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今科殿試的卷子,一共也三百多份。”官家讓陳珚在他下首坐了,“對我來說,這三百人就是個名字,無非殿試時見上一麵而已。”


    陳珚聽到官家這幾句話,心頭已是雪亮:曆朝曆代,國君用人都是一大難題,為什麽會被奸臣蒙蔽聖聽?就是因為官員士人實在太多,皇帝又沒有更好的辦法去認識他手下的官員,本朝有了個皇城兵馬司,還算好些,若是前朝,皇帝也隻能由奏章和親信大臣的口中去了解一個人的品行和政績,所以才會出現曆朝曆代謊報戰功,以敗為勝,而朝廷還深信不疑,又或者是以奸為忠這樣的事情。這一次他的官家姨父讓他過來介紹三百名應試士子,其中一重作用就是從他的眼睛重新去認識一下朝廷未來的臣子們。——所謂恩自上出,殿試從來是不黜落人的,人情由皇帝做,得罪人的黜落,就由主考官生受了。


    但,要說官家就隻有這麽一重用意,那就恐怕不太了解他這姨父了,這三百人不過是一科進士而已,犯不著官家用心至此,他讓自己過來福寧殿,應該還另存了一番考校的心思,隻是對此,陳珚倒是隻有模糊的把握,他心中一麵想,口中一麵笑道,“姨丈是要讓我給您分說幾句?”


    官家點了點頭,“我知道你素來東遊西逛,沒個正形……這一科士子,隻怕和你熟識的不少吧?咱們爺倆也好久沒有談天了,你隻當說著玩兒的,想到哪裏就說到哪裏唄。”


    陳珚笑道,“我要說錯了,姨丈可不許怪我。說好了,您就得賞我。”


    官家被他逗得嗬嗬笑,“有你這麽精的麽?說錯不罰可以,幾句話而已,就是說得好,也沒賞。”


    爺倆個鬥了幾句嘴,官家臉上也多了一番笑意,陳珚一邊說,手裏一邊就在翻卷子,他隻看姓名籍貫,沒看行文,不多時已經把三百多份卷子翻完了,停了一停,心中已是有了腹案,口中道,“確實有幾十人都是認得的,最熟悉的應該就是宋三哥了吧,姨丈應該也對他有印象,我看他卷子在第一,難道您要取他做狀元?”


    “他文章的確做得好。”官家對於宋家人才也隻有讚歎的份,“不輸給他大哥多少,亦是一時清華之選。哎,這宋家風水,真不知是如何鍾靈毓秀了。門中竟是連一個庸才也沒有,你看我每天和多少人打交道,一天能記住十來個名字就不錯了,可就這宋家人的名字,我是一個也忘不掉。他父親、叔父就不說了,這一代的兩個哥哥,我也是心裏有數的,如今難道又要再加上一個宋三?——就隻是不知道,他治事之才如何了。”


    “有大才,”陳珚大大方方地說,“您也知道,我沒見過他那兩個哥哥,倒不知道他在兄弟中如何,但宋三哥給我感覺很像是蕭家的玄岡表兄,雖然心明眼亮,但行事處處為人留有餘地,有大家氣象。”


    官家把宋栗的卷子挑出來放到一邊,陳珚又為他指出了幾個宋學士子,並且集中推薦了一下薛漢福,“……為人很穩當,方才和您說的那兩三個師兄,都和薛師兄十分交好,行事也多數都是醇厚從容,有君子之風,就是不知道治才如何。以我看,薛師兄即使無法做親民官,也可入國子監中行教化之事。”


    官家已經聽他說了,知道薛漢福是宋家女婿,聞言亦揶揄道,“難道宋家的人就必定是好的不成?先一個宋栗,文章的確好,就不說什麽了,這薛漢福的文章,我看了也就是中上,穩紮穩打沒什麽出彩之處,聽你說來,倒也是難得的人才。”


    “姨丈,你這道理就說得不對了,宋家大哥、二哥、三哥,如今看來都是才子,倒是四哥以我印象,天分平平,可見宋家人裏還是會有庸才的,但宋家的女婿卻絕不可能有平庸之輩,若是薛師兄不好,先生也不會挑他做女婿了嘛。”陳珚笑道,“都知道先生最擅觀人,小王龍圖就是他慧眼識珠,一力培養起來的,在挑女婿這件事上,怎麽可能看錯人呢?您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官家也撚須笑了,“不錯,倒是我想岔了。那依你所說,難道宋學進入殿試的這二十多人,都是良才麽?”


    陳珚剛才挑卷子的時候其實也驚訝了一會:都知道宋學善於培養人才,但這一科的貢士名單,也未免有點太誇張了吧?就是國子監一科貢士可能也就隻有三十多個,一般的地方書院,一科能有五六個貢士——也就是準進士,都已經是佳績了。宜陽書院這一科就出了二十多名進士,幾乎趕得上國子監了。


    也是因此,他對官家帶他來福寧殿的用意就更是清楚了一層,也早準備了官家的這一問,此時便胸有成竹地搖了搖頭,“以我平日所見,這二十多人裏,先生真正視作入室弟子的,也就是我挑出來的這三五人而已,宋三哥和薛師兄不說了,餘下幾人,都是深得宋學‘順天應人、至誠至性’精髓的學子,才會受到先生另眼相看。至於別人,雖然都在宜陽書院讀書,但對宋學的接受度其實有上有下。”


    他排出了十多張試卷,說道,“這些師兄,多數都是因為宜陽書院考中的人數多,因此特地前來就學,平時觀其言行,在朝事上並無什麽見解,平生誌向大約就是中進士做官,因此和先生的關係也沒那麽緊密,當然師徒之誼仍有,但要說為宋學奔走呼號、奮不顧身,卻是不可能的了。”


    官家此時,聽得已經很認真了,他插口道,“也就是為做官而做官的官蠹,唔,這樣的人,自然處處都是不少見的。”


    雖然這種人也是國朝官員的重要構成部分,但被陳珚如此指出以後,他們仕途的□□,肯定要比薛漢福等人更為艱難了,雖然皇帝不會喜歡學派烙印太明顯的臣子,但這種胸無大誌,隻想著中進士做官的平庸之輩,卻更是不被他所待見。男子漢大丈夫,連誌向都立不成,還能做成什麽事?


    其實這裏有幾個師兄,和陳珚關係還是不錯的,他心中略有歉意,但卻並不濃重:這也是形格勢禁,不得不為,雖然因為他幾句話,這些人的仕途可能開局不利。但也比皇帝被宋學過快的崛起勢頭嚇到,宋學派全麵受到打擊壓製來得好。以皇帝的記性和繁忙程度,幾年後根本不會記得他們的名字,屆時薛漢福等混得比較好的同榜同學就可以發揮作用,拉他們一把了。


    宋學一班學生,尖子生和中等生都被排出來了,接下來就是要打擊的差生對象,陳珚把幾張卷子疊起來遞給官家,笑道,“至於這幾位師兄,都是宰執之後,在校時和我往來甚密,不過他們到書院讀書,多數都是家人的安排,因為北黨和宋學鬧翻,現在多數已經不在書院了。算不上是宋學門人,目前投到哪一邊,我不太清楚。”


    “北黨和宜陽先生之間,已經到如此地步了?”官家有幾分吃驚,“甚至連門人都要叛了出去?”


    在士人之間,叛出學派是很嚴重的事情,當然,因為宋學和北學其餘學派的親密關係,這些事的影響還不會太大,陳珚如實道,“說叛門也算不上吧,雖然宋學被喚作是宋學,但和先生誌同道合的還有好幾位先生,就我所知,這些衙內多數都去了曾家書院繼續讀書。說起來,曾家和宋家也算是兒女親家,在學術上,不算是叛門。”


    政治上,他沒有明說,隻是讓官家自己琢磨弦外之音:學術上不算是背叛,那麽政治上呢?看來,宜陽書院和北黨決裂以後,北黨是有意捧起曾家,以此來打壓宜陽書院。而身處南學和北黨的聯合打壓之中,宜陽書院現在的日子,隻怕不會很好過。


    南學對宜陽書院的壓製,官家心裏應該是有數的,但北黨對宜陽書院如此的打壓,應當能對他造成震動。陳珚一番說話,其實為的就是此刻,見官家沉吟不語,他行若無事,又翻了四十多張卷子出來,笑道,“這些就都是我在京城時認識的朋友了——姨父您也知道,我得了閑喜歡四處亂走,國子監也是去過的,當然還有如今諸執政家中的衙內,也有些熟識,隻是比不上方才的那些師兄而已。方才我還看到好些眼熟的名字,似乎也都是薑相公的學生,這南學可謂是人才濟濟——說來也要恭喜姨父,畢竟不論南學北學,又或是宋學,最終,還不都是您的臣子麽?”


    他又指出南學的幾位俊才,也是不吝惜誇獎之詞。官家聽得倒是心不在焉:他素來關心文事,對於京城國子監中的才子,乃至是諸高官家的俊彥子弟,其實也有依稀印象,再加上皇城兵馬司的作用,陳珚所說的這些事,對他來說其實不算新鮮。再說,這些人家中都有靠山,得職也不會太差,至於日後前途如何,自然是由其在任上的表現來決定。


    陳珚見官家漸漸有些走神,話鋒一轉,便談起了自己和一些衙內的少年恩怨,“這位吳衙內,就在我離京前半個月,險些還要把我的牙齒打掉……”


    他一麵說,一麵把該人的卷子送到官家跟前,官家如今倒是聽得津津有味,嗬嗬笑道,“你們啊,真是少年輕狂,若是真打掉了,說不得又要來我這裏討象牙回去補。”


    陳珚適才已經翻到了李文叔的卷子,也是不驚反喜:若是他這一科沒考中,幾年後自己還真未必想得起來要收拾他。他有意把李文叔的卷子留到了最後一張,把前麵人的故事都說完了,此時方才拿起李文叔的卷子,做沉吟狀,“至於這位師兄,和我的恩怨就要大些了……”


    官家本來聽得入神,此時不由追問,“怎麽個大法?”


    “他亦是宜陽書院的學生,隻是鍾情先生家的三娘,又因為我跟著表兄一道,去宋家拜訪了幾回,和宋三娘也還算說得上話。因此自初識起,便對我十分忌憚,”陳珚皺眉道,“先是離間我和顏衙內,意圖挑撥顏衙內來對付我,後來被我識破,教訓了他幾回,兩人關係越來越僵……最後一次,他乘著大家遊獵,竟是想要發弓射我……”


    陳珚之所以叫皇帝姨丈而非堂伯,便是因為皇帝和皇後感情極好,覺得陳珚叫他姨丈,更顯得親近——其實以此也可看出他對陳珚的疼愛了,否則若是尋常的宗室子侄,又怎麽會想到此事?福王家十多個兒子,也就陳珚混上了‘姨丈’這個稱呼,先聽著李文叔挑撥離間等事體,官家還能當個玩笑,後來聽到引弓欲射一事,饒是他素來好脾氣,也不禁沉下臉來,怒道,“荒唐!李家怎麽出了這麽個不肖子弟?”


    陳珚反而回頭寬慰官家,“究竟也沒有真憑實據,也許是我有所誤會。此人雖然人品有些瑕疵,但也不是不能使用,不論君子小人,都有可驅使的地方麽……”


    “你什麽都好,隻是性子太軟了些。”官家卻是搖頭道,“旁人欺壓你,你也都自己受了,不說回來和家人訴苦,就是家人要幫你出氣,你都還要攔著,這毛病什麽時候能改?此人竟敢謀害天潢貴胄,若有憑據,他全家人都要被牽連,即使如此,此人也是死罪可免、活罪難逃……”


    他略微沉吟片刻,便道,“此事你不可再過問了,交由姨父來辦,更不能再為這李家子求情。”


    陳珚早知官家會如此反應,他更是隱隱猜測到,官家對於他在宮學中所受的待遇,應該的確是心知肚明,更有自己的一番看法:從賢明太子到官家,其實都是一副護短的性子,自己越是容讓,他們就越是不舒坦。薑相公要麽是不夠了解官家,要麽,就是不在乎官家的感受,否則也萬不會如此露骨地為難自己。


    “這……甥兒依了姨丈便是。”他露出為難之色,但終究還是答應下來,仿似為了活躍氣氛,又笑道,“您瞧,其實宋先生也不是全然明察秋毫,李師兄這個奸佞,他就沒覺察出來,雖不說當成心腹弟子,但也還讓他在書院就學。可見坊間許多關於宋學的傳言,也是神化了,哪裏都有好人壞人、英才庸才,宋學、南學,哪個能例外呢?”


    說到坊間對宋學的神化,他的語氣格外多帶了幾分不以為然。官家被逗得也是輕笑,“還當你對宋學推崇備至,如今看來卻倒還和以前一樣不知天高地厚,誰也不能讓你心服。”


    陳珚這回說得倒都是心裏話,“甥兒對儒學也便是如此而已,說穿了,什麽宋學、南學,需要的時候拿來用用罷了,終究外聖內王,儒家之道,就是千變萬化,也終究不可能真正以此治國。”


    官家笑著隔空點了點陳珚,“胡話,這話若傳到外頭,你的幾個老師怕都要對你大失所望了。”


    他沉吟片刻,又問,“以你看,今科狀元,點宋三合適麽?”


    陳珚腦子急速轉動,口中卻並不停息太久,而是仿佛理所當然地道,“當日點宋大合適,今日點宋三,應當也合適吧?”


    官家微微一怔,終於被陳珚逗得大笑,陳珚聽著他的笑聲,暗暗鬆了口氣,這才是發覺自己已經出了一身冷汗:“今晚以後,先生那邊的壓力應當能小一些吧,就不知道姨丈會不會召先生進京了……”


    雖然知道宋先生即使進京,也未必會帶上宋竹,但他依然不免又是久違地想起了宋三娘:“她定親了沒有呢?去年到今年,一直都是多事之秋,也許是還沒有,若是如此,說不定先生也會帶上她呢……”


    但這想法,隻是一閃而過,就被陳珚掐滅在了心底,他重又收攝了全副心神,把注意力集中到了和皇帝的對話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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