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殺了我的母親。”曉跟那個給孩子們打完針的男人說。


    “殺死你母親的並非是我,隻是上帝放棄了你的母親,”男人平靜地告訴他,“她其實沒有死,她隻是回歸到上帝那永恒的懷抱。”


    “你要負責,要麽收留我,要麽...”孩子無理取鬧地繼續說,“你就償命。”


    男人陷入了短暫的深思。


    他的表情還是一如既往的平靜,並沒有因為這個孩子唐突的闖入而顯得不快,“我無權決定是否收留你,能決定這一切的,有且僅有...上帝。”


    “我不信有上帝。”孩子固執地說。


    “既然你不信祂是存在的,那祂便會因為你的不信而存在,”男人講著一些似是而非的話,“現在,我可以答應你一個請求,就是送你去覲見祂,如果你能征得祂的同意,我相信日後我們一定能相處得來,關係很好,十分融洽。”


    在男人說話的時候,他的手一直在翻弄著白大褂上的口袋,他用手指摩挲著石英瓶口的編號,固執的眼裏寫滿扭曲而又難解的愛戀。


    一如情人將自己寬大的手掌放在愛人的背上,輕輕地,隨性地撫摸。


    試劑就是他的愛人。


    最後,他摸出一支似乎更為烈性的試劑交給了男孩,並告訴他,這一支試劑的名稱,就叫做...‘命運’。


    曉接過了男人遞給他的‘命運’,當著男人的麵,將它的封蓋擰開,一飲而盡。


    隨後,他暈了過去。


    黑暗如雪崩般泛濫如潮,絕望潛伏在無聲無息的死寂之中,心髒跳動的聲響仿佛被冰封的火焰一樣,遭受到了冷漠無情的泯滅,意識恍若掉進漩渦般流動的深淵。


    在那一場由藥物衍生出的冗長睡夢裏,他不知道有沒有看到男人口中的上帝,也不知道有沒有征得那份所謂的同意...


    但無可置疑的是...


    他活了下來,但卻被剝奪了睡覺的權利,同時也得到預知這具身體使用期限的能力,如果按照這種不眠不休的狀態持續下去的話,他的生命就還剩下二十年餘九十三天,如果期間再吃上一點類似於地溝油等影響健康、縮減壽命的東西,他大概連二十五歲的生日都等不到。


    雖然成功地活了下來,但對於這種活著的方式,他也分不清究竟是否真實。


    內心就像是一直一直空缺了什麽。


    這種不知名的缺失使得他的心靈一直一直瀕臨在崩潰的邊緣。


    他的心情很難平靜,初始時甚至很難控製自己的情緒,動不動就會哭,動不動就會笑,喜怒無常,仿佛一個不小心,笑得用力過度,或者哭得用力過度,他的靈魂就會從他的身體上掉下來,如玻璃一般,碎裂成一地的殘渣。


    直到後來,他就像是把這一生的笑都笑完了,把這一生的哭都哭完了,然後,他就不會再哭,也不會再笑,他隻是竭盡全力地活著,像一根不甘心沉落到海裏的木頭那樣地活著。


    如果沒有工作的話,他很有可能會一下子失去繼續活下去的動力,終日恍惚,會覺得所能感知到的世界其實是虛假的,眼中看到的,耳中聽到的,鼻中聞到的,口舌之中品嚐到的...


    視覺、聽覺、嗅覺、味覺、知覺...


    其實,一係列的感覺都是人類的自我欺騙行為...


    所謂的世界,很有可能隻是一張白紙,我們終其一生都被關在這張白紙上,被大腦所製造的種種虛假信號所誤導....


    所以,他突發奇想地想到要殺死自己。


    用自己的死亡去威脅大腦,看看大腦會對此做出何種反應,這無疑是一個邪惡的實驗,如果能夠成功的話,他大概就能夠要求大腦給過他另外一種平凡而又美好的人生。


    但可惜的是,他還是未能如願。


    在某種意義來說,他死掉了,而另一個‘他’卻活了過來。


    而大腦,則還是那一個大腦。


    ....


    哥哥穿著一身白大褂在軍營裏盲目地走,通過來自周邊士兵的目光,他知道這裏的人基本都認識他,但又忌憚他,不敢與他有過多的接觸。


    似乎在這些人的心目中,在他們固有的成見裏,無論是白塔,還是在白塔裏工作的他,都不是什麽值得交往的對象。


    白塔,也就是他所從屬的那棟白色大樓,最近推出了一款新式的武器。


    很快,就要派往前線投入實戰了,而作為開發者之一,曉也被勒令隨同軍隊出征,一同前往戰爭的前沿。


    戰爭發生在大陸的南方,這與他打算要去大海的方向不謀而合,盡管他也不太清楚自己為什麽要去大海,但他就是下意識地認定了大海是一個非去不可的地方。


    所以,他打算順其自然,但心中還是有些許難以消解的不安。


    眼下他最欠缺的是時間,靈魂適合這具身體需要一定時間,掌控腦子中浮現出來的某種功法也需要一定的時間,而且身臨此間,多少也要大致了解一下這個世界,這也需要時間。


    就此刻而言,在他完全掌控這具既熟悉又陌生的身體之前,他的戰鬥力遠不及夢中那個叫井五郎的家夥的千分之一。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無比迫切地需要去確認自己的身份,確認自己到底是誰,是另外一個世界的來客,還是原本就生在這裏,隻不是做了一場關於另外世界的夢?


    他究竟是地球上的一個失意者,還是某人的哥哥,還是一個流動的雜貨販子,還是曉,還是其他的什麽他也說不清楚的東西?


    需要呼吸新鮮的空氣。


    想來想去,他隻能想到了這個解決的辦法。


    於是,他走著走著,離開了軍區,來到破敗不堪的城區。


    風中飄蕩著煤渣的味道,哪怕這個時代人們還沒有發明網羅天下資訊的智能手機,但行走在其中的人們仍然習慣性低著頭,腳步匆匆地與他人相互路過。


    不敢直視他人的目光。


    他在一個路邊的小吃店找了個位置坐下,問店家這裏有什麽好吃的,店家誠實地告訴他,最近物資匱乏,沒什麽好吃的,不過今天熬了雞湯,你要不要來碗雞湯?


    他說,好,來一碗,如果有麵的話,麻煩加一份麵條,我想吃湯麵。


    店家說,好叻,你坐在這裏稍等,我這就給你下個麵。


    哥哥點點頭,攏起白大褂的長擺,坐在店家的長條凳上,眼睛失神地望著熱鍋上冒起的白煙,他喉嚨翻滾,忽然間很想抽上一根煙,但摸摸口袋,卻發現沒有煙。


    顯然,他忘了自己究竟有沒有抽煙這個習慣了。


    於是,他又問老板,有沒有煙,能給我來一根不?


    老板在廚房裏大喊說有。


    沒一會兒,麵就做好了。


    老板一派熱情地把那碗噴著熱氣的雞湯麵端了過來,大大咧咧地坐在哥哥對麵,摸出了一包煙,從盒子裏抽出一根,遞給他。


    哥哥接過那根煙,叼著,老板再摸出一盒火柴,嫻熟地將火柴擦亮,給他的煙點上,哥哥叼著煙根,輕聲說了一聲謝謝,沒有著急吃麵,先是吞雲吐霧地抽上了。


    老板給他點完了煙,也摸出一根給自己點上。


    沾滿油煙的牆壁上,上緊發條的掛鍾哢擦哢擦地旋動著齒輪,距離飯點還有很長一段時間,店裏跟今天的天氣一樣冷清,除了他和這個身穿白大褂的少年,再沒別人。


    所以,他也閑得無事,隻能悶頭抽煙。


    抽煙有害健康,這他們當然都知道。


    但有很多時候,人的內心總是難免會伴隨著一種根深蒂固的無奈,很多人不知道該怎麽排解這種無奈,隻能妄想著尋求焦油和尼古丁這兩位哥兒們的幫助。


    想來,人都是渴望朋友的,假若沒有朋友,就連呼吸都顯得萬分寂寞,就像在地上淤積多年的落葉,孤獨得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抽完煙,哥哥把煙頭丟在地上,用腳踩滅。


    然後,他拿起架在湯碗上的一雙筷子——這個地方的人用的是筷子——夾起麥子色的麵條,就一個勁地往嘴裏塞。


    “慢慢吃,不用著急,客人,小心燙到嘴了。”老板說。


    “知道,是燙,我記得...雞湯都是燙的。”哥哥忽然停下來筷子,神情呆滯,像是忘記了應該怎麽用手去操縱這兩根纖細的木棍。


    與此同時,記憶中的畫麵在飛速倒退,他愣了一下,失去焦點的目光,仿佛能夠看到身邊所有的景象正在飛速地摧毀著,又在飛速地重建著,各種各樣混亂無比的字句章節摻雜進各種各樣光怪陸離的情緒,錯綜複雜地結合在一起,由此擰成一個個淩亂的死結...


    哭泣的孩子被堵在不堪的過去裏,走投無路地望著天花板上晃眼的電燈。


    他一時間分不清,當時給那個快要死的女人遞上雞湯的人...


    究竟是他,還是一個名字叫‘曉’的男孩。


    這就像那個身穿白大褂的冷漠年輕人始終無法分清....究竟是靈魂在駕馭著大腦,還是大腦駕馭著靈魂...


    畫麵重疊,一瞬間他好像回到了往昔,時間在緩慢地流逝,並沒有因為誰的到來而停止,他依舊是坐在那張被電燈照射的木椅上,怔怔地望著咆哮的木門...


    砰砰砰,砰砰砰...


    一下兩下,一下兩下...


    不知道是誰在發狠地鑿擊他的心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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