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潤宜越來越相信一個事實——工作會使人倒黴。


    她答應龐茹接下拍攝mv的工作之後,合同當天就簽下,但是黴運很快就到來。


    先是小貓半夜嘔吐,她手忙腳亂帶著小貓找寵物醫院,聽醫生說是剛打完疫苗應激的緣故才稍稍放心,買了益生菌,忙到天際泛白才回家。


    傅潤宜饑腸轆轆,本來打算去樓下吃早餐,可想到過兩天有工作,許久沒有外出務工的人,強行敬業,從冰箱翻出臨近過期的蛋白棒,淺祭五髒廟。


    吃完傅潤宜仍覺得腹部空癟,但忍住了再進食的欲望,她窩在客廳的小沙發裏,身體彎成一隻小蝦的形狀,手臂摟著抱枕,先後點開銀行賬戶和這個月的記賬開支,一番簡單計算後,果斷地做了一個決定。


    到明年春天之前,她都不想再接任何拍攝工作了。


    手機返回屏幕主頁,日期顯示是四月的最後一天,傅潤宜沒辦法地歎了一聲氣。


    還是要出門。


    不出意外,兩個小時後解除睡眠狀態的軟件後台就會彈出記事提醒——她答應了今天要和阿同去爬清潭山。


    傅潤宜是非常守時的人。寧願擠出許多自己的時間提前等待別人,也不願隨時可能發生的意外事件,打亂自己準時赴約的計劃。


    她一直擅長也習慣等待。


    但她不擅長爽約。


    坐在飲品店的陽傘下等阿同和許醫生過來的時候,她無數次打退堂鼓,甚至在反反複複的猶豫中想好了理由。


    如果像以往,她當然不能丟下阿同一個人,可偏偏這次許醫生也來了,即使她回家,許醫生也會照顧好阿同。


    傅潤宜拿出隨身攜帶的硬幣,1是她的幸運數字,所以每次拋硬幣做決定,出於作弊的私心,她都會把自己更傾向的選項壓在數字麵上。


    數字就回家,花麵就夜爬。


    她拋了許多次,騰空的硬幣在晚霞裏閃閃發光,但是她的幸運數字……好像很邪門地失效了。


    一直是花麵。


    讓她不得不信是天意讓她繼續坐在這裏。


    阿同他們很快來了,隨之到來的,還有一支半融化的香草冰淇淋,奶味很足,阿同很喜歡,已經吃完自己的那支,另一支護了一路也要讓她嚐嚐。


    傅潤宜隻好勉為其難嚐了一小口,想擦唇角,卻有人比她快了一步,捏著紙巾已經利落地揩去奶油。


    她有些驚訝。


    許醫生也意識到不妥,語氣溫和地向她解釋並道歉,剛剛來的路上,他也是這樣照顧阿同的,一下沒反應過來,當她也是小孩子了。


    傅潤宜說沒事,也沒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進山之前,阿同還在商業街買了一隻青蛙氣球,他用自己的電話手表獨立完成支付過程,成就感滿滿,咧著一排白牙,衝傅潤宜揮動氣球。


    傅潤宜也衝他笑一笑,想回家的心思也淡了,她知道阿同喜歡出來玩,也明白他出來玩的機會並不像常人一樣多。


    可惜半途出了意外。或許是這兩天節食的緣故,體力不支,傅潤宜崴了腳,三人隻得在半山腰回程。


    先前陪阿同的爺爺做康複治療,傅潤宜來過許醫生的醫館好幾次,她自己作為患者坐在治療椅上,被揉藥油還是第一回。


    許醫生特意叫了一個女醫生來幫她按,之後囑咐她這兩天多休息。


    mv製作那邊知道她崴腳的情況,遷就她改了日程,往後延了兩天時間。


    所以工作結束後,她一貫不太樂意參加後續社交活動的,這次也不好拒絕對方熱情的邀請了。


    很意外,派對定的地方,傅潤宜並不陌生,她以前跟著龐茹來過這家酒吧。


    她並沒有多想,隻當這些玩咖們聚頭的地方來來回回也就那幾個。


    傅潤宜在沙發坐了半個小時,應付難以避免的社交,回答一些老套的,諸如“怎麽沒有進娛樂圈”和“沒考慮過當網紅嗎”之類的無聊問題。


    這種社交場合,別人有別人的遊刃有餘,她也有她的照本宣科。


    通常傅潤宜隻需要平靜地回答:“我年紀也不小了,現在沒有那些想法,我覺得結婚生子才是人生大事。”


    不出意外,無論男女都會不太想跟她聊天了。


    然而清淨沒多久,她就看見了明成傑,以及跟著明成傑一起出現的原惟。


    傅潤宜眨了眨眼,幾乎有些難以置信,要不是她向來缺乏幻想力,她差點要以為這是自己憑空腦補出來的畫麵。


    原惟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明成傑也注意到場內的傅潤宜,印象中,她在這種聲色場合從來待不慣,此刻卻愣愣捧著杯子,柔情似水地看著他這邊。


    射燈之下,無處藏身。


    明成傑隻能趕緊避開視線,引著原惟往遠一點的社交圈子去,嘴裏犯難地嘀咕著:“我靠……她怎麽對我還不死心啊?”


    走到拐角,明成傑又忍不住回頭偷偷去看,不知道是不是自己躲得太明顯,傅潤宜垂下腦袋,雪白的頸子似一截缺水的花枝頹頹地彎著,十分低落的模樣。


    立時又叫明成傑很不忍心。


    可這能怎麽辦呢?大家都是出來玩的,玩就要有玩的樣子,一心想著結婚的傅潤宜真的很沒素質。


    明成傑的朋友正跟原惟攀談,後者興趣缺缺應了幾句。情字繞心,明成傑覺得表哥或許是知己,由衷長歎:“哥,你應該也有這樣的煩惱吧?被太多女生喜歡,真的很無能為力啊。”


    原惟用看神經病的眼神冷瞥了明成傑一眼,連話都不願意說一句,過了一會兒才打發明成傑給他弄杯飲料來。


    “不是有現成的酒,哥,你喝什麽?”


    五顏六色的雞尾酒杯堆成玻璃塔。


    明成傑的這些朋友看起來不太正經,和場內異性聊天的樣子也過於輕浮流氣,連帶著這些被層層靡光照射的酒液看著也不太安全。


    原惟使喚明成傑很順手:“讓你去你就去。”


    明成傑去吧台那兒讓人現做了一杯,將軟飲遞到原惟手上時,又偷看了傅潤宜一眼。傅潤宜安靜坐在原位,視線卻頻頻尋找,一和他對上目光,又掩耳盜鈴似的閃避開,把頭垂得更低。


    說實話,明成傑很喜歡她這個樣子。


    他仰起頭,一口氣喝完一杯酒。


    酒入愁腸,情更難抑,明成傑拉著原惟換方向,指給表哥看,“那就是我跟你提過的,傅潤宜。”


    原惟看過去,默了幾秒,說:“我知道她。”


    今天的明成傑和傅潤宜不能說冤家路窄,因這場相逢是第三方的刻意為之。樂隊的主唱跟明成傑是交情深厚的酒肉朋友,連帶著整個樂隊,從貝斯到鼓手,都跟明成傑關係不錯。


    明成傑之前放話要追傅潤宜的事,他們都有聽聞,浪子回頭的戲碼,起勢得轟轟烈烈,但後來是怎麽不了了之的,明成傑一個字沒提。


    不提,大概率是因為丟人。


    丟人,大概率是女方沒給明少爺麵子。


    不久前他們聽說明成傑即將被家裏送出國,幾個下半身思考的生物一合計,這個麵子得替明少爺掙回來,了兄弟一樁遺憾。


    酒局上很上不得台麵的慣用花招,大家心知肚明,樂隊的兩人暗示,明成傑卻支支吾吾說,不用了,叫他們別亂來。


    在明成傑心裏,傅潤宜不一樣,她是真心喜歡他的,對他如此一往情深,他不願意用那些下三濫的招。明少爺行走江湖,從來靠的都是自己無處安放的魅力。


    “警告你們啊,別砸我招牌!”


    話丟下,明成傑人就走了,紮髒辮的鼓手嗤然一笑:“什麽情況啊這是?到嘴邊的肉也不嚐嚐?”


    留著美式前刺的主唱甩著手上的水,兩人一塊離開洗手間,他嘴角翹著不懷好意的弧度,掀起一個眼神:“他不要,肯定有人要啊,來都來了。”


    鼓手聽懂其中深意:“是啊,來都來了。這東西現在還不太好弄。”說完興致勃勃談起經驗,“傅潤宜這種類型女孩兒,我之前碰到過,其實看著保守,玩熟了,你懂的……”


    可能因為之前特意問過這個名字,所以原惟對傅潤宜這三個字比較敏感,無意聽見,也容易留心。


    沒太聽清他們的聊天內容,但聽兩人的笑聲,大概聊的也不是什麽正經事。


    原惟不驚訝明成傑的社交圈是阿鬥標配,一群扶不上牆的爛泥紮堆,卻很意外傅潤宜怎麽會牽涉其中,明明很格格不入,難道是在這些人裏尋覓合適的結婚對象?


    這跟拿網去林子裏捕魚有什麽區別?


    三組弧形沙發拚成一個u字,圍在中間的矮台擺滿各色酒水,原惟坐回沙發上沒多久,就明白了,傅潤宜大概不是來這裏找結婚對象的。


    兩人之間隔著酒台,稀稀拉拉隔著五六個人,傅潤宜杯不離手,裏頭的浮冰都快化完了,也想不起送嘴邊喝一口,眼睛倒是很忙,從原惟坐下開始,目光隔一會兒便悄悄往對麵瞥一下,偷看的時間很短,人卻很緊張。


    這時,樂隊那幾個人加入進來,叫停了三三兩兩的話題,張羅著玩酒桌遊戲,大家熱情高漲地調整座位,收拾空位,男女混坐著。


    本來說玩俄羅斯轉盤,因為人太多了,快節奏的酒桌遊戲本來下酒也快,有精通遊戲的女生立馬提議叫侍應生拿兩組杯子來,“玩遊戲就娛樂為主好了,又不是來拚酒的。”


    有男的嚷嚷:“你們女的就是玩不起。”很快被嗆回去,“誰玩不起?待會兒誰養魚誰是弟弟好吧!”


    12個高矮酒杯一字擺開,也不管6個杯子的原版規則了,隻挑中間的幾個長杯,倒了少量基酒。


    骰盅裏的骰子添成兩個。


    一開始空杯多,搖到的點數很容易安全過關。


    但這些人裏不乏愛拱火鬧事的,搖到空杯後添酒,下手都很重,紅的黃的白的,沒顧及的亂兌。兩輪下來,除了一號杯是空的,因為兩個骰子搖數字,最小也是2,其他杯子裏都或深或淺,盛了各種酒液。有的還兌進了苦瓜汁,光看著都難以下咽。


    為了增加互動,遊戲還設了另一條外援規則,如果搖到很不想喝的酒,場內異性可以幫忙代喝,獲贈一個向對方提問的機會,對方必須回答。


    如果回答不真不實,則還要罰酒。


    傅潤宜第一次玩這個遊戲的時候,光是理解規則,龐茹都跟她講了很久,但她記得她的幸運數字是1,一號杯也曾帶給她一些幸免於難的好運。


    那是6個杯子的玩法。


    而現在,麵對除了一號杯,其他杯子都有酒的情況,她可能需要連喝好幾杯奇怪的酒才能過關。好在很多杯子裏的酒並不深,度數也不高。但她運氣不好,第三次骰盅打開,三四成七,對應不久前被添滿的一杯野格。


    原惟也在遊戲中,但相比這個遊戲,他更願意觀察遊戲裏的人,傅潤宜開出7的第一時間,鼓手和主唱立馬默契地交換了一個眼神。


    鼓手離台子近,一直充當半控場的角色,給那些搖到酒的人遞對應的杯子,幾乎每杯酒都會經他之手。


    這次也一樣,他小心端起快滿的杯子,還是灑出來一點,正要遞給麵露難色的傅潤宜。


    英雄救美出現了。


    明成傑奪過杯子,不打招呼地仰頭飲盡,隨後空杯子用力摜到台麵上,玻璃與玻璃磕出一聲響,引去數道目光,而他直直看向傅潤宜,好似滿腔熱情孤注一擲。


    “你上一次的心動,時間地點事件,講講。”


    左右男女,一時神情各異。


    傅潤宜有些懵,不是,她……沒有請他幫忙啊?她的酒量還可以,那一短杯的野格她不是不能自己喝。


    越過本人的意願,直接幫助,這樣也可以嗎?


    可能不滿她打斷了正升溫的遊戲節奏,又或者,人類的本質是喜當紅娘,樂牽紅線,一旁的女生替明成傑說話:“也不是很過分的問題,這個可以回答的嘛。”


    人家已經替她把酒喝了,傅潤宜隻好回到對方的問題上。


    ——上一次心動……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由於她的情感和她生活一樣枯燥,有些事,也並沒有因年歲漸長而漸漸模糊。


    傅潤宜在崇北市生活了十八年。有時候她會想把整個城市都從自己的腦海裏全部消除掉,那是不屬於她的十八年,傅潤宜的光鮮是不義之財,因它讓另一個更無辜的人自慚形穢,她理所應當地黯淡下去,可還是不夠,永遠不夠……


    這些都令她痛苦。


    可一旦她試圖擺脫這種痛苦,則會顯得更寡廉鮮恥。


    如果可以,她想把一切都幹幹淨淨地還回去。


    對原惟的喜歡不用還。


    那是屬於她的。


    就像大火燒盡荒原野草,唯有那一片水澤安靜地留了下來。


    傅潤宜試圖去講自己的第一次心動。


    “是很多年前,在他家……


    “是在院子裏。他媽媽是我的老師,我去上課,之前我看過他和他媽媽講話,他從國外轉學回來不久,有時候脫口而出習慣說英文,他媽媽就會提醒他,回家了不可以再說英文。


    “他就算是聽大人話的樣子也不顯乖,看起來很聰明很獨立,非常有自己的主意。


    “那天我去上課,進院子裏,發現他在看書,像是很深奧的書,因為他看得非常累,後來直接仰靠著藤椅,把書蓋在臉上。


    “我很想知道他那樣的人平時都在看什麽書,就鼓起勇氣走近去看。”


    傅潤宜說話偏慢,不擅長講故事,語調也並不生動,除了音色悅人,還不如一些智能女聲讀新聞來得抑揚頓挫。


    但她慢慢講,反而吊起懸念,旁邊的人都著急地問這個有關心動的故事裏,男主人公看的是什麽深奧頭疼的書。


    傅潤宜仿佛已經預感到他人的失望,用很輕的語氣說:“是一本《歇後語大全》……”


    她還清楚記得那本書的封麵是紋理粗糙的白底,圖案是類似於“小蔥拌豆腐”“芝麻開花”“十五個吊桶打水”的簡筆畫。


    如果在電商書城搜這本書,書籍信息裏的“推薦閱讀”後麵寫的是“小學閱讀”。


    大家果然失望。


    餐巾上金光閃閃擺了三四副吃法餐的刀叉,結果蓋子一掀,就光禿禿一個白麵饅頭,噎得要死。


    這怎麽能不失望,甚至有人不理解。


    “怎麽會是看《歇後語大全》啊?你們幾歲啊?小學生戀愛嗎?”


    “不是我不明白,好小學生啊,這有什麽值得心動的?如果是看什麽高深莫測的英文原著,我還能理解一下,這個真的理解不了。”


    傅潤宜輕抿住唇,沒有也不想再解釋。


    幾個女生覺得她講得不好,明成傑質疑她這是臨時編的,編得也太不像樣,好歹編個英雄救美再心動啊。


    幾個男人順著明成傑的口風說:“就是啊,不會是編的吧,罰一杯吧。”


    傅潤宜隻覺得很後悔,她好像做了一件傻事,有些東西自己珍惜就好,不該拿出來跟別人講的。


    連茹茹她都沒有說過,她為什麽要在這些人麵前說呢?


    因為當事人在場嗎?


    可他連她是誰都不記得了。


    轉念一想,是啊,就是因為原惟不記得了,連她是誰都不知道,她才有勇氣在他麵前講那麽遙遠的,關於他們之間小小的交集。


    傅潤宜打算認了旁邊女生倒的這杯罰酒。


    她想,的確需要懲罰一下自己剛才的昏頭行為,讓自己長個教訓。


    伸出去的手差一點就要碰到杯子,卻在電光火石間,被另一隻更大的手先一步拿走。


    傅潤宜微微瞪大眼,順著那隻骨節修長的手,去看手的主人,原惟坐得遠,傾身越過半張台子,才將她的酒拿走,一口喝了,凸起的喉結也在暗色彩燈下幹脆地起伏滾動。


    原惟將空杯放回台麵上,對上傅潤宜疑惑的目光,很淡地笑了一下,說:“應該的。”


    傅潤宜卻更疑惑了,什麽叫應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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