做的,與他人不同。每每端過來,她總說不吃。來人勸她,也勸不動。上官文若知道他們好心,心裏就是有些惱也不會撒氣在他們身上。有時拗不過,她也會將飯接下來,可端進屋什麽樣,幾個時辰後弟子去取還是什麽樣。


    起初弟子們以為是飯菜不對她的胃口,絞盡腦汁想了各種菜式,可都不奏效。再這樣下去,就差把通州康王府的廚子直接綁過來了。


    今日中午,給盟主送飯的是個小姑娘,見她不接,還覺得是自己做錯了什麽,待她一關門,當即就哭了。事情傳到舒槿娘那裏,舒槿娘安慰了那個姑娘幾句,人放走了,飯卻留下了。


    盛飯的木盒裏放著醋溜金瓜絲、手撕兔肉和八寶飯。


    舒槿娘用手碰碰盒身,好在還是熱的。


    她走到上官文若屋前,敲門喚了幾聲,終於將她喚出來了。


    上官文若見是舒槿娘,起初有些驚訝,可看見她手中的食盒便清楚來意。


    “槿姑娘,我不餓,這些東西給兄弟們分分就好了。我和他們說過,之後不必再給我送飯了。我要是想吃自己會去找吃的的。”上官文若張口便拒絕道。


    “這裏不隻有飯。”舒槿娘說著,麵色凝重,和平日裏有些不一樣。


    上官文若怕她有什麽難言之隱,隻好將她迎進了屋。


    舒槿娘將食盒放下,打開蓋子,一股酒香撲麵而來。


    “梅子酒?”上官文若有些興奮,可也隻是眼睛一亮的程度。


    舒槿娘溫婉笑了笑,自食盒中取出兩隻酒杯來,杯中酒已經斟好,又道:“我聽簡統領說,盟主最喜歡這種酒,所以就帶了些過來。”


    上官文若臉上的笑忽然變得有些尷尬。她喜歡酒不假,可如今這梅子酒喝來卻總覺得怪怪的。因為喝起來總會想到一個人,想到那個人心裏就不舒服。她攥著酒杯,遲遲不肯端到嘴邊。


    “槿姑娘怎麽突然要與我飲酒?”她問。


    “盟主心思細膩,果然不同常人。”舒槿娘笑道,舉起麵前的酒杯朝上官文若敬去,“槿娘今日是來辭行的。”


    “這個丁堂主與我說過了。你將桃木符收好,下山時小心些就是了。”上官文若囑咐道。


    “我知道。”舒槿娘又道,“可是走之前,一直想親自來謝謝盟主。服了盟主的藥,槿娘覺得好多了。”


    “謝我?”她那話把上官文若逗笑了,“不必謝了。救人是醫者本分,況且你這也不是什麽疑難雜症,舉手之勞罷了。”


    舒槿娘歎了口氣,又道:“在盟主看來是舉手之勞,可在槿娘眼裏卻是救命之恩。不止槿娘。盟主身居高位,隨口一句話,都可能關乎他人生死。盟主要是能想到那些弟子,就不該再任性了。”


    上官文若已從她話裏聽出些端倪,望著食盒裏剩下的飯菜,低頭不語。


    在清音觀被長老教訓,她是一定會反駁的。但舒槿娘這樣勸她,她卻一句頂撞也不會說。再怎麽說,她是生人。而且這話,也不無道理。


    明知道自己有些錯,可一句道歉抵在嘴邊,卻還是說不出口。隻是簡單嗯了一聲。


    她瞥向舒槿娘溫柔似水的雙眸,將食盒中的碗碟端出來,拾起筷子匆匆朝嘴裏扒了幾口飯,噎到咳嗽,才喝酒送了送。


    舒槿娘見她吃東西,總算鬆了口氣,又說:“槿娘走後,盟主要好好照顧自己。不要等槿娘回來,盟主又病了。”


    上官文若體質虛弱,舒槿娘多少能看出來些。雖然她也奇怪為何少主會體弱至此。但她從沒問過,隻覺得是因為五行散。


    “你要回來,什麽時候?”


    “兩三日後。”


    “那槿娘家的生意呢?不管了?”上官文若詫異道。


    槿娘家少了槿娘,便是少了一大筆情報。


    “如今既見到盟主,槿娘家的生意便不必做了。”舒槿娘和善答道,嘴角藏了抹笑。她自然不會說,那過去十八年之所以留在槿娘家,不過都是為了他。


    “至少,我不用再回去了。”她又補充道,“從今往後這世上再無槿娘家的舒槿娘了。槿娘隻在亡海盟,生死亦然。”


    上官文若手中的酒杯懸在半空,眼睛慢慢轉向她,故作輕鬆地笑了,“你不去那種地方也好。雖然現在鎮修不會再欺負你,不過誰能保證別的男人不會呢?”


    舒槿娘羞赧低下頭,靠近酒杯的手微微顫了顫,終於還是將酒杯握穩了。


    “盟主之恩,槿娘無以為報。唯有此酒。”說罷,將杯中之酒一飲而盡。


    飲完便咳,還咳得很劇烈。不是她不能喝,而是那酒喝得太急了。


    “好了,”上官文若安慰道:“又不是再也不見,這樣正式做什麽?趁著天亮,要走就快走。再晚會不安全。”


    舒槿娘點點頭,低頭行禮,默默退出屋去。


    自她出去,上官文若臉上的笑驟然凝滯,仔細地盯著麵前的酒,湊近聞了聞。酒杯還未放下,便覺得一陣眩暈,手一滑,杯也落回桌上。


    “來人!”她怔怔地喊。


    弟子進屋,朝她執禮。問是何事。


    “你懂藥麽?簡單的草藥就行。”她問。


    “懂一點的。”弟子答道。守在洛澤的弟子常年居於洞內,生病受傷很難及時送到醫館去,多半都是自己采藥。


    “那好,我寫副方子,你幫我采些藥來吧。不過千萬別讓別人知道,特別是丁堂主。”上官文若囑咐道。


    弟子聽出不對,再看上官文若扶案痛苦的神情,急忙過去攙住她,“盟主病了嗎?我這就去請嚴夫子。”


    “不,不用了。”她拚命搖頭,“中毒而已。”


    弟子一聽中毒,更怕了,“什麽毒?怎麽會中毒?”


    “我自己閑著沒事,試了幾味藥玩,可惜沒玩好,就中毒了。”上官文若笑道,“所以你才不要告訴其他人,不然傳出去,他們該笑我了。”


    即便她說得再輕鬆,弟子也沒辦法擺出輕鬆的表情。


    “放心,我沒事,快去吧!”上官文若坐到桌前,提筆寫下藥方,折好交給他。


    待他走了,上官文若端起杯,將杯中殘酒緩緩潑在地上。站在窗邊,朝外望去,目光集中在麵前的林道上。


    等了沒多久,便看到一人一騎朝東奔去了。那人穿著黑袍,黑袍下是紅色繡羅裙。


    上官文若神色凝重地歎了口氣。舒槿娘果然沒有向西回沁城。而從這裏再向東,隻有一個地方能落腳了。


    那地方叫永盛,常人一般是不敢去的。永盛是琉璃都城,皇城所在,守衛森嚴。


    所以舒槿娘是去送信的。那信應當是給陛下的。


    上官文若猜到此處,眩暈感更重了,也隻有緊緊靠在窗邊才能覺得舒服些。


    自她喝了第一口酒,就已知道酒裏有毒。毒叫長絕,無色無味,深種淺發,經年累積便可發作。若每隔幾日服用此毒,不能及時解,到最後便會致命。起初這毒是不會發作的,隻是上官文若體質過弱,對藥十分敏感。這毛病能要她的命,此時也能救了她的命。


    這也就是她罷了。若真換成祝子安,恐怕就沒這麽幸運了。到時又要與這次五行散中毒一樣,被陛下要挾操控。上官近台以毒禦人的本領,還真是爐火純青。


    上官文若想到此處,心情微涼。


    “盟主。”門外有弟子來報,“項叔來了。”


    聽是項雷,上官文若立刻將心思收回來,定了定神,親自開門來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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