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竹這一陣子,雖然住在福王府,吃喝上不能虧待了,但如何比得上住在自己家中,又或者是小王龍圖這樣的自己人家裏自在?更不說終究還是隔了一層陳珚的關係,即使福王妃對她無可挑剔,宋竹心裏也要存了幾分小心。再加上擔心父親、叔父,自然也休息不好,今日見有了希望,心裏的放鬆和喜悅實在是難以形容,雖然是暈過去,但到後來其實就是和睡著一般的,醒來時連自己為什麽會睡都不記得了,揉著眼愜意地嘟囔了幾聲,一轉身還想再睡呢,過了一會,才慢慢清醒過來,想起了自己剛才似乎是暈過去的,但即使明知道該起身請罪,卻也覺得渾身上下沒一點力氣,是真的起不來了。


    “醒了?”在她身邊,有個熟悉的聲音響了起來,宋竹幾乎以為自己還在夢裏。她慢慢地翻過身子,“二姐?”


    宋苡瞧著和以前比,也是瘦了些,但她看來還是一如既往的自矜,即使麵對久別重逢的妹妹,也隻是微微點了點頭,開口想要說話時,卻早被宋竹縱身入懷一把抱住,“你終於來了!”


    這一回,宋苡也緊緊地回抱著她,倒是並未露出往常的‘嫌棄’神色,宋竹心懷激蕩,在宋苡懷裏待了一會兒,方才想起來問道,“可是,二姐,你怎麽會在這裏?”


    “不在這裏,卻在哪裏?”宋苡把帳子掀開,讓宋竹看個清楚,“你都睡了四個時辰了,若是一直呆在宮裏,豈不成了在宮中過夜?官家喚了禦醫來,聽說你隻是睡著了,也沒讓人把你叫醒,就是這般送出來了。”


    原來如此,宋竹不禁有些赧然,“本該為爹多說幾句好話的——”


    “功夫也已是夠了。”宋苡卻是出人意表地搖了搖頭,“你知道送你出來的女官怎麽說的?盡誇你呢,說你為了給爹、二叔求情,磕頭磕到人都暈死了過去,聽她那意思,官家也是大受感動,連聲誇‘孝’,想必近日也該把爹和叔父放出來了。”


    宋竹聽說如此,心裏一塊大石頭也是落了地,隻覺得人都精神多了,也感覺出來餓,她坐起身先央求道,“姐,我餓了——”


    等宋苡把飯食端來,又賴著她喂了幾口,方才自己老實用飯,宋苡道,“慢些,沒人和你搶。”


    說著,竟和小張氏一般,忍不住舉起手摸了摸宋竹的臉頰。


    宋竹見她麵上有些感慨之色,便笑道,“你還在為爹的事難過呀?現在人不日就要出來了,在牢裏不也沒受什麽苦麽?要我說,你就別往心裏去了。”


    宋苡搖了搖頭,低聲道,“王家的親事,可惜了。”


    宋竹也沒想到自己和王城的親事會以這樣一種方式結束,她也不由有些感慨:若是以前,如此佳婿沒能成親,她不知該有多焦急。可見人這一輩子,許多事都是自己無法預料的,十二歲的時候,她也萬萬沒想到自己四年以後竟然有了設法不嫁人的念頭。


    她的心思也不願和二姐說,免得平添她一番心事,宋竹含含糊糊地道,“其實也不算什麽可惜了,反正今日的故事若是傳出去了,來說親的人家,肯定更多。”


    的確,天下人最看重的就是孝心,不孝是最大的罪過,國朝以孝治天下,對於逆倫的案子判得很嚴厲,當然也要表彰人倫表率了。而這樣的事,又怎麽可能不傳出去?現在壓力最大的不是宋竹,而是走寶的王城,子不言父過,別人不會說他父母如何,隻會哀歎他命數不好,眼看都要定親了,卻終究還是不能娶到宋竹。


    宋苡雖然沒有應和宋竹,但眉宇間也多了幾分寬慰,她點了點頭,催促宋竹道,“吃吧……說這麽多做什麽?”


    宋竹才剛又吃了幾口,外頭忽然好一番熱鬧,跟著便有人進來告訴宋苡:宋先生兩兄弟回來了。


    這一驚喜,非同小可,宋竹、宋苡也顧不得什麽入夜不能外出的規矩,都是迎了出去。果然見到宋先生和宋二叔,兩人都穿了寬鬆的道袍,正坐在堂前吃茶,宋栗帶了幾個弟子在底下伺候,看到她們來了,除了薛漢福和宋栗以外,餘下弟子都趕忙回避了出去。


    劫後重逢,這一番喜悅自然不必說了,宋竹又是鬧得哭了一場,得宋先生好生撫慰一般,方才是漸漸安靜下來,頗為不好意思地向宋二叔道,“二叔,多年未見了。”


    宋二叔摸了摸宋竹的腦袋,笑道,“多年不見,三娘長成大姑娘啦——真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今番二叔連累了你爹,還是多仰仗三娘,我們家才能轉危為安。”


    宋家三兄妹都道,“二叔說哪裏話,是爹爹連累了您才對。”


    宋二叔和宋先生欣然對視一笑,宋先生歎道,“孩子們確然都大了,我們老嘍。”


    一家人便細說起了這一番風波的始末,宋栗又派人去宋桑、宋欒以及宜陽老家報信,以及商量宋家日後的行止:既然因為宋竹的孝心感動了官家,宋先生兄弟被釋放出來,那麽謀反案也就和他們無關了。再加上安朗出外的事目前來看是板上釘釘,短期內,宋學在朝中大約也隻有薑相公這個老對手。不過,比起再出幾個安朗這樣的叛徒,搞的南黨內部一盤散沙,隻怕薑相公現在還更情願由宋學來和南黨做對。目前來說,宋學也是欲揚先抑,迎來了一段不錯的日子。


    “這一段時日,還是先好生休息,”宋竹和大人般叮囑父親和二叔,“可不要才剛剛出來,就要開門授課了,怎麽都要將養一番身體才好。”


    宋栗也道,“不錯,且等屋舍找好了,再談授課的事,再者之前就爹和三妹,如今咱們一家人五六個在這裏,也不好老占著王家,尋一處宅院搬出去住,也方便些。”


    宋先生點了點頭,“你王師兄那裏可有信來?”


    “自然是有的,不過我已經回信請他稍安勿躁了,還是以前線戰事為要。”宋栗道,“還有現在浙江的廖師兄……”


    幾人順勢清點了一番或者寫信,或者遣人回來想要幫忙的親朋好友,說著說著,宋竹便猛然想起道,“呀!大姐那邊是怎麽回事?難道是派來的信使迷路了?到現在竟然都沒有一點音信。”


    這一陣子事情多,宋竹心事也重,千頭萬緒的,便未留意到此事,此時說著,方才想起來有這麽一回事,眾人聞聽此言,也都有些擔心:以宋苓的性子,聽說此事後,若是長期沒收到娘家人的音信,難保不會本人跑上京來。這麽久的時間裏毫無音信,確實有些不對勁了。


    現在話事人都在,幾句話就定下了派人去宋苓夫家曾家問個究竟,一行人說到三更半夜,方才各自回房休息,第二日宋竹破例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福王府又派人前來看望她,宋竹免不得堆出笑臉,客客氣氣地謝過了福王妃的照料之恩,一並派人回去,把自己的行囊都收拾了回來。


    餘下十數日中,東京城內的輿論演變,也未曾出乎宋竹的意料,她叩頭昏厥的事眨眼間便傳遍了城內,一群同學小娘子紛紛前來看望,宋竹覺得若非自己家裏還帶了些官司首尾,簡直都要有人上門提親了。——隨著她為父求情、叩頭昏厥的事跡傳遍全城,同時為眾人所知的,也還有她和王城婚事陰錯陽差,就此告吹的傳奇故事。


    不過,宋竹本人還有些驚魂未定,心情都沒收拾好,短期內也不想說什麽婚事,她眼下更關心的,還是陳珚被過繼的事情——安朗出京以後,朝中就有了請官家立儲的聲音,當然太子人選,除了陳珚以外,也不會有別人,眼下就正是進展到陳珚幾番上表辭謝的地步,若果沒有什麽意外,這幾個來往之後,陳珚便真要住進東宮,成為官家和聖人的養子了。


    正是因為現在已經放了下來,宋竹也是真心盼著他能順順利利地成為太子,這對於他,對於宋家都是極大的好事,以前想到他終將成為高高在上的太子東宮,兩人之間再也沒有可能的那種失落與遺憾,如今是真的慢慢地褪去了痕跡。雖然還不至於惋惜自己和王奉寧的無緣,但這一回,她想到自己未來的夫婿,也不再是那樣毫無興致、敷衍了事,而是真正有了數年前那樣的期待和忐忑:雖然不說找個如王奉寧一樣少年老成的夫婿,但起碼也得尋個老實厚道、合眼緣的殷實人家子弟吧。她今年都十五歲,也不算小了,就不知道爹那裏的事情,什麽時候才會有個結果,他老人家又是何時才能騰的出手來,考慮自己的婚事。


    不過,很快,宋竹的心思又從自己的親事上被轉移開了——今年夏天,事情可真不算少,父親和二叔下獄的事好容易有了個結果,這會兒她大姐又鬧出事來了,當派去曾家問好的仆役回來的時候,便是給宋家人帶回了一個極大的‘驚喜’——她大姐宋苓已經上告官府,要和夫婿曾青旭離婚。


    而且用的名義也是駭人聽聞,是以曾家‘膽怯失義,不許新婦為父執輩鳴冤,無故囚禁新婦,至娘家來人始得脫,失夫妻之恩,因此求去’。


    說白了,就是告訴天下人,曾家身為宋家的兒女親家,在宋先生蒙冤入獄的時候,非但沒有打發宋苓和丈夫上東京城為嶽父周旋,反而把宋苓關了起來,一直到宋家派去探視的仆役到了,宋苓才因此被放出來。


    正所謂疾風知勁草,宋先生入獄這麽一件事,倒是試出了好幾家的成色,但和王家相比,曾家的表現就太露骨了一些,宋苓上告官府這件事,似乎也有點太過衝動,等於是直接造成了宋學內部的分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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