過了中河,新門內外是截然不同的景象。


    新門內,望仙橋以東,矗立著一座掩映於蔥鬱茂密之中闊達豪華的園子。


    重甍飛簷,雕梁畫棟,入夜時分的燈火影影綽綽,愈發顯得整座園子靜謐從容,惟有朱門前鐵甲侍衛肅立,高牆內外遊騎偵密,在在顯示出這是一處非同尋常的所在。


    臨安百姓口中的“北內“,正是此處——也就是當年高宗皇帝為了養老特意修建的園子。


    而穿過北內,出了新門,便是華燈俱上、人聲絡繹的繁華鬧市。


    不過新門外的鬧市與別處卻大有不同。


    此地的街邊鋪內,時不時便會閃現出一批批敷粉盛裝、言笑晏晏的獨特“佳人“。他們皆為男扮女裝,往往舉體自貨,迎送恬然,使得新門外成為臨安城內別具一格的煙月之地。


    自鹹寧太康始,汴梁城內男風大興,甚至熾於女色。


    彼時士大夫莫不追捧崇尚此風,從而引致天下仿效,若幹官宦之家的孤寡女眷更是樂效其風,蔚為大觀,成為城內公開的秘密。


    待南渡後,吳地並未禁絕此風。即便當年朝廷曾經下令過幾回要狠刹此風,信誓旦旦要將從業小倌拘拿杖責,但還是屢禁不止。


    理宗時,據說有一年正月望日,官家偕皇後微服出遊,當時隨侍的宮女在得空閑之後居然皆“淫奔不返”,都跑去蜂窠戶巷的煙月場所中尋歡作樂去了。


    新門外的蜂窠不說上千,也有數百,遍布於街巷裏陌之間。


    街道上縟彩搖曳,繁光綽約,香車寶蓋絡繹不絕。而珠簾繡幕之後,更是琴音繚繞,酒氣芳香,交纏著鶯歌燕語、謔浪笑雲,與城門內那些個燕館歌樓的女兒風情萬種相比亦是不逞多讓。


    輕風閣,在新門外算得上名的館樓了。


    夜色下,輕風閣裏正是燈火煊明、人聲鼎沸的熱鬧時刻。


    二樓西廂的抱月居內。


    籠紗明煊,雲母含光,紅綃帳內一雙人影糾纏在一處,隅隅低語中時不時發出撒癡嬌嗔的動靜,不過卻又摻雜著幾分捏著嗓子強扮嬌弱女兒的造作忸怩。


    閣內最受歡迎的小倌名喚彌子暇,真名實姓無從考證,自幼被輕風閣的鴇母收留,因為生得秀容修姿,意態柔美,便假托春秋時期衛靈公寵幸的嬖大夫之名在蜂窠行內打出了名號來。


    一般客人他是不接待的,非得有些顯貴或有錢者方能入了他的青眼。


    此刻,他正在接待一位外地來的客商。


    這客商雖生得肥頭大耳、眉疏眼小,但架不住一擲千金,出手闊綽,即使此人行起房來手段粗野,毫無憐香惜玉之意,但彌子暇還是耐著性子,逞嬌鬥媚,使盡渾身解數,試圖將金主伺候得通體妥帖。


    而樓下這時卻傳出一陣陣呼喊喧嚷之聲,轉而便是踢踏急促的腳步沿著回廊匆匆往西廂而來的動靜。


    房內紅綃帳正暖,那胖客商摁著彌子暇求歡,剛要入港得趣兒,突然但聽“嘭”的一聲巨響,抱月居的門被人粗魯地給踹了開來,裹挾而進的風將幾案上的燭火都震得顫巍了幾下,接著便堂而皇之闖入兩個錦衣的男人。


    那胖客商聞聲頓時惱恨異常,一把撩起紅綃帳狠狠盯著來人,怒聲爆喝:“哪來的小子這麽不懂規矩!都給爺滾出去——”


    而他身下的彌子暇見狀更是嚇得花容失色,拚命拉扯著錦衾包裹住自己裸露的雪白身軀,惶惶難安地往帳後猛縮。


    率先進來的兩個男人吆喝著讓他們快起來,而隨後又跟進幾個錦衣人,其中被簇擁著的卻是位布衣素袍的俊秀男子,他一臉冷漠地揚揚麵示意了下。


    “哪裏來醃臢玩意?好大狗膽——”胖客商又罵。


    “閉嘴!爾等速速穿上衣衫,別汙了先生的眼!”一個瘦臉的隨扈馬上冷冷喝斥。


    客商卻仍然袒胸露身,毫不遮掩,扯過一隻繡花枕便砸了過來,瞪著眼大嚷:“爺我管你是什麽先生後生的,攪了爺好事,你們都該死!------”


    闖入的一行人聞言霍地轟然大笑起來,皆是一臉嘲弄鄙夷。


    隨後兩個粗壯一點的隨扈踢開繡花枕頭,衝上去一把就將叫囂的客商連人帶被給從榻上拽了下來。


    那胖客商跌落在地,漲紅著頭臉,哇啦哇啦大叫著掙紮,卻被隨扈死死摁在地上,不容他動彈。


    而那個領頭的俊秀男子一臉淡漠,盯著縮在床腳的彌子暇,冷聲道:“你先穿上衣衫,有話問你!”


    彌子暇見此情形嚇得大氣也不敢出,連忙伸手摸到自己的褻衣飛快扯過來顫巍巍地穿上。


    而緊趕慢趕追上來的鴇母這時也跑進抱月居,見狀連忙賠笑攔住隨扈,手忙腳亂地扶起被摁在地上的胖客商,小心賠著不是。


    “爺,這位是平章府的大官人,廖先生,尋我們子暇有點要事!您且擔待,老身這就送你去別間!”


    說完她邊對著廖瑩中作揖,邊拉著客商就走,還信誓旦旦說會另尋一位“美人”來作陪。


    胖客商原本還要吵鬧,可一聽“平章府”三個字頓時也偃了旗鼓,收住口中的罵罵咧咧,忿忿然地裹著錦衾便出了抱月居。


    這廂,彌子暇胡亂穿好衣衫慌不迭地下了床榻,戰戰兢兢地來到廖瑩中跟前。


    “不——不知廖先生尋子暇有何賜教?”他的嗓音依舊嬌弱柔媚,微微發顫地行禮道。


    廖瑩中睇了他一眼,眸色淡淡地走到一側的圈椅前坐定。


    彌子暇見此躊躇了下,隨即還是馬上殷勤地上前倒了一盞茶湯,奉到廖瑩中跟前。


    廖瑩中目不斜視,並未接下茶盞。


    彌子暇有些訕訕地放下茶盞,一雙眼似浸在春水裏般,漉漉地瞟了一眼廖瑩中,隱隱顯出幾分委屈跟嬌嗔,軟著腰肢退後兩步。


    廖瑩中揮揮手,除了瘦臉的隨扈,其他幾人都退到門外。


    待閑雜人等都退出去,他這才正眼看向彌子暇,定定地盯著後者唇紅齒白、脂粉嫣然的臉蛋兒,陰冷的目光中隱約噙著刮骨的厲勁。


    “你膽子不小!”他輕拋出一句。


    此言令彌子暇渾身一個激靈,但轉眼他便鎮定如常,麵上顯出一副柳嬌花媚的恭順模樣。


    他福了一福,嬌婉道:“先生何出此言,小人自幼孤苦,不過就是在這花街柳巷中討個營生,雖說與法不合,但於情可憫!先生乃平章大人肱骨心腹,絕不至於為了那五十貫銀錢而告了小人去吧!那可委實就辱沒了先生風骨了!”


    廖瑩中一瞬不瞬地注視著他一臉無辜,頓了頓,淡淡一笑道:“看來這輕風閣是埋沒了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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