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門村是黃土高原上一個普通的村莊,在金門鎮屬於貧困村。這是中國西北地區一個普通又平凡的小村落。說金門縣近年來以旅遊來拉動經濟,在老城區之外的外灘建起不少大廈,又在汽車站附近建立起聯動周圍六個鄰縣的大型商貿城,但歸根結底,金門縣的氣息是屬於鄉村的,是屬於黃土地的。金門縣幾乎處於一個盆地地區,而六大鄉鎮則如同眾星拱月般佇立在把縣城包圍起來的幾個山頭平原上;平原的麵積事實上並不大——但足以叫一兩個鄉鎮的人口有立足之地。先輩的村落在山邊、河邊安家,至今不曾更變的村名證明了這一點:處在山邊的大多叫坡頭、咀、溝裏、山塬;靠在水邊的大多贏得了灣、灘、河、井的稱呼,原始的村名多是依地勢而起的名頭,未必可以對應於文字,後來的子孫往往善意地嘲笑先民們對久居之地的命名,卻依然被其中透露出來的油然而生的親昵所感動:早飯頭、車輛廠、計家坡、利河兒、白狼村……由此大致可知祖輩們毗鄰的惡劣的生活環境——西北地區的很多村落、鄉鎮都有自己的傳說故事金門鎮一代的祖父輩青年時代——那時候新中國剛成立不久——他們出門人人都要操著家夥,為提防膽大包天的野狼。當時的困厄可見一斑。而如今,這些生靈早已銷聲匿跡。居民開始在黃土地上重新掌握鬥爭的主動權——從建國到新世紀,西北地區的鄉村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到二零一零年的時候,由於鄉鎮改革和政策鼓勵,此前處在山咀、坡頭、溝裏、山塬或是灣兒、灘兒、河邊貧苦地區的居民大都遷到了平坦地區。新遷至的農民受到了原住居民的輕視。鎮上的老百姓輕視村裏的老百姓,覺得他們死板、吝嗇、不好打交道;村裏的老百姓輕視從山頭搬遷過來的老百姓,覺得他們思想落伍,倔強、固執、難纏。和諧發展的背後並非百廢俱興。仗著山高皇帝遠,基層腐敗便鑽了黨和人民的空子。村裏永遠有幾個好事者敢於挑釁全村老百姓的共同利益,也總有幾個智叟受到擁戴。村裏常有分歧,決不能僅以雞毛蒜皮、斤斤計較定義這些迭生的矛盾——為了幾個麥穗可以互相罵上一天,鄰居的羊又糟蹋了誰家的莊稼,誰家的媳婦給掌櫃的戴了綠帽子,哪家的小娃兒初中沒你念完出去打工了,誰家的兒媳婦把兩個老人趕出家門了,誰家兒子的婚事已經吹了第三次了……這樣的事情總是存在的,從父輩,到父輩的父輩,再到更遠的祖輩,向來對此司空見慣。


    村裏總有幾個懶漢,打光棍,遊手好閑,知命之歲,,一夜歸西,往往過了好幾日,人們才發現,大夥兒還不算薄情,一人一鍁黃土,就此告別。也總有祖輩幾代掙紮在溫飽線上的家庭,家裏的頂梁柱勤勤懇懇一輩子,不惹事,不發脾氣,家裏大小事情婆娘說了算,娃兒們生了一大堆,都不喜讀書,孩子長大了成了父親,父親成了祖父,隻是家境不曾改變。也有一些生來不喜歡黃土地的家夥,他們追求不一樣的東西,他們大概是最先一批進入城市的青年,不少人已經闖蕩出了一番天地,從此鄉愁遠去,不聞鄉音。但對於大多數老百姓來說,大家簡直像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人活一輩子,好活也好,癩活也罷,老百姓不圖名不圖利,隻是寄希望於兒女通過知識改變命運。


    二零零九年的冬天,金門村的一個光棍兒在自家窯洞裏淒慘的死去了。懶漢叫狗旺,小時候被母親從外省帶過來的。大概四十多年前,全國鬧了饑饉,北方的農民為填飽肚子四處奔走。狗旺就是那個時候被母親從甘肅帶過來的。後來母親跟著別人跑到河北去了,留下狗旺孤苦伶仃地留在貧窮的金門村。他是個傻子。他的母親走了,但她把自己偷竊的劣習留在了兒子身上;為此村裏人揍了他很多次。後來,村裏人覺得狗旺可憐,有戶人家蓋了平房,便把祖上留下來的一間破窯洞送給狗旺住。狗旺好吃懶做,吃喝拉撒全在窯洞裏,不到幾個月窯洞裏就臭氣熏天,蒼蠅橫飛。村裏人想著改造狗旺,但收效甚微,何況狗旺專門偷那些教育他的人家的錢,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兒大家夥兒都懶得做了。不過大家算是私底下有了約定,那就是無論狗旺“光臨”誰家,總得給他一點吃的。


    旺財回村之後成功改造了狗旺,使得他可以獨立生活。旺財先發製人竟然在一年裏教會了狗旺字母表、乘法口訣,又過了幾年,他開始幫人家做一些活計換取饅頭了,而不是像之前硬生生地從別人家的鍋裏連搶帶偷。成了正常人之後,大家夥反而忘記了他,批評也可以多了,狗旺也不反駁,扭頭就回到自己的破窯洞裏麵——零八年的時候,一場暴雨讓狗旺的暫居之地坍塌了,變成了露天的巨坑,不過他照舊在裏麵湊合。零九年,狗旺頭發開始白了,腰也彎了,背也駝了,風濕病害得他整夜呻吟,走路一瘸一拐,滿口的黃牙也開始脫落。狗旺的名字一直是村裏人嚇唬小孩的妙招,這個名字的神奇力量讓還沒見過世麵的小娃把狗旺想象成一個吃人的怪物。


    零九年整整一年,村裏人幾乎沒見過狗旺,大家早就忘了他。有一陣子連續下了幾天大雪,天晴之後,有人路過狗旺住的窯洞,撥開層層雪堆,看見狗旺蜷縮成一團,已經凍死了。聽說狗旺臉上掛著微笑。村民們自發地集結,出錢買了一個棺材,把狗旺埋在了村裏的墳地裏,每個人一鍁土,他平凡的一生就此葬入了黃土之中。在大家夥兒為了給狗旺刨墳鏟難產的凍土而全身暖和起來的時候,幾乎異口同聲地歎了一口氣——繼而飄散在寒天化作冰霧。一個人被世界徹底忘卻是從最後一個記得他的人死去開始的。但有誰會記得他呢?他徹底地死去了。至於後來大家嘴裏嚇唬人的狗旺——大家夥兒壓根沒有想起狗旺本人——代表的是一種可能真實存在的吃人的怪物。


    那幾日,老鳥家的兒子和一位女大學生定親了——據說女大學生是被脅迫的。老鳥家的兒子叫風來,初中文化水平,二十三歲。按照鎮裏的風俗,十九歲的男人就差不多要結婚了,好早點從父親的手中接過鋤頭,父親也差不多慢慢地把家裏的經濟大權轉移到兒子身上——但這並不容易,因為家家戶戶都是子女成群。


    自從七十年代推行全國推行計劃生育開始,金門鎮的群眾頗為抵製,鎮上的計劃生育局對此很頭疼,八十年代,計劃生育成為基本國策——但是這十年間,計劃生育在金門鎮取得的效果並不理想。老百姓重男輕女的思想十分嚴重,老百姓認為兒子是自己家的,女兒都是給別人家養的。為了生個男娃兒,家裏求神婆拜佛,搜求偏方,用盡千方百計,有的家庭生了四個女兒還不放棄——必須生個兒子。


    在上個世紀,老百姓對於養老有著深深的恐懼,俗話說得好,“都說養兒為防老”,可是有著四五個兒子的家庭照樣把老父老母像踢皮球一樣踢來踢去的現象卻不是什麽奇聞怪事——這個時候倒是已經出嫁的女兒偶爾照料一下老爹老媽,不過對於二老麵臨的困境來說,女兒所能提供的溫暖究竟是杯水車薪。甚至即使到了這個時候,兩位老人家也不甚重視女兒,兒子家的一碗冷麵湯也好過女兒們帶來的熱騰騰的肉包子。這種傳統的思想即使到了現今也未曾扭轉過來——養老問題依舊停滯在孝道教育的失敗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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