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是方寸宗的小道長!謝謝你們、謝謝你們!”見阿婆越走越遠,身影徹底消失在視野裏,聞丹歌壓低鬥笠,緩步往亂葬崗的方向走去。


    既然村裏人都走光了,她就沒必要隱藏氣息。


    螣蛇,火神,其神性柔而口毒,司火光、怪異、驚恐、夢寐、妖邪、蠱惑之事。恰好又能燉成補湯。但這次聞丹歌吸取教訓,應禮既然隻說了取妖丹,她也懶得去做費力不討好的事情,殺了便是。


    亂葬崗已經被妖獸破壞得不成樣子。雨勢漸大,滂沱之下石碑倒塌,露出墳包中陰森白骨。鴟鵂嚎啕,天鼠倒懸,黑夜中的生靈靜靜注視著她的一舉一動,如鬼魅之眼。


    方才那阿婆說村裏人莫名其妙死掉...結合幾具新屍體的死法,這螣蛇用的應該是夢寐術,於夢中殺人。


    這就難辦了啊...亂葬崗裏怎麽睡得著。聞丹歌掂了掂手中劍,本想直接逼出妖獸,運氣時卻突然遭遇堵塞,竟是刃毒又發作。


    二百歲時解刃毒是死限,這並不意味著二百歲之前刃毒就不會發作,隻是能被壓下去而已。按理來說這個節骨眼上她不能動用太多力量,可既然應禮要求了,她還能拒絕嗎?


    硬的不行就委婉點。聞丹歌席地而坐,隨意挑選一位幸運兒的墓碑當靠墊,頭一低眼一閉就開始催眠自己。


    秋夜寒氣入體,比雨水更冰涼的卻是體內的刃毒。她默念太上玄經調整內息,將筋脈中逆行的那股邪氣一一拔除,卻在與其中一股力量纏鬥時墜進了無垠的黑暗。


    黑暗如潮水將她包裹,天地六感被剝奪,宛如新生的混沌。


    熟悉的一幕。


    她看見年輕的自己緩緩上前,一對稚子驚恐地看著她,渾身顫抖卻逃脫不能。


    又是這一幕。


    她掙紮著想要清醒過來,逃避這銘刻在心底的罪孽。但刃毒就是要她看清自己的劣跡,逼她直視一切。


    提劍,揮劍。


    刹那被拉長成永恒,意外濺到她眼裏的血液化作無邊血色,耳邊有雷聲炸開,模糊轟鳴。


    然後歸於沉寂。


    “看夠笑話了嗎?”聞丹歌問。


    下一瞬,戰無不勝的迎魁劍抵上螣蛇七寸。妖獸似乎不明白她是如何掙脫夢寐的,鱗甲堅硬的蛇尾重重向她甩來。聞丹歌身形巋然不動,手中劍意寒芒四射,勝過雨夜慘淡的月光。


    劍訣落下,再堅硬的鱗甲都化為齏粉。螣蛇嘶吼著想要擺脫她的窮追不舍,卻隻能眼睜睜看著迎魁的影子劍起劍落。霎時血花四濺,巨獸衝天吼出最後一聲,接著便徒然倒地,激起一片泥星。


    聞丹歌緩慢起身,似乎還因為餘毒未消而身形不穩,勉力以劍做支撐才能站直。螣蛇死不瞑目的豎瞳中突然爆發出一道寒光,龐然身軀山崩地裂般倒向她。


    聞丹歌掀起眼簾,提劍於淩空一斬,迎魁裹挾純正劍氣在黑夜中燃燒,宛如隕石墜地,烽火燎原。


    這一次,螣蛇再沒有機會發出哀嚎。


    螣蛇燒烤的氣味並不好聞,她割下衣袍一角蒙住口鼻才得以繼續行動。意外的是,這隻妖獸的妖丹比想象得還要小,恐怕不能讓應禮滿意。


    可她已經很疲憊了,現在隻想回去一覺睡到天亮。


    抱著這樣的念頭才走了兩步,沉重的步伐硬生生拐了彎。


    聞丹歌壓低鬥笠長歎一口氣。


    深夜,少宗主書房的燈還亮著。門房時不時抬頭瞄一眼又迅速收回去,口中念念有詞說著什麽“這不合規矩”“聞姑娘看見可怎麽辦”之類的話。


    “我看見了,如何?”她問。


    門房被她嚇得險些驚叫出聲,捂著嘴壓低聲音同她說話:“聞、聞姑娘你誤會了,少宗主他沒有和別的姑娘談情說愛!”


    聞丹歌:“...我信你。但我找你們少宗主有事,現在可以進去嗎?”


    門房神色複雜:“按理來說是可以的...但、但您千萬別說是我放您進去的啊!千萬別!”


    聞丹歌點點頭,腳下一輕便越過院牆。她也看到書房裏一燈如豆的光亮,禮節性地招呼了一聲:“是我。”


    窗上人影的動作突然劇烈起來,屋內傳來桌椅相撞的動靜。聞丹歌耐著性子數了十個數,待數字歸零時,門開了。


    她默默收回踹門的腿,獻上誠摯的問候:“晚上好。”


    應禮衣冠整齊,鬢發未亂,隻袖口沾了一點墨跡,剛才應該是在書房裏寫字。因她深夜造訪,麵帶慍怒:“聞姑娘好興致,這個時辰還不與周公相會?”


    聞丹歌歪頭,不解:“你亦未寢,我打擾到你了嗎?”


    應禮:“......”每次和她說話都能氣個半死!看在她還有點用的份上,他深吸一口氣,勉強壓下一點怒火:“深夜來訪,可有要事?”言外之意是沒有要緊事就滾出去!


    聞丹歌“哦”了一聲,拿出凝魂盞:“你要的東西。”


    凝魂盞中,一大一小兩顆猩紅妖丹漂浮著,隻一眼應禮就能看出它們來曆不凡。他下意識想要奪過凝魂盞,卻被聞丹歌避開。


    她指了指他身後不知何時現身的女子,眨眨眼:“不和我介紹一下你的朋友嗎?”


    “聞姑娘不要誤會,我偶得了一卷山水大師的畫作,聽聞少宗主於水墨畫上造詣頗深,這才星夜來訪。”


    自稱是“拂月宗宗主之女賀蘭時”的年輕女子請她坐下,又遞茶給她,前前後後地忙活,比應禮更像這間書房的主人。


    應禮則仔細查看著凝魂盞中的兩顆妖丹,神色晦暗不明。


    “前幾日才收到的海外蓬萊,可合姑娘胃口?”賀蘭時問。她杏眼溫潤,柳眉似黛,在深秋的夜裏仍隻穿了一件薄紗,婀娜多姿,飄飄欲仙。


    聞丹歌驚訝:“又是海外蓬萊?”


    這難道是什麽很流行的冷門小眾茶飲嗎?怎麽一個兩個都喜歡喝。


    賀蘭時也是一驚:“又?難道聞姑娘也喜歡嗎?這還真是巧合呢。”說罷“不經意”地露出一截細膩皓腕,袖下暗香浮動。


    “這味茶極為難得,據說長在海外仙山上,非朝露晨霜不灌,非天地精華不汲。其芽期極短,隻有三日,采茶人...”“采茶人需在三日之內將茶芽擇下,再以水晶琉璃罐密閉,埋於雙色臘梅樹下七七四十九日,來年立春時挖出方可使用。”應禮不知何時收了凝魂盞,立在賀蘭時身旁與她一唱一和。


    應禮身形頎長,玉樹臨風。賀蘭時玲瓏嬌小,柔弱無骨。兩人傳遞品茶心得時偶然眸光相交,於是一個笑而不語,一個掩唇嬌羞。


    聞丹歌就是再遲鈍,也察覺到兩人之間的貓膩。隻是她淋了一夜冷雨,又才將刃毒壓下去,分不出什麽精力與他們糾纏,隨意將熱茶飲完,開門見山道:“關於螣蛇的事,要我當著她的麵說嗎?”


    這個“她”是誰,不言而喻。


    方才還曖昧著的氣氛急轉直下。賀蘭時麵露難色看向應禮,應禮目光幽微,語氣輕柔但帶著不容置喙:“我確與她有事相商,你先回吧。畫,明日也是賞得的。”


    “...好,那便不打攪二位了。”饒是再七竅玲瓏心,賀蘭時麵上的笑也有些掛不住。她甚至沒有向應禮行禮就匆匆離去。


    應禮看著她跌撞遠去的背影,眉頭緊鎖:賀蘭時的氣性未免太大了,當他是她的所有物嗎?


    又看向閉眼養神的聞丹歌,兩相對比下居然突出她的好來:不妒忌,不會亂吃飛醋。


    方寸宗未來宗主夫人的人選他暫時沒想好,眼下聞丹歌雖然對他有用,但遠不到他犧牲伴侶位置來交換的程度。隻是在她的價值耗盡之前,他也不是不可以給她一點甜頭。


    “拂月宗與方寸宗是世交,我和賀蘭時從小一起長大,她對我來說,就像妹妹一樣。”豆紅燈火照得聞丹歌眉目溫柔,麵容姣好。她安安靜靜不說話的模樣倒有幾分動人,引得應禮蠢蠢欲動,下一秒就要覆上她的手掌。


    可就在氣氛恰好的時候,聞丹歌突然動手!她一把鉗製住應禮作亂的手,力道大得瞬間就讓他手掌脫臼!


    “啊!”應禮痛呼一聲,隻覺整條胳膊都被人卸下!尤其是手腕處火辣辣的疼!猶如火煎!


    聞丹歌被他的痛呼聲喚回神智,見他滿臉猙獰心下一慌,道歉都來不及連忙又給人掰回去。這一來一回,疼得應禮滿臉通紅,一口氣梗在喉口不上不下,麵色由白轉青再轉黑。


    “抱歉...”她趕忙鬆手,四下打量見隻有那壺海外蓬萊,便倒了杯給他順氣。應禮也管不得那些,接過來一飲而盡,好險沒被這茶苦死!


    “咳、咳咳咳...”他咳得實在厲害,幾乎要把五髒六腑都咳出來。聞丹歌睡意全無,等他好不容易恢複過來,忙問:“你...沒事吧。”


    應禮雖然狼狽,但還是維持著那副謙謙君子的模樣,隻是笑得蒼白:“無...無事。你能否、能否再倒一杯水?”


    聞丹歌舉起茶壺:“要這個嗎?”


    “不不不。”他頭搖得比水車還快,笑得十分勉強,“你把茶壺放下、放下,去和下人說一聲,要溫水,不要茶。”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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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章 地契


    ◎她買個婚房,買到情敵身上了◎


    喝下據說引自三聖山的泉水後,應禮總算緩過勁。他刻意忽略右手的疼痛,低垂著眼眸,不經意流露出一股脆弱感:“咳、咳,讓你見笑了。”


    聞丹歌點頭又搖頭:“是我魯莽了,不知道你...”不知道如今修真界的水平倒退了這麽多,仙盟第一的修士居然輕易就會骨折。她轉了轉手腕,清脆的骨骼摩擦聲讓應禮汗毛直立,仿佛他另一隻完好的胳膊也不保了。


    她究竟是什麽人...他險些連表麵的微笑都維持不住,表情有一瞬間的龜裂。


    “說了這麽多,還沒有謝過你呢。宗中實在抽不出人手,幸虧聞姑娘俠肝義膽,除了這妖獸。”他沒有再動手,卻自信在如此燈光如此角度下,她一定會被他迷住。他花了大把心思在這間書房的采光上,每次他約那些世家女至此欣賞書畫,她們的表情都騙不了人。


    他出身高貴,天資聰穎又容貌俊朗,聞丹歌愛慕他也在常理之中。


    雖然聽不到應禮的心聲,但識海中的迎魁劍還是“嗡嗡”作鳴。聞丹歌揉了揉鼻尖,總覺得有什麽人在說她壞話。


    “你我之間不必言謝。隻是近來妖獸出沒的頻率是否太過頻繁?宗中可有擅易經卜卦之術的長老?若有,最好還是請長老算一算哪裏出了問題。”


    應禮麵上仔細應下,心中卻是不屑:妖獸多?妖獸多還不好嗎?隻要有她在,豈不是想要多少妖丹就有多少妖丹。古法說吸收妖丹有助於境界突破,他卡在元嬰境兩年有餘,而楊柳宗那個楊淮隱隱有突破之勢,他可不能被楊淮壓了一頭!


    但他也不願意承認,聞丹歌這個築基比他更強。方寸宗的測驗石不可能出錯,要想短時間內提升能力,除非...


    “聞姑娘,那日水下你憑一己之力殺死妖獸,實在是勇猛非凡。我觀你之水準,應遠超築基之上,不知那日測驗是否...有什麽誤會?”


    鬆弛已久的某根弦被這句話觸動,聞丹歌緩緩眨了眨眼,“唔”了一聲:“應當是沒錯的。隻是我家傳了一些秘法,對付妖獸十分有效。”


    應禮舉杯的動作一頓,狀似不經意地問:“哦?家傳的秘法?”


    “嗯。家傳的。”聞丹歌道,“等你我成親之後,我自然會告訴你。”


    這是“鎮”與生俱來的能力,等他們成親了,有她護著,他自然不用懼怕妖獸。


    可話落在應禮耳裏,卻變成另一種意思:不和她成親,免談。


    居然威脅他?他差點掩不住眸底的暗火,語氣也冷了下來:“看來是十分緊要的機密,我不知有沒有那個福氣知道。夜已經深了,孤男寡女共處一室多有不便。聞姑娘若無事便請回吧。”


    聞丹歌不知道他為什麽突然轉變了態度,明明賀蘭時走後他們之間的氣氛還挺不錯的,這才過了多久?可前輩追夫的經驗猶言在耳:過猶不及,以退為進。她便沒有再說什麽,幹脆利落地走了。


    等著她坦白道歉的應禮:?她怎麽走了?她怎麽就走了!她不是愛慕他嗎!她這麽一走了之,顯得他很自作多情。


    “聞、丹、歌...”種種屈辱交織在一起,應禮怒火中燒。她且等著,他一定要她痛哭流涕!追悔莫及!


    折騰了大半夜,強撐著最後一絲氣力把東西交給應禮,回到住處的聞丹歌渾身疲累。


    刃毒比她想象的更難捱、發作的更快,她現在就像一顆劣質火藥,隨時可能爆炸。如果不想夢中暴斃,最好的選擇就是立刻和“星人”隱修。但她謹遵前輩教訓,不願強求。


    “星人”於鎮族人而言,是夜空中唯一的明亮,當然要小心嗬護、萬般仔細。反過來,“星人”也會盡力回饋他們、溫暖他們,在得到呼應時從空中墜下,撫慰他們幹涸的心靈。


    ...可我的“星人”,好像不會回應我...


    也許是刃毒發作,也許是雨水冰涼。在這個即將獨身一人迎來二百歲生辰的秋夜裏,從不傷懷的聞丹歌,罕見地迷茫了。


    恍惚中,她的神識飄到那處破舊小院,落在少年的枕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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