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跟著地鐵,來來回回坐了幾趟。他也不知道坐了幾趟。途中盡是陌生人,他們通過和他的相逢、離別把他的悲傷重又帶到了別處,但他內心深處還在源源不斷地充溢著悲傷。好幾次,他差點昏厥過去。有的好心人提醒他要不要去醫院看看。可他要是告訴別人這病的根源在痛苦呢。他搖搖晃晃地走著,像個醉漢似的。一天沒有吃東西了,但他渾然不覺。痛苦化作了他的雙腿,帶著他一步一步地向前走。吸進去的是新的痛苦,呼出來的是舊的痛苦。在恍惚中他乘著公交車、地鐵在北京隨意穿行,悲傷的軌跡交錯縱橫,慢慢編織了一張大網留在了他的身後。出了地鐵站,天已經黑了。可悲傷的時鍾還在不緊不慢地走著。在悲傷的國度裏,時間是永恒的。茫茫的夜色籠罩在城市的邊緣,就像無邊無際的憂愁,每當快樂的光輝減少一分,悲傷的昏暗就會濃重一分。縹緲的遠山連接著蒼穹,露出模糊的身影。街燈黯淡的燈光點燃了另一份孤寂,叫悠長的街道變得蕭然枯索。弘毅這才發現,他已經到了市郊。他就像一個患了劇烈咳嗽的人,每走一步就顫得胸痛、腦袋痛。從前,他覺得城市燈火掩映下的夜色很美,現在他品嚐到孤淒的滋味。繞過一個低矮的樹,他看到圓月正輝映高空,緩步上升。嬋娟孤獨而美麗,就像遠去的田木,叫他可望不可即。他覺得自己平凡極了,而田木卻像玉輪一樣流光溢彩,高不可攀。他仰望著她,終於看清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月光點亮了他的淚水,叫它變成一顆珍珠。此時,田木又在哪裏呢。她又會不會想起他呢。他想起以前見不到她的日日夜夜裏,他的心好似著了火,渴望見到她,渴望和她說話。有時候,他急匆匆地去看了她一看,準備了滿腹情話,到了她的跟前,卻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在奔向她的路上,一切都是那麽美好,那些情話顯得既聰明又浪漫,若是見不到她他心潮難平,恨不得撲上去親吻她的座子。若是見到了,她的安靜總會像一場大雨一樣撲滅他的熱情。他總是壓抑自己的情感,這個懷著熾熱感情的大熔爐盡管蓋得嚴嚴實實,卻總會從中蹦出一些灼熱的火星,這些火星常常使她驚叫,“一個人怎麽可能懷有這麽熱烈的感情!”他最大的願望就是和她一起散步。她從不應允。為什麽非要一起散步呢,她總是這樣問。弘毅覺得這是愛情的精髓所在,他常常想象他和她徐步前行,微風為伴,燕舞鶯歌,這是多麽愜意的一件事情啊。弘毅一直懇求她這麽做。有一次她幾乎都要答應了。可是弘毅又說了一句,“那會像情人一樣。”田木馬上退縮了,她“不想讓他們看起來像情人一樣”,她把弘毅當成親愛的朋友。他好心痛,一方麵為自己錯失良機,一方麵又為田木不願意施舍她的愛情。這種傷心事兒可多著呢。


    月光下,一個影子時走時停,像是失去了靈魂一般。他走進了一家小餐館。餐館外麵支著烤肉架,擺著幾張白桌子。幾桌人喝得醉醺醺的,嘴裏不停地稱兄道弟,這個勸酒,那個推辭,聲勢很大。原來屋子裏也坐滿了人。掛在牆上的小風扇奮力地旋轉著,可人們還是流著滿頭大汗。他們把背心掀到胸前,不停地叫喚著,有些人受不住了坐到了外邊。老板一眼看出他失魂落魄,給他端來幾瓶冰鎮啤酒。看到他呼嚕呼嚕地直往下灌,老板又提了幾瓶。他還沒支聲,一些烤串已經端了上來。他抓起烤串猛地咬了起來,好似那正是快要把他逼瘋的痛苦,他要與它決一死戰。他吃得淚流滿麵,汗水、淚水一起往他嘴裏流出,他也顧不得這些,隻覺得嘴裏苦澀極了。他又流下淚來。旁人不知道他怎麽了,不停地打量著他。他一定剛遭受了深深的不幸,這些禿了頂的中年人想道。他把頭埋在桌子上出聲地哭了起來,屋裏原本有氣無力的談話聲馬上消失了,大家同情地看向他。他的樣子大抵像一個跟入京為了夢想拚搏的年輕人,如今遭了挫折馬上認為自己的夢想在現實麵前都是些無稽之談。他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叫人好不忍心。大家又開始了聊天。留下他一個人在角落裏哭個不停。


    夜深了,好心的店主見他睡著了,也沒有叫醒了。等到田快亮了,店家又賣起了早餐。他付了錢,準備回學校。他醉了,走起路來腿腳像在畫圈,有時向旁邊一扭,好像隨時都要跌倒。田木不斷浮到他的麵前。他有時哭,有時笑,簡直是個瘋子。即使他醉了,他還緊緊抓著一個現實——那就是田木離開了他。


    公交車載著他的醉意和疲憊從郊區往城中駛去。他覺得車子是倒著開的。一陣眩暈和顛簸,他差點要吐了出來。早班車人並不擁擠,車裏的晨光漸漸充盈,但他的清醒卻隨之消減。當意識醉了,痛苦似乎也醉了,這大概是人們渴望醉酒的原因。車子一路走走停停,讓他的恍惚來回顛簸。他陷入了一種奇特的感受之中。麻痹的神經開始製造各種幻象。各種光怪陸離的畫麵不斷從他的頭腦中升起。他抬了一下腳,仿佛踩在了雲端。田木就坐在他旁邊。她馬上又走了。她笑了。她哭了。她在翩翩起舞。她醉了。他的頭不停地從窗邊滑落,偶爾睜開眼,他也分不清哪些是現實哪些是幻想。心靈的痛苦轉化為身體上的痛苦。他感到心髒像撕裂了一般,隨時都能吐得出來。反胃叫他聞到了自己口中難聞的氣味,極度恍惚中他依舊憎恨自己。頭很重,他覺得自己差不多淹在水裏了。到了一個站,上車的人很多。他們像瘋了一樣往上擠。有人嫌後麵有人推他就罵了起來。他的眼皮不停的合上、睜開,他努力使自己保持清醒。他的後腦勺仿佛被人刨開,放了一塊石頭。他慢慢地什麽也記不起來了。眼前田木的影子在不停的晃動,他伸出一隻手去抓,漸漸地意識變成了一片黑色的海,把一切思想都吞噬了。他感到不那麽痛苦了,但淚水還掛在臉上。但他常常猛然間皺起眼睛,咧起嘴,一副痛苦地要哭喊出來。有人認為他是一個瘋子。他大概是吐了一次。有人在不停地咒罵他。他睜開眼睛,好像做了一場夢。他做了好多好多夢。夢境裏那麽漫長的畫麵實際上不過是現實的一兩個刹那。他感覺嗓子眼好像被人塞進了一個煤炭,幹裂得要死。千奇百怪的東西在他眼前直飛。在這些層出不窮的撲所迷離之中,他偶爾所能抓住的真實便是他的痛苦,這會叫他猛地抽搐一下。他覺得自己大概要死了。


    又是一個長長的夢。夢醒時,他已經站在郵苑門口了。他搖搖晃晃地往裏走。突然聽到一聲驚叫,緊接著一聲撞擊聲,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好像有人被車撞了,他心想。他睜開眼睛,發現自己躺在了地上,身體哪個部位都疼,好多人圍住了他,他想站起來,全然沒有力氣了。他聽見一個男的說:“你為什麽要碰方向盤!”一個女的驚叫了一聲。她叫他想起了田木的聲音。轟的一聲,他墜入了一個黑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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