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


    尹照棠掛斷電話,降下車窗,隔著口岸關卡,向管製線另一頭的吳利民,遞去一個萬分複雜的眼神。


    幾名招商局官員,衣著正式,站姿筆挺,在關口外排隊站好,正跟著領導敬候愛國港商入關。


    突然見到勞斯萊斯打頭的車隊,掉頭駛回,放棄通關,紛紛都麵露詫異,驚疑不定。


    陳吉林雙手提著公文包,小心翼翼上前一步,低聲請示:“吳局,尹生行程有變,我打一個電話問問?”


    吳利民麵沉似水,抬起右臂,出聲講道:“回辦公室,等尹照棠的解釋。”


    “是。”


    陳吉林舉起手腕,看了眼表上的時針,非常低調的一塊江詩丹頓傳承,通體鉑金打造,有最流行的日曆功能。


    後背是鏤空設計,機芯是頂尖的陀飛輪。


    正是他從寶安區招商主任,升職為局長秘書時,尹先生叫人送來的禮物。


    在幫領導關上車門時,陳吉林反複思考,最後決定給尹生私下打個電話。可沒等車開回局裏,領導先接到一個私人電話。


    車內響起吳利民的咒罵聲:“撲你阿母,玩陰的,幹!”


    陳吉林端坐副駕駛,目不斜視,心髒卻是一顫,打消給尹照棠報信的想法。


    吳利民滿臉怒氣,憋著團火,整個深城的招商工作,都為之蒙上一層灰。


    左手翹著腿,點好一支雪茄,遞給大佬,出聲勸道:“大佬,靜靜等七天,未嚐不係件好事。”


    “有大領導去斡旋,總比我們在江湖惡鬥來得強,政治上的事,政治解決,深城需要我們。”


    “需要維護特區的招牌,維護自己發的“愛國”牌照。”


    七天裏,荃灣碼頭,還沒有北美來的貨輪靠岸,冷庫裏的貨,可以再放一段時間,不用急著出貨。


    算經濟賬,絕無半點損失。


    尹照棠大口吮吸雪茄,吐出濃煙,低聲道:“坐以待斃,冇骨氣,我們係牌桌上的人,等!”


    “粘板的魚肉才愛等,等著一刀剁下來,究竟是剁腦袋上,還是剁你卵蛋上,外人來話事。”


    “信自己人,還是求別人,醒目些,細佬,唔驚!”


    吳湘臨走前,打來的電話,有表態,有期限,有承諾。誠意挺足,表明在積極解決此事。


    但被調走學習,代表吃了暗虧。


    以深城的地位,特殊性,政治潛力,坐上吳湘的位置,絕對有靠山。


    有些人,還係老總親自點的將。


    可有能力,不代表盡全力,平事情,不代表包你滿意!


    端掉老社是平事,做掉蔡東是平事,推山填海是平事,叫老忠把線交出去,兩方握手言和亦是平事了賬。


    吳湘還可以幫忙清理手尾,介紹兩邊人馬坐下,喝酒唱歌,洗腳桑拿。


    但係從今往後,老忠碰上老社,伏低做小,彎腰低頭,別想再直起腰。


    將來禍發,舊賬重提,吳湘還有能力平事嗎?


    老社要係不甘心隻要一條線,麻煩還多著呢。不如趁著老社剛發展,直接掐滅源頭,斬斷禍根。


    左手受到教誨,深以為然,低聲道歉:“唔好意思,大佬,我昨晚酒喝多了,昏了頭。”


    “開戰,絕冇退路。”


    尹照棠冷聲道:“我們跟深城是合作,不能什麽事都指望人。”


    “地線斷了,仲有天線。”


    “老社叫人把吳湘調走,擺明是不想深城撐我們,幸好,我們不是一隻腳走路,離開吳湘就搵不到人。”


    “幫我訂間半島酒店的包廂,晚上六點鍾,陪我同梁社長吃餐飯。”


    左手馬上掏出電話,出聲道:“冇問題,我來排菜。”


    梁漫平正在大社辦公,接到尹照棠的電話,表情驚訝,但仍是欣然答應,笑道:“好呀,有段時間沒和你聚聚了。”


    “晚上見。”


    尹照棠應道:“晚上見,平哥。”


    梁漫平按下電話,一時沒了心思寫稿,撂下鋼筆,麵露沉思。


    以他的經驗,一個人有事請托,跟單純聚餐,兩耳朵便聽得出。


    尹照棠在港島勢力不弱,個性獨立,向來不麻煩大社辦事。上次合作還係大社主動聯係,尹生配合出手。


    雖說,大社調動資源,協調了一條國道作為回報。但公賬了結,私人情麵是要記的。


    今日,尹生鄭重其事的開口,絕非易事,很可能跟內地有關。


    梁漫平素來喜歡謀而後動,為人思維敏捷,隻幾秒考慮,便有初步判斷,拿起電話講道:“接粵省新華社。”


    “小陳,有件事麻煩幫我問一問.”


    他是外事線的領導,甚少關心內地消息,偶爾有風聲飄來,都是上級變動,政策調整。


    但一句話下去,十幾分鍾後,便有電話回來,省內同僚,一五一十,把小道消息講了個七七八八。


    雖然,時效性差些,內情淺些,但足夠了解時間麵貌。梁漫平出聲道謝,立即明白該拿出態度,起身找社長喬天度討論。


    喬天度身穿白襯衫,袖口折起,品著香煙,想起上一次領導送的煙,出聲道:“雖然,港商在內地的投資,不係大社的業務範圍。”


    “但是,我們跟尹生的合作向來愉快,朋友遇到困難,能幫手,幫一把,人家會記你情的。”


    “外事工作,外是業務,交是內容,老梁,你放心去吃飯。真有搞不定的關節,再努力找辦法。”


    梁漫平起身道:“那我就去了,喬社長,真有事,別當甩手掌櫃啊。”


    喬天度樂道:“怎麽會呢!”


    傍晚。


    梁漫平黑色夾克外套,雙手插袋,踏進半島酒店門。


    左手早帶幾人在大堂等候,見到梁漫平蒞臨,連忙上前,彎腰握手,打招呼:“梁社長,好久不見。”


    梁漫平伸出手,樂道:“潘總,好幾次沒見到你了,近日很忙啊?”


    左手點頭:“忙內地工廠的事。”


    梁漫平矜持的頷首:“挺好的,尹生呢?”


    “我大佬在包廂等您。”左手把人請進電梯。


    尹照棠西裝革履,戴著名表,站在包廂裏張開雙臂,和剛進門的梁漫平熱情擁抱,出聲道:“梁社長,感謝!”


    梁漫平搖頭:“自己人,客氣了。”


    “不用繞彎子,吃餐便飯,邊吃邊聊,把事情談清楚最重要。”


    便飯不係是吃簡餐,是省掉推諉客套,直接進入正題。


    “好啊,平哥,事情最早從一批大飛肉說起。有兄弟在大飛艇上查到毒,最新型的高純度透明冰塊,嚴格審訊後,得知貨是省內來的。後來老社的蔡東聯係我,叫我交出大飛線,幫他們走貨。”


    “我拒絕後,害怕出事,叫兄弟多帶點武器護身,收到警告,打算進深城跟領導商議。但領導突然收到消息,到廣城學習七天,暫時管不了我。”


    “碼頭連接工廠的公路還被取消,冇辦法,我隻能聯係平哥,向上反映,希望得到一個公平公正的答案。”


    尹照棠端坐主位,吸著雪茄,把原委緩緩道來。


    左手充當起服務員,端茶倒水,叫人上菜。


    梁漫平蹙起眉頭,出聲道:“公路規劃被人修改了?”


    “是。”尹照棠舉杯用茶水漱口。


    梁漫平咒罵道:“一群王八蛋,亂搞。阿棠,你放心,國道改規劃,圖紙要重新上報。”


    “距離施工還早,最快都得兩個月,一定幫你改回來。要不然,我們大社的工作怎麽展開,港島同胞還會信我們?”


    “但有一點,私帶武器入境,問題特別大。有些錯誤,不能犯,叫手下兄弟把武器收回來,趕快處理掉。”


    尹照棠無視了梁漫平的善意,隻道:“沒人保我們,兄弟們隻能自保!”


    有些方式,違反文官的邏輯,自會受到抵觸。但世界除了文治,還要講武德。


    梁漫平舉起酒杯,承諾道:“明天,我回內地,幫你打通關節。收收火氣,別把事情搞太大。”


    “深城不是普通地區,真搞大,我都保不住你。”


    尹照棠舉杯回敬,語氣不忿地講道:“平哥,姓蔡的人還在大嶼山住著,吃齋供佛,賴著不走。”


    “他是在等我,等著我低頭!”


    “挑,你說一個村長,點解那麽有種,憑他供著神佛嗎?”


    梁漫平本不欲談論內情,可身在海外,私人包廂裏,情緒衝破胸膛,咒罵道:“一群蟲豸,樂色玩意,算什麽神,什麽佛。”


    “我們的信仰,從不寄托在木雕泥塑上。隻是有些人,好了傷疤忘了疼,興風作浪,攪風攪雨。”


    “不過是敗類而已,不配與我為伍,邪不勝正,尹生,笑到最後的人,一定是你!”


    尹照棠昂首把酒盡飲,出聲道:“我不怕了!”


    深城灣碼頭。


    老忠的兄弟們身穿t恤,扛著貨物,把豬肉一袋袋送上貨車。


    內地的食品廠會安排工人和推車,數百人來來往往,繁忙熱鬧,車子裝滿一車,開走一車。


    車燈宛若長龍,照亮漆黑公路。


    龍自強穿著製服,來到飛艇前,丟出一盒中華,朗聲道:“兄弟,新人呀,第一次見麵,收著吧!”


    一名飛仔低聲向大佬介紹:“超哥,海關龍科,好朋友來的。”


    崩牙超撿起香煙,收進口袋,板著張臉:“多謝。”


    龍自強嘖了一聲,小聲嘀咕:“單眼仔,脾氣不小,大華人呢,去波蘭旅遊啦?”


    崩牙超冷笑:“哼,去波蘭玩冇他票,沉塘就有份,以後大炮負責發貨,我的人負責運貨。”


    “叫我崩牙超,單眼仔都冇問題,多關照。”


    龍自強抱拳:“知道了,隻要你們安分守己,做生意,包你平安。”


    一名海關警察拿起腰間的call機,看完小聲提醒:“龍科,有傳呼。”


    “我去回個電話,你們繼續運貨。”龍自強回到車裏,拿出大哥大,撥進深城關署。


    崩牙超低聲提醒:“小心點。”


    “知道了,超哥。”草鞋咖喱馬麵色警惕,指揮著兄弟們多觀察動靜。


    在崩牙超獲得提攜,參與大飛線管理後,在西貢街一戰中湧現的紮職人裏,共有兩個個白紙扇,四草鞋,挑選精幹手足,投奔超哥門下。


    肩負起風險最高的運貨工作,但收入頗豐,地位大漲。


    社團遭遇強敵,一片亂象時,正是底層人才們的上位良機。大炮那種廢材不出紕漏,崩牙超等人怎麽出頭。


    龍頭頂爺向來重視新血,幹得出成績,豪車豪宅,應有盡有。


    龍自強再來到飛艇前,才注意與以往不同。


    七十多艘飛艇,竟然無一熄火,除了少數上岸交接貨物的人手,餘下的忠義仔們,紛紛站在艇上,神情戒備,看樣子隨時準備拔腿就跑。


    他意識到有些傳聞真不係空穴來風,為顯誠意,親自登上大飛,出聲道:“阿超,我收到電話,署裏有個大案子,突然缺人手,兄弟們得趕回去。”


    “吳局叫我盯著你,我不在,你就直接撤。”


    崩牙超的左眼窟裏,空空蕩蕩,僅剩一顆右眼球,望向龍自強緩緩點頭:“好,閃人!”


    咖喱馬略有不甘,低聲勸道:“超哥,回港的草藥不運,豬頭總該卸完吧。”


    “啪!”崩牙超回手賞了咖喱馬一耳光。


    咖喱馬吃痛後退,捂住臉,馬上會意,高聲叫道:“把貨丟掉,閃了。”


    “快點把貨丟掉,快!”


    命令傳達下去,碼頭變得沸騰,飛仔們匆匆丟掉貨物,不管不顧,直接跳回飛艇。


    忙碌的碼頭,沒過十幾分鍾,忽然又陷入平靜。


    崩牙超單手抓著扶手,坐在艇上,語氣嚴厲的訓道:“媽的,海關都跟你講風聲緊,你貪個十塊八塊的,怎麽掙大錢。”


    “在把我的快艇隊當士多店,滾回旺角幹你的代客泊車。”


    咖喱馬匆忙道歉:“對唔住,超哥,對唔住。”


    快艇隊剛開出深城灣不遠,迎麵衝來一支二十幾艘大飛組成的隊伍,每支隊伍上站著三個手持步槍的大圈幫。


    “幹他媽!”


    蔡振業頭上纏著紗布,站在一艘遊艇上,舉著紅酒杯,麵色猙獰的吼道:“把他們全部都幹死。”


    “叫神仙棠知道,得罪我們陸豐‘老社蔡’,統統都要沉深城灣!”


    大圈幫陸豐人龍頭“盧春炎”雙手舉杯,彎腰敬酒,恭恭敬敬地道:“業少,交給我們。”


    陸豐人到港島混,入社團,多會進和字頭。跟大圈幫在一起混的人少,大圈幫也是粵省人為主不假。


    但多為廣府一帶,其他地域,多投奔同鄉字頭。


    七十年代後,寧做雞頭,不做鳳尾的人也有,慢慢組成一個陸豐團體,掛靠在大圈幫手下。


    實力稱不上強,三百多人,但根基放在省內。撈一票就走,根本不驚老忠,甚至還趕著報老社的大腿,希望攀上大樹。


    將來在陸豐搞點工程,地皮,比在港島強太大。


    蔡振業還承諾盧春炎,事情成功,讓他來管深城到港島的大飛線。盧春炎可謂盡心盡力,調集人馬,購買飛艇,展開海上圍堵。


    老社蔡確實神,叫海關撤就撤,可惜沒把大飛仔堵在馬上,要不然後麵捅一刀,場麵肯定更精彩。


    “噠噠噠。”


    “噠噠噠。”


    陸豐仔們的槍聲,率先打破寧靜,黑暗寂寥的海上,波濤洶湧。


    崩牙超掛起ak,插上彈匣,拿起對講機,大吼道:“兄弟們,往前衝,風浪越大,魚越貴,把不長眼的雜魚們幹掉!”


    “幹掉這群雜魚,挑!”


    “噠噠噠。”


    忠義仔們在艇中掏出武器,摁著ak狂掃,快艇呼嘯,子彈席卷,火力瞬間壓過陸豐仔。


    一閃一閃的火花,宛若星光,耀眼過夜空。


    蔡振業一口酒還沒飲完,便噴了出來,驚聲道:“不係說他們受到警告,不敢再帶武器進深城灣,頂多有幾條短狗嗎?”


    盧春炎見海麵激戰不休,聲音顫抖:“會不會是假的,有人配合老忠演戲,等著我們上鉤?”


    蔡振業道:“不可能,絕對不可能!吳湘不像演的,係神仙棠,神仙棠沒把他們的話放在眼裏。”


    “沒把我們的話放在眼裏.”


    噠噠噠,海麵上,崩牙超搭著大飛呼嘯而過,把子彈傾泄在陸豐仔的身上。三名陸豐仔中槍慘死,發出痛呼的叫聲。


    再有兩艘忠義堂大飛駛過,火力打穿油桶,點燃大火,在海上升起一朵煙花。


    忠義仔們的飛艇像是一支飛箭,輕鬆鑿穿陸豐仔的陣線。


    崩牙超身先士卒,大聲呼喝,率兄弟直奔遊艇,上演著一幅怒海爭雄,血灑汪洋的盛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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