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連苼開始著手安頓後續事情,頭一件事,便是讓芳容靜如,以及楚文景顏玉還有曉山,帶著憶楚前往西關。


    “娘親!爹爹!嗚嗚——娘親!爹爹!爹爹!”


    那日蕁城已是厚雪紛飛,白皚皚一片,冰棱剔透的冬行宮外,憶楚稚嫩的哭聲撕心裂肺,連苼終是沒忍住痛哭,望著那雪地中遠去的馬車,淚落不停。


    “靜如芳容落了半個月的淚,兩人早已是雙目紅腫,此番離別,又哭成了淚人。楚文景擁著顏玉,夫妻二人亦同樣是慟哭不已。”


    “二哥,別了。”


    連苼緊握著十指。


    楚文景放下車簾,不敢再回頭多望一眼。


    那皚皚雪地裏,雪成的手從氅子下伸過來,緊緊的握住了連苼的手,溫柔道:“我們回吧。”連苼含淚深望雪成,忽然抱住了他,琉璃的世界裏,映著身後美麗的冬行宮,那一白一紅的兩抹身影,將江山染成了一幅畫。


    “我走不動了,你再背背我。”連苼抱著雪成低聲說。


    雪成蹲下來,連苼爬上了雪成的背,雪成穩穩的背著連苼往回走,一步一個腳印,嵌在厚厚的積雪中,連苼的聲音輕輕的飛過來:“慕容雪成……就這麽背著我,永遠不要停下來。”


    兩個月後,仁顯四年正月二十二日,蕭家逼宮,以掀翻腐敗舊朝的名義將永帝從皇位上拉下來。轟轟烈烈,起起落落數百年的齊燕皇朝走到了它的盡頭,在這一日覆滅。


    齊燕殘存的皇親貴胄一時間紛紛避逃離去,卻仍有大批人被俘的俘,被殺的殺。慕容天保帶著鶯歌和孩子,早已於數月前離開。


    聽聞宮破那日,後宮燒起的大火染透了半邊的天。


    雲雀公主換上一襲廣袖彩衣,在蕭軍破宮之時爬到了鍾樓上。


    那一日公主帶著燦爛的笑容,縱身躍下鍾樓。


    像一隻斑斕的彩雀,迎著風飛向了她向往的地方。


    雲雀想,她終於長上了翅膀。


    她飛向遠方。


    帶著自由的翅膀,載著父皇到更遼闊的天空。


    誰也沒有想到,曾經不可一世的刁鑽公主,會是國破之時,唯一一個帶著尊嚴殉國的公主。而這位小公主尚未滿二十。


    同年二月,蕭絕揮軍北地,將蕁城包圍。


    這日蕁城的寒風拂麵,厚雪仍未融化,雪成和連苼見大勢已去,下令開城投降,不再抵抗。蕭絕率兵直入蕁城,朝冬行宮而來。


    行宮內,連苼認認真真的打扮著自己,許是這大半年溫馨的日子過得太滋潤,她的麵頰又恢複了瑩潤的光澤,甚至白裏透著紅,較之前更添幾分姿色。身段亦是豐腴了一些。她為自己綰起青絲,喜歡露出光潔飽滿的額頭,半束的長發如瀑披散下來,隻於發間簪了一對銀紫的流蘇步搖。戴上一對白玉耳墜,抿上殷紅的唇脂,再披上一件狐狸毛的紅錦大氅子,襯著英姿風流的氣質,宛若雪中綻開的一朵驚華紅蓮。


    她穿梭在宮闕之間,映著皚皚白雪,美成了一副畫卷。


    連苼走進殿中的時候,雪成也已經穿戴幹淨,他披著一件雪藍的貂毛大氅,那極淡的藍嵌在白錦之間,美不勝收,而那張臉上永遠有她迷戀的笑容。


    雪成為兩人各自斟滿一杯酒,淡看連苼走了進來。連苼手中握著那兩把玉劍,她把劍隨手擱在桌上,坐下來端起了酒盞,夫妻二人含笑對望,徐徐的飲下杯中烈酒。


    “天寒,再喝兩杯。”


    連苼拿起玉壺為兩人倒酒。


    “好。”


    雪成又含笑與她共飲兩杯酒。


    他的手握著連苼的手,兩手互握著摩挲了片刻。


    連苼起身拿起玉劍,丟了一把給雪成:“奈何橋再見。”


    兩人同時拔劍出鞘,玉劍閃著溫潤的寒芒,照亮彼此含笑的雙眼。劍在二人手中顫動著,卷起一股溫暖的殺意,那一刻殿外的雪光伴著絢爛的劍光映著她和他的容顏,就好像這隻是一場幸福的赴約,彼此的眼中都隻有淡淡的溫馨,沒有任何死亡前的恐懼。


    劍在手中舉了起來,這一刹那連苼深深的望進雪成的眼底裏。


    舍得嗎?真的舍得他死嗎。


    當雙劍割向彼此咽喉時分,連苼忽劈來一掌,打飛了雪成手中的玉劍。


    她卻聽見了兩道‘嘭嘭’聲,隻覺握劍的手腕巨痛,劍已脫手而去。


    “傻子!!”望著地上兩把劍,連苼忽然吼道:“不死就要做亡國奴,你是不是要做亡國奴,是不是不想死了!”分明是她把他的劍也擊掉了。“既然都不想對方死,那就活著。不管是亡國奴還是階下囚,我慕容雪成願意為你活下去。”連苼撲過來捶打他的肩膀,一拳一拳結結實實:“我也不想死,更不想看你去死,我不想隻和你在陰間做夫妻,隻要還有一口氣在,讓我能感覺到你,不管怎麽活著,我都覺得有意義!亡國奴也好,階下囚也罷,後人唾罵憑得他們去……我隻想把握住能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分鍾!慕容雪成,對不起,對不起!我真的奪走了你的所有!”


    “是你給了我一切。”雪成緊抱著哭泣的連苼:“別哭了,連苼。”


    連苼卻揪著他的衣裳,縱聲大哭。


    當連苼哭夠了,雪成緊握著她的手,兩人並肩走出宮殿。


    整個寧靜的冬行宮內湧入了大批蕭軍,將他兩個人包圍在中央。蕭絕從人群背後走出來,靜靜看了他二人一眼,道:“帶走,送回帝京!”


    同年四月二十二日。


    太師蕭龐稱帝,國號莽朝,改年號為登元。


    蕭龐成了莽朝的開國帝皇。蕭絕之母溫蘭同日封後。蕭絕封楚王,蕭驁封韓王。蕭媛封為安於公主,王琪做了莽朝的開國大臣,位居三品。


    新皇朝初始,大赦天下,分封犒賞,獎勵群臣。齊燕皇室幸存下來的,下等的充為賤奴,而那些皇戚女子則成了被萬人騎的昌妓。


    隻有在西城一座舊院內,關著被俘的前朝皇子夫婦。


    一輛豪華的馬車停在舊院前。


    “夫人,地滑,慢著點。”婢女攙著一美人下了車。


    “把食盒給我。”楚清舞從仆人手中接過食盒,抬頭望了望眼前陳舊院落,這裏寂靜得就像是後苑的冷宮。“夫人請。”守門的侍衛避開,讓著楚清舞進了門。楚清舞身後長長的裙擺逶迤在髒地上,身後婢女忙著來撿,楚清舞一拂,道:“不用了,髒便髒吧。”她繼續往裏走,越是近了屋,越是放慢了腳步。環顧四周,這舊院清貧如洗。聽聞這裏,隻派了兩個燒火的丫頭。


    “夫人,屋裏頭好像沒有人。”


    先進屋的仆人又走了出來。


    “夫人,您先稍等,讓婢子去找找。”


    “不必了。”楚清舞道:“我四處看看,你們留在這裏。”楚清舞提著食盒,繞著舊院走進來。走過一條小道,隱約聽見屋後有些響動,楚清舞順著聲音走來,越過一小從樹木,隻見這裏是一塊菜園。園子裏蹲著一個女子,穿著樸素舊衣,戴著一條頭巾,正拿著鐵鋤翻土種菜。這樣的場景讓人心酸,可又在那女子的臉上看到一種叫平靜和幸福的東西。楚清舞眼裏一澀,忽有些站不住。


    “四哥……”


    “夫人來做什麽。”連苼早已聽見楚清舞腳步聲。


    如今楚清舞做了蕭絕的妾侍,封了個夫人的稱號。


    連苼並未抬頭,繼續她手上的動作。雖然被關到這兒的日子清苦,但也並非是苦不堪言。生活還是較貧苦百姓家好上一截。隻是連苼願意自己動手,願意為雪成做一個會持家的賢妻,也好打發漫長的時間。


    “四哥當真連看都不願再看我一眼?”楚清舞捏緊食盒,身子顫抖。


    連苼頓下動作,將髒手往衣服上拍了拍,站起身來轉頭望著楚清舞:“夫人身份尊貴,我高攀不起,豈敢應這一聲四哥?”


    楚清舞眼眶發紅:“你我同胞生,血濃如水。四哥當真這麽恨我麽。這些年我也有苦不堪言,很多時候我也、”


    “夫人還是回吧。這園子裏髒。”


    連苼冷漠的打斷了楚清舞的話。


    楚清舞眼角的淚幾乎滿溢出來,她將食盒放在地上,轉身時低聲說:“雖然我們是同胞姐妹。可是我和四哥注定一個是天,一個是地。我始終不明白,為什麽你可以讓所有人甘心為你付出,讓這麽多男人傾心愛上你。而我卻隻能得到全天下的唾罵。當他抱著我,每每喊著四哥你的名字,我恨過你。當他溫柔待我,透過我看見你的模樣,我妒忌你。我問自己,憑什麽一個娘胎生出來的,你卻能得到所有。直到剛才我看見四哥蹲在那裏,臉上淡淡的笑容,我才明白……你始終堅持做自己。而我早已不是我,我讓自己淪為了一隻影子。人不自愛,又有誰來愛你。……可是如果再重來,我還是會重蹈覆轍。我愛他,愛到沒有了人格。”


    楚清舞走了,連苼望著食盒,久久站在那沒動。


    雪成回來的時候,進到屋,看見桌麵上光鮮亮麗的食盒。


    “誰來過?”


    “先洗手,洗了手吃飯。”連苼從屋裏繞出來,端著盆水,她一麵為雪成拿皂角,一麵伸出衣袖為雪成擦汗:“他們今天讓你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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