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舉著燈籠,打量著梁惜的臉。


    他皮膚很白,眼睛又深又細,透著沒有溫度的陰柔。神情中透著點自命不凡,細一看,卻是一片陰冷,滿臉的抑鬱之氣,似乎不像是活在這個世上的人。


    不狎妓?


    昭昭想起雲兒說他去年喪妻,便問:“是因為尊夫人故去不久?”


    這話問得越界,像帶著些許勾引意味的冒犯。


    倒不是她見色起意,動了心思想勾搭人家,而是從小在青樓長大,見了太多的花榮葉枯、恩去情斷,打心眼裏不相信天底下有不狎妓的男人。


    梁惜眸色一冷:“因為髒。”


    他拿過一旁的布袋,裝上琴想走。


    隻聽甕的一聲亂響,昭昭的手壓在了琴弦上。她挑著燈籠照亮兩人的臉,眸中既有物傷其類的悲憫,又有被踩了尾巴的怨恨。


    “你是賤商人,我是臭婊子,池魚籠鳥,誰又高得過誰?”她笑笑,“你有錢,還有朝廷發的冠帶,可那又怎麽樣?隨便一個官兒就能管你叫孫子。都是砧板上的魚肉,你倒擺起刀俎的架子了?”


    莫名其妙被個妓女騎在頭上罵了一通,梁惜垂在膝側的手攥出了青筋。


    他可以一巴掌抽上去,反正不過是個妓女。但泄完氣後又能怎樣?被昭昭說中的事實不會有一絲一毫的改變。


    心火熄了,是被他自己澆滅的。


    梁惜眼中的怒意漸漸萎靡,變成了無可奈何的倦然:“你是誰,什麽事。”


    昭昭笑,手指輕掃琴弦,宮商角徵羽依次而鳴,琴音如水波般在兩人之間回蕩。


    “我叫昭昭,想跟你做筆生意。”


    方才來時,她心中還忐忑不定,不知如何搞定梁惜。


    直到了聽到他的琴音,見了他的神情。


    昭昭自小混跡市井,最懂一個猴一個拴法——那種春風得意的人通常吃軟不吃硬,想和他們談事得捧著,得奉承;像梁惜這種鬱鬱不樂的,則要態度強硬,表現出十足十的底氣和自信,讓他相信你有扶他一把的能力。


    梁惜漠著眼將昭昭上下掃了一遍:“你的發飾是不值錢的鍍金,耳環是染色骨冒充的紅珊瑚,腰間帶的是次得不能再次的假貨瑪瑙珠子。衣服雖是蘇繡,圖樣卻是沒人要的五年前的舊料子。”


    他把昭昭看透,語氣嘲弄:“小姑娘,你渾身上下都是廉價的東西,自己也不過是花點銀子就能睡一晚的婊子。我倒是好奇,你哪來的底氣,覺得配跟我談生意?”


    昭昭聽後神色不變,笑了笑,她臉上的自信明晃晃地惹眼,一點也不像個任人擺布的妓女:“踩在你頭頂的人是上麵的官兒,我能和踩在官兒上麵的貴人說上話,幫你一把,你說這算不算本事?”


    “七殿下?”梁惜挑了挑眉,不太信的樣子,“我曉得七殿下最近寵極了一個小妓子,可惜,那人並不是你。”


    昭昭勾了勾琴弦,懶懶地彈了幾個音:“確實不是我,但那人是我姐姐,我是為她辦事的。梁老板,尋常人遇上難事都會去求神拜佛,卻沒見哪個傻子隻去一座廟,隻拜一尊佛。你要不要試試這枕邊風的用處?”


    梁惜出身商賈,憑幾句話便聽出昭昭一無所有,不過是個空手套白狼的投機客。他反問道:“我有什麽難事?”


    “外人都說你家大業大,金銀無數。可這過路財神的滋味,天底下怕是沒人比你更懂。”昭昭笑,“表麵上看,你是官商,負責河務用料的采買,領的是朝廷的鐵飯碗。朝廷的銀子撥給河道衙門,河道衙門再從你這兒盡數買足。這本是好事,可其中盤剝應酬打點無數,費銀幾許?你白忙活一場,不僅不賺,反倒賠進去不少。”


    梁惜垂眼望著琴弦,默了會,問:“你姐姐讓你來找我,想如何?”


    “賺點賣消息的銀子罷了。”昭昭依舊是笑,“她自知是個妓女,七殿下不會帶她回京,一時恩寵長不了。可她好不容易走了運,空耗著什麽都不做,哪能甘心?所以她讓我來找你。今夜七殿下,徐知州,王河督,你,如果談及起尋安江是否重修的事……”


    她直直地盯著梁惜的眼,繼續編造下去:“梁老板,你該知道,七殿下的態度就是今上的態度。若是今晚你們商量出來的結果是重修,你帶上銀子來找我,我去求我姐幫你忙。”


    梁惜冷冷反問:“殿下對她不過是一時之寵,豈會因為她吹吹枕頭風,就變了心裏的主意?”


    昭昭當然知道自己的說法有漏洞,但快溺死的人看什麽都像稻草。


    她依舊端著一副信心十足的樣子,吃定了梁惜會被她打動:“殿下之所以與你們親議此事,不就是怕你們從中作梗?既有防備,說的話哪能當真?梁老板,枕邊風確實不一定有用,可花點銀子試試也無妨。殿下心裏有別的主意,你聽了自然開心;殿下決意重修,你死了心早做打算,不也很好嗎。”


    昭昭豎起一根手指,市儈地搖了搖,笑道:“一千兩。富貴人家去廟裏供燈油都不止這個數。求神拜佛不會有回應,你花這個價卻能聽個響。如何?”


    昭昭巧舌如簧說了這麽多,梁惜以為她要獅子大開口。


    聽到昭昭隻要一千兩,他自嘲地笑了笑,心裏說不出的滋味。


    河道衙門的那些小官小吏逢年過節來他這兒打秋風、敲竹杠都不止要這點,一個個的都把他當沒上鎖的錢匣子使,吸著他的血踩著他的臉,背地裏還要罵幾句他的出身賤。


    荒唐事遇多了,碰上昭昭這樣的倒無語凝噎了。


    梁惜扯了扯嘴角,臉上的神情說不清是悲是喜。他從兜裏摸出一塊碎銀,扔賞錢似地扔到昭昭腳邊:“證明給我看,讓我信你。”


    正說著,風中傳來一陣咯吱咯吱的聲音。昭昭往船頭望去,隻見巨大的舢板被侍衛們拉著吊索緩緩放下,有個頭頭模樣的兵大聲催促道:“快些!殿下和徐知州的船要到了!”


    目光再放遠。夜色茫茫,河中有一隻燈火通明的畫舫緩緩靠近。


    意行坐在舫頭的蟒紋八仙椅椅上,手裏是個仔細掏空了的橘子皮,絲毫不破。


    旁邊的錦衣衛指揮使剪下一截蠟燭呈給他,他把蠟燭放進橘皮裏,一個精巧的橘子燈就做好了。


    他把橘子燈放在雀兒手心,雀兒埋在他懷裏笑得好甜。站在兩人身後的徐知州鼻觀眼眼觀心,隻當自己聽不到也看不見。


    昭昭收回目光,心裏酸酸的,有些嫉妒。等她有錢了一定要找個模樣俊的男人,讓他變著法兒地哄自己開心。


    但那是將來的事。


    她撿起銀子吹了吹,放進袖子裏,對梁惜說:“梁老板,你且瞧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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