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津的飯館“味兼南北”,有真素館,也有二葷鋪,既可小賣俱全,又能包辦酒席。其中最有名的八個飯莊子字號裏都有個“成”字,號稱“八大成”,都在侯家後一帶,均為獨門獨院,門前可停車轎,院子裏有參天古樹、花園涼亭,不接待散座,隻招待成桌的酒席。薑小沫選定義合成,看重的正是招牌上一個“義”字、一個“合”字。


    開賀當天,驕陽似火,晌午時分,義合成飯莊子裏裏外外格外熱鬧,卻不同於往日,一出一進的賓客,皆是有衣裳不好好穿、有話不好好說的“英雄豪傑”,安分守己的老百姓絕不敢往跟前湊合。丁大頭帶著幾個小混混兒在門口迎客,天津衛各霸一方的鍋夥寨主、腳行的把頭、幫會的頭目,各帶隨從,橫著膀子拿著紅票,又叫“綠林英雄帖”,穿街過巷而來。這其中有交情不錯的,也有不少冤家對頭,彼此間明爭暗鬥,都恨不能把對方摁泥兒裏,但是見了麵一個比一個客氣,連連作揖行禮,嘴裏“爺爺爺”地客氣個沒完,你推我讓的誰也不肯先進門,互相讓過三五遍,方才攜手攬腕往裏走。


    飯莊子各屋各桌坐滿了人,跑堂夥計走馬燈似的上菜。混混兒開賀要吃“八大碗”,菜都盛在大海碗裏,有篤麵筋、溜魚片、木樨肉、拆燴雞、燴蝦仁、燴三絲、獅子頭、元寶肉,一桌八大碗,腳底下還擺著幾壇“老潘家燒刀子”。赴宴的不問青紅皂白,反正有人掏錢請客,如同來吃絕戶產,劃拳行令,胡吃海喝,鬧了個烏煙瘴氣,吵得人耳朵根子生疼。


    義合成後院有一個寬敞豁亮的大雅間,專門接待貴客,門口樹木成蔭、花團錦簇、疊石成山、掘地為池,上有唱歌的百靈,下有戲水的金魚,屋子裏擺設精致,迎麵掛著金匾,上寫“山珍海饈”四個遒勁有力的大字,靠牆多寶槅中擺滿了雅致的古玩瓷瓶、洋鍾古鏡,當中一張雕花紅木大圓桌,桌上的菜也是“八大碗”,但是器具精美,菜品更為講究,海參、魚肚、魚翅、對蝦,加上酒菜、涼碟,一共是“八碟八碗”。能進這個雅間的客人,一個比一個譜兒大,迎門的主座上端坐著一位身形枯瘦、滿臉皺紋的老者,正是天津衛四十八家水會總把頭、青龍幫元老顧三爺,另外還有四大腳行的四位大把頭坐在上垂手,下垂手是四大鍋夥的四個大寨主——東城老悅鍋夥的吉四奎、西城老君鍋夥的文禿子、南城九如鍋夥的齊老八、北城四海鍋夥的佟金鏢。


    薑小沫是今天的大角兒,打扮得格外紮眼,頭戴抽口的絲緞羅帽,外圓內方,四角八棱,角角透花,棱棱帶鏡,頂梁門倒拉三尖慈姑葉,鬢邊一朵藍絨球,一晃腦袋突突亂顫,身披藏青色大氅,內罩紫色綢布小褂,敞懷沒係扣襻,左臂繡黃飛虎反朝綱,右臂繡伍子胥過昭關,腰紮牛皮板兒帶,底下是黑色縐綢兜襠滾褲,青布綁腿從腳脖子“人”字樣纏到膝蓋底下,腳踩一雙登雲靴,靴頭繡著劉海戲金蟾,上飾五顆寶珠,顆顆有講兒:避水珠避水殃、辟火珠防火傷、紫微珠擋刀槍、乾坤珠分陰陽、夜明珠放光華!乍看這身行頭,還以為是戲台上的武生,隻差勾臉兒了。


    他坐在顧三爺正對麵的位置上,見得酒菜齊備,眾人也已各安其位,便站起身來舉杯祝酒:“三老四少,諸位前輩,今天賞臉光臨,真是給足了我的麵子。咱們有見過麵的,有沒見過麵的,那也是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如今我們秉合魚鍋夥在陳家溝子魚市上立了杆子,有什麽做到做不到的地方,還望各位爺多多海涵!常言道‘一花不是春,孤木難成林’,以後還得仰仗望諸位,來來來,我先幹為敬!”說完舉杯揚脖一飲而盡,當眾亮出杯底。


    顧三爺和腳行四大把頭一齊舉杯道賀,而天津城四大鍋夥的四位大寨主,卻與木雕泥胎相仿,板著臉坐在當場一動不動。盡管他們相互鉤心鬥角,誰也不把誰放在眼裏,可對於薑小沫的秉合魚鍋夥,真說是同仇敵愾,打從一個鼻眼兒裏出氣。陳家溝子魚市日進鬥金,大夥都盯著這塊肥肉,也正因為盯著的人太多,牽一發而動全身,隻能忍著貪心按兵不動,卻不知打什麽地方冒出一個沒名沒號的薑小沫,一舉拿下了陳家溝子魚市,四大鍋夥措手不及。又聽說顧三爺要收薑小沫入門,一旦開了香堂,名正言順了,有顧三爺青龍幫的勢力給他撐腰,這小子的翅膀可就更硬了,那還不得從陳家溝子躥鼓樓頂子上去?所以四大寨主提前商量定了,他薑小沫不是擺酒開賀嗎?咱給他來個“潮頭上打旋網——掄起來看”,讓他從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坐在薑小沫斜對門的一位,四十多歲,高顴骨翹下巴,黑臉齙牙,青布褂子,黑布褲子,手裏撚著一串十八子的多寶串,正是西城老君鍋夥的文禿子,一挺身從椅子上站起來,“啪”的一下,將手串拍在桌子上,說話高門細嗓:“薑大寨主,容我攔你一句,什麽叫多多海涵?你可別逮住大腿就號脈,閉著眼亂開藥方子。天津衛無人不知,當初四合魚鍋夥是我們托著的,憑什麽你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陳家溝子魚市就成了你秉合魚鍋夥一家的買賣,沒我們爺們兒的份了?愣從別人嘴裏摳食吃這合適嗎?拿肚臍眼兒放屁——你怎麽想的?”


    薑小沫早知酒無好酒宴無好宴,義合成這頓飯不是那麽好吃的,隨即放下酒杯,穩穩當當坐下,不緊不慢地說道:“文爺,您說的那是哪輩子的皇曆了?長江水後浪推前浪,塵世上新人換舊人,翻那個舊賬有意思嗎?您倒給我說說,怎麽叫合適,怎麽叫不合適?”


    文禿子用手指著薑小沫的鼻子,氣勢洶洶地說:“沒大沒小的東西,我耍光棍那陣子,你小子還穿開襠褲呢!想讓我說道說道?容易!你按月拿出八成進項分給我們哥兒四個,咱們這一篇兒就翻過去了,從今往後相安無事!”


    薑小沫撇著嘴一笑:“您可真敢說啊,不怕咬了口條?給您八成,我們鍋夥的一百多號弟兄喝西北風去?您這不是明搶嗎?你拎上二兩棉花紡紡去,陳家溝子魚市是我白撿的嗎?”


    不等文禿子搭腔,他旁邊那位說話了,此人也是四十來歲,皂色褲褂,身形瘦削,瘦長臉兒帶著幾分病容,額頭上有三道暗紅色的疤痕,乃是北城四海鍋夥的佟金鏢,他衝薑小沫拍桌子瞪眼:“你小子真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拿我們當陳家溝子的魚販子了?在座的有一個算一個,誰沒拿過死簽?誰低過頭、屈過腿?誰不是滾鐵板、軋餄餎,血一攤、肉一把,真刀真槍拚出來的?就你挨那兩下秤杆子,那他媽算個屁啊!下過油鍋嗎?睡過釘板嗎?吃過刀削麵嗎?在我們麵前,輪得到你橫著走嗎?”


    薑小沫看了佟金鏢一眼,語帶譏嘲地說道:“鏢爺,好漢不提當年勇,您老不是有心氣兒嗎,擇日不如撞日,撞日不如今日。咱就在這兒碰碰,是上刀山還是下油鍋,是吃紅棗還是穿鐵鞋,您劃道兒,我接著!”


    佟金鏢沒想到薑小沫當場叫板,磕巴了一下,張了張嘴,話茬子沒跟上。顧三爺和幾位腳行的大把頭冷眼旁觀,瞧出他怯陣了,硬生生忍住了沒笑出聲。


    東城老悅鍋夥的吉四奎不幹了,從椅子蹦了起來,眉頭蹙起個黑疙瘩:“鏢爺,您老先歇會兒,荷花出水才見高低,看四奎我跟他比畫比畫!”此人豹頭環眼,三十來歲正值壯年,雙手抓著前襟往兩邊一扯,脫下綢布褂子,團成一個團兒,“啪”的一下甩在地上,亮出前八塊後鬼臉一身鐵疙瘩肉,黑蓬蓬的護心毛濃密彎曲,從肩文到腹刺著一條青龍,墨色濃重,格外搶眼,卻遮掩不住一身的疤痕,腰間紮著一巴掌寬的腰硬子,大銅卡子閃閃發光。薑小沫暗想,看來此人有股子蠻力,得多留神,不能跟他硬碰硬。吉四奎曾是運河邊碼頭上扛大個兒的苦力,仗著身大力不虧,能打又能挨,入了老悅鍋夥,橫衝直闖,出入寶局、青樓、商鋪、飯莊、客棧,張口吃飯,伸手拿錢,搶地盤、爭腳行、奪老店,抽過幾把死簽,仗著命硬一關關挺了過來,又一步步坐上了大寨主的寶座。他一雙大環眼射出凶狠陰毒的寒光,歪著腦袋盯著薑小沫:“甭廢話!今兒是你的好日子,有道是客隨主便,當著爺兒幾個,你先露一手兒!”


    薑小沫二話不說,左腿一抬,腳丫子搭在桌麵上,亮出一隻繡著花鑲著寶珠的登雲靴,又“唰”的一下,從後腰抽出一柄鋒利的攮子,輕輕一劃,挑開青布綁腿,氣定神閑地擼起褲管。半截黑黝黝的小腿青筋暴突,在眾人麵前一覽無餘。但見他牙關一咬,擺出混混兒架子,照著自己的小腿肚子“噗噗噗”連紮三刀,刀刀穿洞,一刀兩個窟窿眼,鮮血“嘀嘀嗒嗒”落在地上,隨手把沾著血的攮子往桌上一扔,氣不長出,麵不改色。腳行的四大把頭今天是應顧三爺之邀,過來給薑小沫踢腳兒的,沒等別人吭聲,他們先齊聲喝彩:“好!三刀六洞!”


    吉四奎神情陰狠,冷笑一聲,伸胳膊抓起桌上的攮子,卻不急於動手,而是叫過一個跑堂的夥計:“這桌子菜口兒輕了,你去給我拿一壺清醬、一壺醋,再來一小碗蒜泥,加點芥末醬!”跑堂夥計已經嚇呆了,半天沒動地方。吉四奎不耐煩了,瞪著眼大吼一聲:“你他媽等雷劈呢?”夥計驚得一哆嗦,這才回過神來,戰戰兢兢地應道:“好您老,好您老!”當下退出去,再進屋的時候,手上端了一個托盤,上麵放著兩個青花小瓷壺、兩個青花小碗。吉四奎把清醬和醋倒進一隻大碗,拿筷子把芥末、蒜泥扒拉進去,蘸了蘸放在舌頭上,咂摸咂摸滋味,滿意地點點頭,衝夥計一努嘴,示意他出去。夥計如同接了一旨皇恩大赦,屁滾尿流地往外跑。


    整個屋子裏鴉雀無聲。吉四奎環顧四周,臉上現出睥睨不屑的神色:“各位,想吃順心飯,還得自己來,我添一道菜!”說著話抬腿踩在椅子上,刀尖一劃,“刺啦”一聲割破了自己的褲管,卻見腿肚子上刺著一條飛天夜叉,麵目凶惡猙獰,齜出兩排鋸齒般的獠牙。吉四奎一臉的傲慢,拿刀從小腿肚子上慢慢悠悠割下血淋淋一條皮肉,一寸來長,半寸多寬,二分薄厚,粘在刀身上,擎給眾人觀瞧,隨後“啪”的一下,不偏不倚甩入碗中,濺了一桌子作料。八大碗的菜香、燒刀子的酒香,壓不住滿屋子的血腥之氣。吉四奎卻神色如常,大大咧咧扔下攮子,拿過筷子夾上一片肉,送入口中大嚼,驚得眾人目瞪口呆。他自顧自地吃了幾口,又似想起了什麽,往桌子中間推了推大碗,掃了一眼對麵的薑小沫:“怎麽著,你來品品鹹淡?”薑小沫鼻孔中哼了一聲:“怪我了,今天菜不夠,就不跟您搶了。”吉四奎縱聲大笑:“哈哈哈哈!送到嘴的肉不敢吃啊?那可別怪我占獨角案了!”他也不再多說,用手背擦擦嘴角上的鮮血,指著薑小沫說道:“姓薑的,實話告訴你,什麽賣味兒不賣味兒,你四爺不信邪!你要有本事,當著在座各位,耍上一把真格的,叫呲了咱爺們兒,我吉四奎這輩子不跟你爭陳家溝子魚市了!如若接不住,趁早收拾個鋪蓋卷,滾出天津衛!”佟金鏢緩過勁來,也擺出一副盛氣淩人的架勢,在一旁譏諷薑小沫:“小王八羔子,你接得住嗎?接不住我給你指條道,扒下鞋來頂腦瓜子上,出門一頭紮茅房坑裏淹死得了!”


    薑小沫任憑這二位唾沫星子亂飛,臉上毫無表情,把那條淌血的小腿從桌上放了下來,肩膀一抖甩去了大氅,不慌不忙地把身上的小褂解開,當著眾人袒露胸懷,拍打胸口衝吉四奎說道:“吉四爺,您不是嫌今天的菜口淡嗎,我給您再上一道!”當即抓起桌上的攮子,在自己肚腹上劃開一道半尺多長的口子,刀尖往裏伸,挑出一段腸子,又用刀刃割下寸許長的一截,扔到空碗裏,隨後如法炮製,一截截腸子在碗裏堆得冒了尖。殷紅的鮮血順著刀口往外滋,多虧有板帶勒著,要不然全身的血都得流幹了。


    四大鍋夥的寨主驚得魂不附體,一個個舌頭發硬、頭皮發麻。按混混兒比鬥的規矩,再想壓過對方,隻有往外掏心肝肺了,那誰頂得住?幾位寨主成名已久,人到中年飽經世故,身上袍子漸短、馬褂漸長,過去是有什麽吃什麽,如今吃什麽有什麽,即便是鍋夥裏抽死簽,也輪不到他們親自出馬上陣,有年頭沒真刀真槍地比畫了,今天形勢所迫,逼到了這一步,不得已而為之,可也不至於把命搭上,不由自主地齊往後躲。吉四奎見一旁那三位不敢吭聲,額頭的冷汗直往下滴答。他到底是條光棍,把頭一低,從胸腔裏悶悶地哼出一聲:“我說到辦到,屙了屎往回坐,不是我吉某人所為!爺們兒認栽!”


    薑小沫緩緩坐在椅子上,舉止從容不迫,臉色卻已蒼白如紙。顧三爺見時機到了,衝門口招呼一聲,叫來跟班的給薑小沫包紮傷口,扯下一塊衣襟,紮住流出來的腸子,緊緊盤在腰間。


    顧三爺在旁看得直皺眉頭,起身對眾人說道:“四大鍋夥各占天津城一角,三教九流、五行八作,幹什麽不能發財?不值當為了鞋底子沾腥的魚市翻臉,傳揚出去好說不好聽,倒讓外人看了笑話。我顧三兒早已金盆洗手,按說不該再問道兒上的事了,可我今天舍了這張老臉,當一次和事佬,不如這麽著,陳家溝子彈丸之地,且讓薑小沫的秉合魚鍋夥占上幾年,逢年過節,他定有一份心意。倘若他失了禮數,不必你們出手,我青龍幫頭一個就容不下他!”他這幾句話綿裏藏針,腳行的幾個大把頭順聲幫腔:“顧三爺說的對,無非一個陳家溝子魚市,沒什麽大不了的,不至於鬥得你死我活,該按三爺的意思辦!”


    南城九如鍋夥的齊老八一直沒說話,他在四大寨主中年歲最長,城府最深,一貫是既當婊子又立牌坊,先種穀子後賣飯,好人歪種都是他。隻見他皮笑肉不笑地齜了齜牙,抱拳對顧三爺說:“在天津衛這一畝三分地,不給縣太爺麵子,也不能不給您顧三爺麵子。您既然開了口,那還有什麽不行的?”說完又衝薑小沫笑了笑:“說真格的,一筆寫不出兩個混混兒,兄弟們都是在九河下梢混口飯吃,低頭不見抬頭見的,能有多大的仇疙瘩?正所謂不打不相識,兩座山碰不到一塊兒,兩個人總有見麵的時候,往後咱還得常來常往,彼此多多幫襯。”


    其餘幾位寨主也不缺心眼兒,不可能看不明白,文的已經栽了,真要是來武的,恐怕也占不到便宜,做事總得給自己留個退身步,畢竟沒到魚死網破的地步,此時收場還可以落個整臉兒,加之桌子上血肉狼藉,誰也沒有吃喝的興致了,便相繼起身告辭。


    老年間,鍋夥混混兒爭碼頭、搶行市,衝突在所難免。窮哥們兒為了填飽肚子、養家糊口,不在乎折胳膊斷腿,雙方人馬各自為陣,抽中死簽的出去叫陣,撈銅錢、攥煤球、穿衣裳、滾釘板、跳油鍋……輪番招呼,怎麽狠怎麽來,豁出命去可勁兒折騰,遲早有一方扛不住尿海認栽,從此放棄爭搶的地盤,取勝一方以幾個人的傷殘換來一塊掙大錢的寶地,官府管不了,老百姓還給你挑大拇指,總比群毆混戰死傷無數劃得來。


    秉合魚鍋夥在義合成擺酒開賀,薑小沫剖腹割腸,一舉鎮住了四大寨主,從此之後,再沒有人敢打陳家溝子魚市的主意了,誰能狠下心來從自己肚子裏剜腸子?薑小沫在義合成後院雅間之內掙紮起身,晃晃悠悠走出飯莊子。各屋的混混兒們正喝得麵紅耳赤,瞅見薑小沫渾身是血往外走,不知出了什麽變故,都擠到門口來看。丁大頭和傻哥哥急了,非要跟著去,薑小沫說什麽也不讓,獨自一人離開飯莊子,一步一個血腳印地走到薛神醫家,此後下落不明。一連三個多月,活不見人,死不見屍。


    顧三爺和鍋夥的兄弟們找薛神醫問過七八次,始終沒打聽出什麽結果。人們都以為薑小沫必死無疑,畢竟開膛破肚了,那還有個活?想想也是,當年戲園子裏演過一出《盤腸大戰》,說的是唐朝名將羅通在界牌關遇著勁敵——八旬老將王伯超。走馬廝殺之際,羅通肋中金槍,肝腸五髒流出,卻忍痛不退,扯旗角盤腸,最終槍挑老將王伯超,並下馬割其首級,他自己也肚破腸出殞命沙場。縱然神勇如羅通,肚腸子一出來也完了,換了誰還活得成?沒想到謠言四起之際,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薑小沫又回來了,傷勢恢複如初,氣色比之前還好,尤其那一對眼珠子,跟個夜貓子似的,亮得嚇人!


    第9章 薑小沫開逛下


    按說薑小沫該當命喪黃泉了,全憑身上的鱉寶,這才保住他一條命。他之前不敢埋鱉寶,怕那玩意兒招災惹禍,埋在身上後患無窮,可又舍不得扔了,因為他心知肚明,一旦遇上過不去的坎兒,還得指著鱉寶化險為夷。


    他當天離了飯莊,自己割開脈窩子埋入鱉寶,捂著肚子去找薛神醫。薛神醫也以為薑小沫活不成了,即使接上腸子,三兩個月之內吃不了喝不了,那還怎麽活?默不作聲地幫忙止血,又給他收拾縫合了傷口。薑小沫換去血衣,掙紮著下了地,不顧薛神醫的勸阻,一個人落荒而走,躲到一個不見天日的地窨子中,整整一百天不吃不喝,再出來的時候,兩個眼珠子如同開了光。冷眼看上去,薑小沫還是薑小沫,除了一雙夜貓子眼,身量相貌,舉手投足,沒有任何變化,在別人眼裏,他仍是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人們將此當作異事傳播。有的說薑小沫福大命大造化大,是混世魔王程咬金轉世;有的說薛神醫是活神仙,能把死人醫活了。薑小沫死而複生,最高興的還是顧三爺。老爺子本已金盆洗手,一把年歲又重開山門,收薑小沫為關門弟子。對於幫派來說,這堪稱頭等大事,前前後後忙活了好一陣子。顧三爺此前隻收過八大弟子,薑小沫排行老九,因此挑號“對兒九”,從此成了天津衛有名有號的大混混兒,真可以說是“叫得響、鳴得亮”。顧三爺座下的八大弟子門徒眾多,有的徒弟入門晚,已經五六十歲,在家裏都當爺爺了,但也得喊薑小沫一聲“九伯”,蘿卜不大——長在輩兒上了。陳家溝子的漁戶更是將他奉若神明,在他們眼中,這位爺簡直比天後娘娘還靈!


    說話已是轉年的正月,大河還沒開凍,河麵上鋪著一層冰蓋子,海下撒網的漁民忙碌到小雪前後,就不能再出海了,一是天冷風硬,行船有危險,再一個得讓海裏的魚蝦緩緩,不能全打沒了。陳家溝子魚市上,一多半魚鋪還在關門歇冬。也有接著開的,以販賣“凍魚冰蝦、幹發海貨”為主。漁民將賣不完的破雜魚、小蝦小蟹抹上大鹽粒子曬幹,把渤海灣的麻線蝦,以及網裏擠掉壓碎的蝦頭,做成蝦醬,可以賣整整一個冬天。其中最實惠的是醃馬口魚,三四寸長,滿身的細刺,價錢格外便宜,幾枚大子兒買一簸箕,都是提前摳完了腸腮的。買到家把魚身上的鹽粒子洗淨,用蔥薑片碼上半天,再放在爐箅子上烤得金黃焦脆,從頭到尾連刺兒都能吃,窮人家的孩子全靠這個開葷解饞了。


    魚行淡季,鍋夥混混兒用不著再攔河收錢,大街上揚風攪雪、罕有行人,找不著惹是生非的茬口兒了,一個個閑得渾身發癢、腚溝子爬蛆,橫七豎八地躺在大炕上擇虱子。薑小沫有鱉寶在身,不吃不覺得餓,不喝不覺得渴,平時深居簡出,話也不多說一句,隻躺在大炕上閉目養神。偏在此時,丁大頭病倒了。自從薑小沫在魚市開逛,當上了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丁大頭儼然成了太上皇,專門有個小混混兒伺候著,衣來伸手飯來張口,陳家溝子一帶的茶樓、飯館、澡堂子、戲園子也是常來常往。但真應了那句話,沒有吃不了的苦,隻有享不了的福,這才剛舒坦幾天,他就得上了一種怪疾,渾身發麻,如同鬥敗的公雞,站直了便打哆嗦。薑小沫舉目無親,世上僅有這麽一位論得上的長輩了,為了給他治病,請遍了天津城的名醫,什麽藥材貴抓什麽藥,人參鹿茸、虎骨麝香都用遍了,無奈醫藥罔效,丁大頭的狀況怎麽也不見好。此人本來體壯如牛,卻眼瞅著走了形、散了架,到最後僅剩下幾根枯骨連著筋撐著皮,連躺著說話都費勁,沒等出了正月,就耗得油幹碗淨,蹬腿閉眼一命歸西了。


    秉合魚鍋夥的“太上皇”倒了頭,上上下下的混混兒們可有得忙了。薑小沫也真對得起丁大頭,買下一口柳木十三太保的棺材,給丁大頭穿上壽衣鞋襪,頭戴紅纓子官帽,脖子上掛著朝珠,請來陰陽先生,算定了吉時盛棺入殮,身子底下是黃綢子壽字棉褥子、白綢子壽字寢單,這叫鋪金蓋銀。又叫紮彩鋪的師傅上門來,當場紮製金山、銀山、紙人、紙馬、樓閣、家具,鍋夥門前立幡杆,搭設齊脊的大棚,棚內四壁掛十幀“水陸圖”,上畫十殿閻君。靈堂設在正對院門的堂屋,拿兩張長凳架上棺材。靈前小桌擺放香爐、蠟扡、油燈、供果。請來和尚、道士,念經超度亡魂。仗著天寒地凍,屍身不易腐壞,要停滿七七四十九天。門口貼上“恕報不周”的門報,下邊還貼了張白紙條,上寫“待客不收禮”。


    丁大頭打了一輩子光棍,膝下無兒無女,薑小沫親自充當孝子,買來大五福的白布,請魚市上的嬸子大娘幫著扯成孝袍子,給他穿在身上,用白帶子勒好了,拿麻繩在帽子上縫一枚老錢,腳底下的棉鞋也繃上白布。其實丁大頭的朋友不多,前來吊唁的賓客大多是衝著秉合魚鍋夥大寨主的麵子。混混兒講究耍活的不耍死的,吃不上飯的賤命一條,怎麽舍不是舍?路死路埋、道死道埋,不在乎扔在亂死坑喂了狗。丁大頭雖不是真正的混混兒,卻相當於鍋夥大寨主的幹爹。薑小沫為了不給別人留話柄,完全按著規矩套子來,人來不許迎、人走不許送,一輪輪地陪著磕頭,額外還得盯著香守著蠟,一天三次在火盆裏燒紙。好容易到了出殯這天,清晨早起大霧彌漫,以薑小沫為首的大小混混兒按照輩分高低,依次跪在院子裏磕頭行禮,一眾杠子手給棺材蓋上猩猩紅的棺罩,上繡寸蟒、赤金的寶頂,四個角上墜著八寶黃絨燈籠穗,用大繩捆住,穿心杠子插進去擔在肩上。隨著執事一聲吆喝,響器行的吹鼓手馬上奏大樂。飽吹餓唱,鍋夥裏提前安排了大餅醬牛肉,給他們敞開了吃,為的就是此時多賣力氣。一時間鼓樂喧天,十六抬的羅漢杠,外帶著全副儀仗,忽忽悠悠上了街。秉合魚鍋夥裏留下兩個輩分低的小混混兒,準備火盆、糖饅頭,還得把靈堂裏的擺設挪動挪動,其餘的全部披麻戴孝,扛著引魂幡、手拿哭喪棒,跟著棺材走,送殯的隊伍從頭到尾二三裏地,街兩邊人頭攢動,全是看熱鬧的!


    安葬丁大頭的墳地,選在北營門外。送殯隊伍由陳家溝子往西,走關帝廟過曹家橋、林家口,再上浮橋過河奔三條石,拐上河北大街再出北營門。按照老年間的規矩,棺材隻要裝上了死人,入土之前不準著地,哪怕天上下刀子,走這一路也不能放下。因此有錢的人家通常會雇兩班或者三班杠夫,大家夥輪著抬,否則抬棺的人受不了。秉合魚鍋夥這棚事也是如此,從杠房雇了十六抬的三班羅漢杠,四十八名杠子手全是細腰乍背的粗壯漢子。隻要掏夠了銀子,沒有擺不了的排場。且不說隊伍前邊的催押旗、開道鑼、兩丈四的明鏡,單單這四十八個杠子手,看著就提氣,月亮門刮得鋥亮,大辮子溜光水滑,穿的戴的也整齊,紅翎帽、綠架衣、和尚頭的青布棉靴,杠子上了肩,邁著四方步往前一走,再沒這麽穩當的了,棺材頭上擺碗酸辣湯,到了墳地也撒不出一滴來。皆因薑小沫事先給足了賞錢,不給賞錢你試試,非把棺材裏的死人晃散了黃兒不可!


    孝子不能剃頭刮臉也是老例兒,胡子拉碴的薑小沫扛著引魂幡走在棺材頭裏,依著執事的囑咐,一路上走街過巷嘴裏得喊著點兒,以便讓亡魂跟上。浩浩蕩蕩的隊伍一路到了河邊,薑小沫喊了聲:“大伯,咱過浮橋了!”引著道隊縷縷行行上了橋。走到一半,看見橋對岸的霧氣中立著一夥人,高的高、矮的矮、胖的胖、瘦的瘦,一個個也是穿白戴孝,可沒一個按規矩穿的,孝帽子歪著,孝袍子挒著,白孝鞋的後跟兒踩下去趿拉著,挑著眉歪著嘴,守著兩口滾開的大油鍋,鍋邊掛著一圈馬勺。隊伍裏有眼尖的,認出對方是四合魚鍋夥的混混兒,此輩在陳家溝子魚市上銷聲匿跡已久。打從薑小沫開逛,再到義合成擺酒開賀,重挑秉合魚鍋夥的旗號,也沒見他們出來攪鬧,怎麽今天突然冒出來了?


    按舊時的迷信之說,送殯的打死也不能走回頭路。薑小沫接連四十多天沒剃頭沒刮臉,整覺也沒睡過一個,雖不覺乏累,卻憋了滿肚子的邪火,瞪著一雙夜貓子眼,晃了晃手中的引魂幡,吩咐隊伍繼續前行。四合魚鍋夥的十幾個混混兒見道隊走過來了,立時分列兩旁,從中閃出一條路來,讓過兩丈四的明鏡,讓過開道鑼、官銜牌,什麽“開路鬼”“打路鬼”“險道神”“夜遊神”,一概讓了過去。薑小沫心裏納悶兒,混混兒們惹是生非,必然是先甩話茬子,以言語降人,接下來要麽三刀六洞往自己身上招呼,要麽一言不合大打出手,這夥人拉足了架勢,怎會一直按兵不動呢?


    薑小沫這一個念頭尚未轉完,忽聽身背後“當當當”三聲響尺,十六抬的大棺材剛剛行至橋頭,隻見四合魚鍋夥這邊走出來一個混混兒,高叫一聲:“兄弟們,給老爺子鋪金橋!”話音未落,眾混混兒紛紛抄起油鍋邊的馬勺,?滿了滾沸的熱油,你一勺我一勺地往杠夫腳底下亂潑。薑小沫暗道一聲“糟了”,杠子手隻是賣力氣吃飯的民夫,可不比鍋夥裏的混混兒,不會拉破頭那一套,熱油來了能不躲嗎?縱然穿著棉靴棉褲,潑上也是“滋啦”一下,轉眼就透到皮肉上了!果不其然,一眾杠子手立時亂了陣腳,何況木頭橋板上沾滿了油,要多滑有多滑,不等秉合魚鍋夥的混混兒們上前相助,十六抬的大棺材搖了兩搖、晃了兩晃,“哢嚓”一下倒將下來。以前的棺材不下墳坑不封釘,總計七根“子孫釘”,男子左四右三、女子左三右四,執事一邊念著封釘訣,一邊招呼孝子賢孫“躲釘子”,前六根釘子揳進去,最後一根釘一半,告誡後人凡事要留有分寸。此刻還沒到墳地,棺材蓋僅僅是掩在上邊,隨著大繩一鬆,棺材傾倒下來,上邊的寶頂、棺罩連同棺材蓋子,統統掉了下來。丁大頭的屍身也從棺中滾出,掉在橋板上,沾了滿身的熱油。得虧扶靈的傻哥哥用瘸腿擋了一下,否則丁大頭非得滾到河裏喂了王八不可。薑小沫勃然大怒,扔下手中的引魂幡,衝上去踹翻了油鍋。那夥人就是惡心人來的,眼見著一招得手,讓丁大頭屍首見天了,立馬一哄而散,逃了個幹幹淨淨。


    秉合魚鍋夥的一眾人等豈肯幹休,隻等大寨主一聲令下,就要追上去豁命。執事緊著勸薑小沫,過了正午就不能入土為安了,眼下得先辦正事。薑小沫隻得強壓心頭火,把油脂麻花的丁大頭搭到路邊,架起棚子遮擋三光,又命人去冥衣鋪買了一身袍套靴帽給換上,再次裝殮入棺,抬到墳地草草埋了。事後派人到處搜尋那天鬧喪的混混兒,逮著一個算一個,抓到鍋夥之中,哪隻爪子潑的油,就把哪隻爪子摁在油鍋裏炸透了!


    這一通折騰下來,且不說擔驚受氣,單是大小節骨眼兒上花的錢,那都扯了去了!秉合魚鍋夥不僅揭不開鍋了,還借了一屁股兩肋的外債。別人擔心沒錢手短,薑小沫可不怕,拿他那對夜貓子眼一看,鍋夥地下便有個銀窖,估摸是以前那位大寨主埋下的。等到深更半夜,他將傻哥哥叫起來,拎著鎬頭、鐵鍁來到後院,在一棵老槐樹底下找準了位置,薑小沫掄鎬刨坑,傻哥哥腿腳不便,坐在地上鏟土。足足刨了七八尺深,薑小沫掄圓了鎬頭往下砸,隻聽“當”的一聲響,震得他虎口發麻,鎬頭險些脫手。彎腰扒開膠泥,見得一塊方石板,用力掀開,下麵擺著一個裝滿了銀元寶的木頭箱子,跟八月十五的河螃蟹賽的——頂蓋肥兒!


    薑小沫挖出一箱窖銀,解了秉合魚鍋夥的燃眉之急,眾混混兒對他愈加敬服。可他自己心裏不是滋味兒,舍出一身肉換來的這個名號,別人當麵尊稱一聲“九伯”,背地裏誰不罵他臭狗食?官府更是將此輩歸為匪類,以“鍋匪”呼之。俗話說“瓦罐不離井口破,大將難免陣前亡”,有多少剛開逛的愣頭青,都憋著弄死個成了名的大混混兒揚名立萬兒,出來進去的明槍暗箭防不勝防,縱然落個善終,死後也保不齊跟丁大頭一樣不得安生。鍋夥一眾兄弟如今有了飯門,青龍幫顧三爺的恩德也已報答,秉合魚鍋夥豈是久留之地?


    轉眼間冬去春來萬物複蘇,又到了開海的時節。河麵上大小船隻首尾相連,陳家溝子魚市成交兩旺,一片繁忙,大街上恢複了往昔的喧嘩。薑小沫混跡塵埃,待時而動,眼下他也坐不住了,因為他身上的鱉寶必須拿天靈地寶養著,否則撐不了一年半載。他掏出褡褳中的《寶譜》反複查看,九河下梢不愧是魚龍變化之地,眼下便有一件天靈地寶,合該著顯寶。


    天靈地寶不可能擺在明地上等著你拿。那天下午,薑小沫突然說要出門,帶上憋寶的煙袋鍋子和褡褳在頭前引路,傻哥哥在後邊跟著他。前一陣子,薑小沫掏了大把銀子,托薛神醫診治傻哥哥的殘腿,治了三個多月,傻子的腿雖然還瘸著,卻不必再架拐了。兩個人招搖過市,徑直來到陳家溝子魚市的“萬記海貨店”。看招牌也知道,海貨店老板姓萬,三十多歲,中等個兒頭,黑瘦的一張長臉,一對小眯縫眼,不笑不說話,見到秉合魚鍋夥的頭把,趕緊迎出來,點頭哈腰地打招呼:“哎喲九伯,哪陣香風把您吹來了?快往裏麵請!”


    薑小沫不動聲色,帶傻哥哥走進海貨店,轉著夜貓子眼四下踅摸,靠牆碼著幾十個大麻袋,裝滿晾幹了的雜魚、蝦皮,一股腥鹹味兒直往鼻子裏鑽,看著貨不少,卻值不了多少錢。薑小沫看了幾眼,心裏頭有數了。萬老板搬過來一條長板凳,擦抹幹淨了,又忙著給薑小沫和傻哥哥沏茶倒水:“九伯、傻伯,我店裏地方小,您二位將就坐。”薑小沫抽著煙袋鍋子對萬老板說:“無事不登三寶殿,我得跟您借一件東西。”萬老板賠著笑說:“什麽借不借的,您要用什麽,找人捎個口信,我給您送過去不就得了,還值當您親自跑一趟?”薑小沫說:“那我不跟您客氣了,我要借萬記海貨店的魚秤使幾天。”萬老板一愣,陳家溝子那麽多海貨店,怎麽單借我萬記的秤呢?沒了秤我還怎麽做買賣呢?不過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開了口,他也不敢多問,嘴上應承著,轉身去拿魚秤。薑小沫叫住萬老板,拿煙袋鍋子往牆角一指:“別忙,我借的是那杆舊秤。”


    萬老板更納悶兒了,牆角是立著一杆舊秤,硬雜木的秤杆子,兩端銅皮包焊,刻著十三顆星花,頭上吊著個生了鏽的大鐵鉤子,足有半斤重,秤砣、秤盤子一概沒有,早已用不得了。他給薑小沫作了個揖:“實話跟您說,做官的靠印把子,做買賣的靠秤杆子,此秤雖不堪用,卻是從我太爺爺那輩傳下來的,開買賣鋪戶得有幌子不是?萬記老秤正是咱家海貨店的招牌,沒了招牌我的買賣還怎麽做……”薑小沫不等他說完,直接遞過去二百兩銀票:“這個您拿著。”萬老板眼睛一亮,他的店小本經營,二百兩銀子夠他賣多少海貨的!當時搓了搓手,卻不敢接銀票:“九伯,小店全憑鍋夥兄弟們照應著,咱這天天打頭碰臉的,我哪能收您的錢?”


    薑小沫瞧出了萬老板的心思,無非是擔心收了銀票,鍋夥混混兒們會來捯後賬,攪黃了海貨店的買賣,轉著夜貓子眼嘿嘿一笑:“您的意思我懂,君子不奪人之所好,我可不是跟您論價,非要買您的萬記老秤。我隻借用三天,一天也不多借,三天之後原樣奉還,銀票您也收著,權當我跟您交個朋友,您看行不行?”萬老板畢竟是個買賣人,不會什麽也會算賬——一杆用不上的破秤,借出去三天,就給二百兩銀子,那不跟白給的一樣嗎?薑小沫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字號,身為秉合魚鍋夥頭把,在陳家溝子魚市上向來說一不二,吐一口唾沫砸一個坑,既然他說了三天歸還,定然不會賴著不給,該不是九伯他老人家可憐我這個小買賣人?思前想後琢磨不透,但是無論如何不敢駁了九伯的麵子,真讓他空著手出門,那以後我的買賣還幹不幹了?萬老板一頭霧水,老老實實拿了魚秤,恭恭敬敬交到薑小沫手中。


    薑小沫拎著萬記老秤出來,回去的路上,卸下秤鉤子揣入褡褳,又順手買下兩捆粗麻繩,找船把式雇了一艘小船。轉天一大早,不知他從什麽地方牽來一頭黑驢,吩咐傻哥哥拿上粗麻繩,從鍋夥出來,小船已經在河邊候著了。二人一驢上了船,薑小沫吩咐一聲,船把式搖起雙槳劈波斬浪往前劃。九河下梢水路通暢,他們又是順水行船,百十裏地的路程,沒過晌午就到了海下。薑小沫掏出二兩銀子,讓船家自己去找吃喝,晚上挨一宿,天亮前在原地等著,到時再給他十兩銀子。船家收了銀子,連連作揖道謝,秉合魚鍋夥大寨主用了自己的船,不給錢那都是往臉上貼金!


    所謂“海下”,泛指天津城以東的近海之地。早年間渤海灣岸邊有十二個高台坨子,漁民們在坨子上安家落戶,俗稱“海下十二堡”,魚蝦蟹貝格外鮮美,又是河海交匯處,吃鹹有鹹,吃淡有淡。當地人對海貨的吃法也是五花八門,寧可虧錢不能虧嘴,比如“八大餷”——餷魚、餷蝦、餷蚶子、餷海螺、餷麻線兒、餷螞餮、餷墨鬥兒、餷八帶。怎麽餷的呢?撈上來的海貨,不擠魚肚子不刮鱗,寧可扔車扔牛,魚頭也不能扔,加上醃芥菜疙瘩的老鹵,鐵鍋大灶,底下添柴續火,武火斷生,文火?爛,出了鍋骨酥肉緊、鹹鮮入味,配上“麻蚶白菜餡的包子、韭菜扇貝餡的蒸餃”,還嫌不解饞怎麽辦呢?可以再來一個“涮海鍋”,每到開海的季節,在離海邊不遠的一條老街上,從頭到尾排滿了食棚、飯鋪,當街空地壘土灶,支起頭號的大鐵鍋,放入蔥、薑、花椒等各種去腥的作料,加上海鹽煮得沸湯翻滾,咕嘟咕嘟冒泡。諸般海貨論鐵鍬吆喝,吃主兒多是附近鎮子上的住戶,也有從天津城專程趕過來嚐鮮的,不論認識不認識,都圍坐在一口大鍋前,各自拿笊籬兜著活魚活蝦伸到鍋裏,燙個半生不熟,撈起來蘸著作料吃,滋味鮮美、價格便宜,腳底下滿地的蟹殼蝦皮兒魚骨頭,養得這地方的野貓都比別處的肥三圈兒。


    二人一驢來到涮海鍋的老街上,但見各家食棚門口一字排開若幹個大笸籮,裝著鮮活的海螺、扇貝、蟶子、麻蚶、三疣梭子蟹、晃蝦、青蝦、墨鬥兒、鰣魚、鱠魚、梭魚、大黃魚、小黃魚……全是此地盛產的海味。其中一家海貨館子,幌子掛得比別人家都高,隨著風飄來蕩去,上寫“泰發號”三個大字。大門口搭著棚子,支著十幾口熱氣蒸騰的大鐵鍋,吃海鮮的人還真不少,幾個夥計忙得團團轉。二人溜達到泰發號門口,一瞧地上笸籮裏的海貨,個個肥得流油,劈啪亂蹦,那個活泛勁兒,誰家也比不了。最誘人的是大對蝦,連頭帶尾一拃多長,足有孩子手腕粗細,公的菜花黃、母的豆瓣綠,弓腰刨爪亂蹦亂撞,一看就是當天撈上來的,賣的時候拿一根竹簽子插上兩隻,必須是一公一母,論對兒賣,所以才叫“對蝦”。


    薑小沫告訴傻哥哥,甭含糊,想吃什麽要什麽。傻哥哥沾別的傻,他可知道什麽東西好吃,當即擼胳膊挽袖子,來了個“小孩放炮——點”!倆人點了三盆海鮮、二斤燒刀子,在食棚中落座,眼前這口大鐵鍋中的湯底已煮成了奶白色,上麵漂著花椒、蔥薑蒜,鮮香撲鼻勾人饞蟲。傻哥哥樂得直冒鼻涕泡,甩開腮幫子一口酒一口菜,吃得滿頭大汗。他天天在陳家溝子混,河海兩鮮可沒少吃,但是這麽鮮的東西並不常見,更舍不得這麽撒著狠兒地吃,今個兒是越吃越沒夠,沒過一會兒,三盆海鮮見了底,又要了三盆,仍是生熟不顧,風卷殘雲一般,肚皮撐得滾圓,一肚子魚蝦蟹貝直頂到嗓子眼兒。薑小沫沒動筷子,他看傻哥哥吃得差不多了,招手叫來夥計,付完賬又額外掏出一錠銀子打賞。按過去勤行的規矩,主顧吃得滿意了,又或存心擺闊,結賬時往往多給幾個賞錢,前堂後灶人人有份。夥計一吆喝“某某爺賞多少多少”,前堂後灶連墩兒上切菜的小學徒聽見,都得跟著一齊謝賞,因為這個錢東家不要,關了門上了板大夥均分。夥計接過銀子,臉上樂開花了:“大爺,您吃得順口嗎?我再給您撈點兒帶殼的?”薑小沫一擺手:“蝦蟹不必上了,你給我拿兩條鰨目魚來。”夥計賠笑道:“哎喲,鰨目魚咱可沒有,您吃過見過,肯定比我明白,眼下才剛開海,吃鰨目得等到入伏之後,那才算應時當令,因此叫‘伏鰨目’。那會兒的大鰨目魚兩尺來長、兩寸多厚,全是一條條的蒜瓣子肉,您也甭涮著吃,到時候您再過來,我讓後廚給您燒一道侉燉鰨目!”薑小沫說:“不對啊,誰不知道海下泰發號的魚坑數九寒天不上凍,要什麽魚有什麽魚,在別處吃不著鰨目,來你們家還能吃不著嗎?”


    泰發號的跑堂夥計還挺機靈,你有來言他有去語,告訴薑小沫:“您這話問得真沒毛病。隻不過我們這一網撒下去,撈上來什麽是什麽,這幾天也沒見著鰨目魚,咱總不能把坑裏的水放幹了不是?”薑小沫道:“行了,算你有理,鰨目魚我不吃了,你再給我來兩盆水蠍子!”海下人管皮皮蝦叫水蠍子,開海之後海貨太多,“一網金、一網銀、一網來個聚寶盆”,像什麽小鬼夾子螃蟹、小鮁螺油子、小青蛤、小鱸板兒,也包括水蠍子,這幾樣當時不夠肥,賣不上價,打到了也得揀出來扔回海中。因為一艘漁船的載重有限,出一次海,得盡量多打點兒值錢的海貨。想吃水蠍子至少也得等到過了清明,最好是到穀雨前後,那個時候公的個大肉肥,尾巴尖兒裏都是滿的,母的項帶“王”字,背上一條紫線,蒸熟了能剝出形似蜈蚣的蝦黃,蘸上點了小磨香油的薑醋汁,吃多少都沒夠。但眼下確實不到時令。話雖如此,夥計還得哄著薑小沫:“您又說笑了,咱家這麽多海貨,哪有人吃水蠍子呢?要不然這麽著,小的我敬您二位一盤生醃籽蟹,保您吃一回想二回,您看行嗎?”


    籽蟹也是好東西,正經名字叫“紫蟹”,醬紫色的蟹蓋,大的也不過燒餅蓋大小,生在河裏長在海裏,鹹淡水交匯出來的東西,不說多上品,但是味道獨特,海下人擇出滿籽的母蟹,擱在油水裏泡上一天,讓它們吐淨了泥沙,放到陶罐裏,拿提前熬好的鹵水泡上七天七夜,再取出來還跟活的一樣,但是味道早已經醃進去了,吃一口滿嘴鮮香,什麽料也不用蘸。夥計本是好意,薑小沫可不答應了:“那麽大一個泰發號,怎麽要什麽沒什麽呢?算了算了,也別說我為難你,你看這樣行不行,我自己去你們家的魚坑裏釣,釣上來什麽我吃什麽!”夥計麵露難色:“哎喲大爺,您看我就是一個跑堂兒的,魚坑是東家的,我做不了這個主啊!”薑小沫又掏出一錠銀子:“那煩勞你去問問你們東家,行嗎?”天底下沒有嫌錢燙手的,看薑小沫的穿著打扮,聽說話的口氣,再加上出手這麽闊綽,以為是天津城裏哪個大買賣家的掌櫃,讓他吃痛快了,絕對少不了賞錢。夥計立刻換了一張嘴臉:“您看這話兒怎麽說的,怎麽又讓您破費了?您稍候片刻,我去通稟一聲,問問我們東家。不過咱話說到前頭,辦事不成不算無能,如若是東家不答應,您可別怪我。對了……敢問您尊名貴姓?萬一我們東家問起來,我該怎麽稱呼您呢?”薑小沫淡淡地說:“姓也不貴、名也不尊,陳家溝子魚市秉合魚鍋夥頭把兒。”海下的漁民打了魚蝦,十之八九要賣到陳家溝子,誰沒聽過秉合魚鍋夥大寨主的名號?夥計吃了一驚,再也不敢怠慢:“失敬失敬,我馬上給您通稟!”


    其實薑小沫心裏明鏡一般,在陳家溝子開魚鋪、海貨店的無人不知,海下有個大漁霸叫高四輩兒,絕對可以說是“窩頭掉地上又被人踩了兩腳——不是什麽好餅”,憑著祖上傳下來的“官票”強買強賣、惡吃惡打,海下十二堡的漁民誰也不敢惹他,做買賣從來隻用黑心砣、陰陽秤,明麵上的不算,光靠秤杆子上的花招,掙下的銀子就沒數了。漁民們出海走得遠,打來鮮魚活蝦,往往趕不及送去魚市,或是賣不了那麽快,所以各家各戶都在海邊挖下魚坑,開渠引入海水,先把魚蝦混養起來,再怎麽說也是死水,比不了剛從海裏捕上來的鮮活。卻有一個出奇的魚坑,二十幾丈見方、六七丈深,縱是缺鱗斷尾、半死不活的魚蝦,放入坑中三五天,非但死不了,甚至能緩過勁兒來。不是當時當令的海貨,打這個坑裏撈出來,也是又鮮又肥。一傳十、十傳百,越傳越邪乎,話經三張嘴,長蟲也長腿,當地人都說這是一個寶坑。本來是一個老實巴交的漁民自己挖的,高四輩兒看著眼紅,強取豪奪占了這個魚坑,這才開起了賣活魚活蝦涮海鍋的泰發號。


    不消片刻,一個黑胖子迎了出來。隻見此人一身藏青色綢緞褲褂,小風一吹撲啦啦亂抖,四十來歲,醜得出奇,鬥雞眉蕎麥眼,塌鼻梁翻鼻孔,厚嘴唇下兜齒,掛一麵銅鑼都不帶掉的,一臉的惡癬,脖子短肚子大,豎著三尺五,橫著也不下三尺三。黑胖子衝薑小沫一抱拳:“不知薑爺到此,高某有失遠迎,恕罪,恕罪!”當下將二人請入泰發號的後堂,落座看茶。賓主雙方寒暄了幾句,薑小沫開門見山:“四爺,我這一次到海下來,實有一個不情之請,想在您家的魚坑釣幾條魚,您看行嗎?”高四輩兒一臉詫異:“您守著陳家溝子魚市,想吃什麽海貨沒有,還用得著自己釣魚?再者說了,我鋪子裏魚蝦也不少啊,您吃著不順口嗎?”薑小沫說:“我還是得自己來,哪怕一條魚都釣不到,沾一沾您家寶坑的靈氣,也不枉大老遠地跑這一趟。”傻哥哥也跟著幫腔,衝高四輩兒一齜牙:“早釣魚,晚釣蝦,中中……中午釣出條大鰨目,哈哈哈哈!”


    高四輩兒一臉的不痛快:“不是我駁二位的麵子,您也瞧見了,整個海下十二堡,這麽多家食棚飯鋪,隻有我們家的魚最鮮亮,倘若南來北往的吃主兒都來下杆釣魚,豈不毀了我的寶坑?”薑小沫掏出五百兩銀票,往桌子上一放,推到高四輩兒眼前:“我不是跟您商量嗎,這張銀票押在您家,多退少補怎麽樣?”高四輩兒見了銀票兩眼冒光,心知買賣來了,更得沉住氣了:“哎喲……這可不行,跟您交個底,就為了寶坑,我是晨昏三叩首、早晚一爐香,外人誰也不準靠前。倒不是高某人我貪財,一旦出了岔子,天津衛的老少爺們兒上哪兒解饞去?何況坑裏的王八、大對蝦、海紅,價碼兒都不一樣,這個賬……算不清啊!”薑小沫笑道:“好辦,我再給您加五百兩。”說話又掏出一張銀票。高四輩兒又搖了搖黑腦袋:“我可不是跟您討價還價,不在銀子多少,我不能壞了規矩不是?”他嘴上搪塞著,心下緊打算盤,平常來的都是吃海貨的,誰有心思釣魚?寶坑裏有多少魚蝦,全是他高四輩兒親眼看著從漁船上卸下來的,縱然杆杆起,攏共能釣多少?再說陳家溝子到海下一百多裏地,秉合魚鍋夥的頭把為什麽跑這麽遠來釣魚呢?莫非坑裏藏著什麽寶物?轉念一想又覺得不對,每年開海之前,他必定派人清坑,並非沒在坑底下挖過,當真沒有出奇的東西。盤算來盤算去,高四輩兒仍是猶豫不決,遲遲不肯應允。薑小沫見狀,端起茶碗一飲而盡,將兩張銀票收入褡褳,歎了口氣說:“既然您覺得為難,我也不強求了,告辭告辭。”叫上傻哥哥,抬屁股走人。


    漁霸高四輩兒是屬強驢的——牽著不走打著倒退,況且說出大天去,他隻不過是個鄉下土鬧兒,從陰陽秤上摳出一千兩銀子也不是易事,立馬繃不住價兒了,忙扯住薑小沫的衣襟,諂笑道:“您急什麽,不就是釣魚嗎?好說好說……”薑小沫“哦”了一聲:“看來您想明白了?”高四輩兒瞪著一雙蕎麥眼,往薑小沫的褡褳裏瞟了瞟:“那個……我想沒想明白倒無所謂,隻不過手下的兄弟們,全指著這個買賣吃飯呢,您看這人吃馬喂的……”薑小沫點頭會意,再次掏出兩張銀票擺在桌上。高四輩兒喜滋滋地拿了銀票揣入懷中:“您算來對地方了,咱家坑裏的魚蝦個頂個的活,手捏尾巴一條線,沒有鉤眼不缺鱗。二位盡管釣,吃不了虧,隻有一節,可不許下網搬罾!”薑小沫點頭道:“那當然了,還得麻煩您,讓夥計幫忙在坑邊支一口大鍋,甭管釣上什麽來了,我們哥兒倆就直接涮海鍋子了。”高四輩兒挑著大拇指奉承:“嘿,釣一條涮一條啊,還是薑爺您會吃,講究!”


    高四輩兒親自在前麵帶路,薑小沫騎在黑驢上,由傻哥哥牽著,繞到海貨老街的後麵。遠處是茫茫大海,虛虛渺渺,岸邊泊著十幾條漁船,架子上晾著漁網,近前赫然一個四四方方的大魚坑,坑邊以貝殼、膠泥築起一道堤墊。密密麻麻的小白蝦貼著水麵遊弋蹦跳,引得水底的魚群躍起奪食,翻騰出一片片混亂的白浪。高四輩兒滿臉得意地伸手一指:“您老上眼,這就是咱家的寶坑,說到在海下吃魚吃蝦,誰也比不過咱這個大坑!”


    不多時來了幾個夥計,抬著鐵鍋、燒酒、調料、笊籬、碗筷、板凳、劈柴,撿幾塊石頭搭成土灶,支上一口大鐵鍋,倒了水引火燒柴,收拾妥當,扭身回館子接著幹活去了,因為有高四輩兒盯著,誰也不敢偷懶耍滑。薑小沫圍著魚坑轉了一圈,選定一個地方,從褡褳裏掏出秤鉤子,拿麻繩拴了個豬蹄子扣,也沒掛魚餌,甩起來扔到坑裏,又把麻繩的另一端係在堤墊邊的一根木頭樁子上。高四輩兒看見那個大鉤子,差點兒氣樂了,心說:“你們二位可夠貪心的,帶這麽大一鉤子,這是想釣多大的魚啊?反正我清過坑了,無非是魚蝦海貨,你願意怎麽折騰怎麽折騰吧!”


    薑小沫不言不語蹲在坑邊,眯縫著夜貓子眼,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袋鍋子。傻哥哥舉著笊籬,兩眼盯著水麵,就等魚蝦上鉤,直接扔鍋裏開涮。坑裏麵不時泛起魚花,可是始終沒有魚咬鉤,也沒法咬,那麽大一個秤鉤子,什麽魚才咬得住?那得是多大的嘴啊!左等右等,一大鍋水都快燒幹了,連個蝦米須子也沒釣上來。傻哥哥著急:“不行我下去摸了!”高四輩兒連忙阻攔:“哎哎哎,那可不行,咱都說好了,隻許釣,不許撈!”


    眼瞅著日頭往西沉,高四輩兒也疲遝了,上下眼皮直打架,尋思“有一千兩銀票在我手上,哪怕他們二人撈光了坑裏的魚,我也吃不了虧”,打定主意,喊了一聲“薑爺”,說道:“您二位自便,高某恕不奉陪了。”薑小沫衝他拱手:“您忙您的,甭管我們。”


    坑邊隻剩下薑小沫、傻哥哥,還有那頭黑驢。雖然已經開春兒了,但是海邊沒遮沒攔,裹挾著細沙的海風跟小刀子一樣,打得人睜不開眼。皮糙肉厚的傻哥哥渾身發冷,守在鍋邊烤火,一壇子燒刀子喝了大半。薑小沫卻恍如不覺,隻是背過身子,悶頭抽著煙袋鍋子。後半夜風刮得更猛,粗麻繩子搖來晃去,猛然間“哢嚓”一聲驚雷,一道湛藍耀眼的閃電劈了下來。薑小沫突然起身,把煙袋鍋子別在腰間,瞪圓一雙夜貓子眼,直勾勾盯著魚坑,但見水麵上卷出一個大漩渦,坑中鱗光閃爍,亮似星河,數不清的魚蝦“劈哩啪啦”往上亂蹦,粗麻繩子倏然下沉,像是鉤住了什麽,“嘎吱”一聲繃得筆直。


    傻哥哥低著頭要睡著了,迷迷糊糊聽見響動,以為大魚咬到了鉤子,身上打了個激靈,一驚一炸地嚷嚷:“小沫兒、小沫兒,快拽繩子,別讓魚跑了!”薑小沫牽過黑驢,把粗麻繩拴在驢馬套子上,拍了兩下驢屁股。黑驢打了個響鼻兒,腰身一長,四蹄蹬地,悶頭往前走,似乎拖著千斤之重,呼哧帶喘地越走越吃力。薑小沫和傻哥哥上去幫忙,一個牽驢,一個拽麻繩,費了九牛二虎之力,隨著一陣轟隆隆的響動,黑驢從坑中拽出一個大鐵球,頂端有個鐵環,秤鉤子牢牢鉤在鐵環上。傻哥哥直愣愣地盯著鐵球看了半天,“噗”的一下泄了氣:“咱守到半夜,灌了一肚子涼風,就隻釣上這麽個生鐵坨子?這是能煮呀,還是能涮呀?”


    薑小沫暗暗得意,抱著鐵球放入鍋中,“咣當”一下險些砸穿鍋底,水花濺了一地。他讓傻哥哥添柴燒水,一大鍋水煮得滾沸,鐵球居然從開水中浮了上來,在鍋裏骨碌碌打轉。水淺了就從坑裏舀幾盆水加進去,火弱了再添柴,直到煮幹了三鍋水,東邊隱隱約約泛起霞光,薑小沫突然起身,拿著撞寶石往大鐵球上使勁一砸,登時裂開一道口子。大鐵球當中竟是空的,隻貯著一汪清水,水裏有條銀光閃爍的小魚,通體透明,才一寸多長,搖頭擺尾地遊來遊去。傻哥哥長這麽大,也沒見過這麽好看的魚,擔心鍋裏太熱,再把魚煮熟了,趕緊伸手去抓,分明已經撈在手中了,魚也沒跑,可是一抓一個空。薑小沫讓傻子退在一旁,把煙袋鍋子探進水裏,另一隻手連水帶魚抓了一把。傻哥哥歪著脖子、晃著大腦袋湊過來,但見薑小沫張開手掌,手心裏沒有魚,鐵球裏的魚也不見了。傻子著急忙慌地到處找:“魚呢?魚呢?”薑小沫嘿嘿一笑,一擺手中的煙袋鍋子:“別找了,天靈地寶在此!”


    傻哥哥低頭再看,二寸長的瑪瑙煙嘴兒中,有一條小魚隱約可見。薑小沫心滿意足,海貨行祖師爺當年傳下一個秤鉤子,留在萬記海貨店了,正可借此物鉤取海下的一件天靈地寶——顯寶靈魚。此寶碰巧陷在這個魚坑裏,才保著魚坑數九寒冬不會上凍。有此寶在身,洪波浪底,任憑往來!薑小沫得了顯寶靈魚,天亮時去到河邊,給了船把式十兩銀子,吩咐他帶著萬記老秤回去,還給海貨店的萬老板。薑小沫和傻哥哥卻沒上船,二人一驢往官道上走了。


    轉天早上,高四輩兒跑到坑邊一看,坑還是那個坑,水還是那個水,跟以前沒什麽兩樣,心裏踏實多了。怎知從此之後,寶坑裏撈上來的魚蝦個個蔫頭耷腦,其中不乏死魚死蝦。高四輩兒心裏慌了,又是燒香拜神,又是清淤換水,也都不管用。寶坑不僅沒了以往的靈氣兒,坑底還泛出一陣陣惡臭。高四輩兒折騰一溜夠,卻絲毫不見起色,思來想去估摸著是薑小沫做了手腳,捶胸頓足追悔莫及,手指天津城的方向,跳著腳大罵:“你個殺千刀的混混兒,毀了我的寶坑,我跟你沒完!”


    然而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從此銷聲匿跡,天津衛再也沒人見過他,真可以說是隻聞其名、不見其人。不過二十年後,九河下梢又多了一個四十來歲的外地老客,風塵仆仆、土裏土氣,嘴裏叼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騎著一頭黑毛驢子。此人神龍見首不見尾,走遍了犄角旮旯,常用大把銀子買下老百姓家裏用不上的破東爛西。凡是跟他做過買賣的人,沒有一個吃虧的,都說自己遇上了財神爺。不過也有明白人,說那個老客是個憋寶的,你以為賣給他幾件值仨不值倆的破東爛西是撿了便宜,實則不然,憋寶的可不做賠本買賣,咱天津衛的天靈地寶,全讓騎黑驢的老客憋去了!由於傻哥哥總跟在那個老客後頭到處走,有人認出他,就追著問:“傻子傻子,當年秉合魚鍋夥的九伯去哪兒了?”傻哥哥不說話,指著騎黑驢的老客嘿嘿傻笑。


    天津衛的大混混兒薑小沫,從此變成了騎著黑驢憋寶的竇占龍,但還不是《四神鬥三妖》中的天津衛四大奇人之一,因為他還沒拿到天靈地寶三足金蟾。那麽說如今這個人,還是不是當年的薑小沫呢?書中暗表:薑小沫不埋鱉寶,他還是薑小沫;埋了鱉寶,竇占龍又三魂合一了,甚至連形貌都有變化。隻不過鱉寶可以留存記憶,薑小沫二十來年的所見所識、所思所想,這個竇占龍是一清二楚,皆如親身所曆一般。


    第10章 九死十三災上


    在不知內情的外人看來,騎著黑驢憋寶的竇占龍行蹤詭秘、高深莫測,論財力更是揮金如土無人可及,一雙夜貓子眼堪稱無寶不識,江湖路上提及他的名號,哪一個不得暗挑大指,又是眼饞又是嫉妒?同樣的兩條胳膊兩條腿、倆肩膀上扛個腦袋,誰也沒比誰多長什麽,憑什麽人家那麽有錢?


    那些個羨慕嫉妒恨的“隻知其表、不知其內”,自打竇占龍在海下拿了顯寶靈魚,從此離開九河下梢,再回來已是二十年後。擱到說書的嘴裏,這二十年叫“時光荏苒、日月穿梭”,無非是上嘴皮子一碰下嘴皮子,過得快極了,實則可不短,那麽多年他究竟幹什麽去了?又為何去而複返呢?


    皆因竇占龍的鱉寶得自外道天魔,在他身上埋得越久,這東西的貪念越大,不得不騎著黑驢金睛蹇,走遍了大江南北黃河兩岸,到處勾取天靈地寶,日複一日東奔西走,有如來鴻去燕、恰似萍飄蓬轉,那二十年過得還不快嗎?


    竇占龍也恨不得一口氣多拿幾件天靈地寶,過幾年安穩日子,怎奈憋寶客爭的是機緣、奪的是氣數,不到顯寶之時,去了也得撲空。他手上雖有撞寶石,但是用一次小一圈,不到萬不得已的當口,舍不得拿撞寶石去砸天靈地寶。


    常言道“人有逆天之時,天無絕人之路”,竇占龍等了多年,終於讓他等來個出於其類、拔乎其萃、千載難逢、萬中無一的金身靈寶——三足金蟾,有個俗名叫“金絲蛤蟆”,關東山的“七杆八金剛”也難望其項背。拿到這件天靈地寶,他才能得以喘息,再尋個法子擺脫鱉寶。不過凡事有一利必有一弊,此寶驚天動地,本不該出世,所以誰拿了三足金蟾,誰得跟著它應“九死十三災”之劫。一個人一條命,誰能死上九次?換了旁人沒這個膽子,更沒有那麽大的造化。竇占龍卻想鋌而走險,憑借金身靈寶,從“九死十三災”中求得一條活路。當年他在竇家莊宗祠打下邪物鐵斑鳩,折損了一半福分,外加一半陽壽,本以為躲不過祭風台二鬼廟一劫了,結果又出來個薑小沫,讓他絕處逢生,可見鱉寶的氣數未盡,於是帶著傻哥哥晝夜兼程,趕赴江西龍虎山取寶。


    竇占龍滿腹心事,隻想著如何取寶。一路跟著他的傻哥哥則不然,成天咧著大嘴傻樂嗬。傻子以前從沒離開過天津衛,這二十年漂泊在外,可讓他開了眼、解了饞。竇占龍褡褳裏的錢財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傻哥哥想吃什麽吃什麽、想喝什麽喝什麽、想買什麽買什麽,簡直是為所欲為。為了行腳趕路方便,他也給自己買了頭小毛驢子,腦袋大脖子粗,半尺多長的兩隻大耳朵,跑起來呼呼亂晃,看著就帶勁。逢村過店揀最貴的客棧,住頭等的上房,再趕上進了城,那更得意了,胡吃海喝外帶著瞧玩意兒,哪兒熱鬧往哪兒紮,真可謂“傻吃傻喝有傻福”。


    路上沒書,隻說二人來至江西境內,先在龍虎山附近一個鎮子落腳,小地方不大,卻稱得起人傑地靈。鎮子裏的民宅商鋪、裝飾擺設,處處透著道家之風,一水兒的青磚灰瓦,馬頭牆後麵的屋脊半隱半現,如意鬥拱托舉翹角飛簷。竇占龍接連住了七八天,在客棧中養精蓄銳,掰手指頭估算著日子,等候顯寶的時機。傻哥哥受不了了,整天嚷嚷著要走,倒不是為了別的,皆因當地人吃得太素,什麽上清豆腐、天師板栗、燈芯糕、茄子幹……罕有大魚大肉,肚子裏缺油,兩條腿也發軟。竇占龍告訴他:“少安毋躁,明日到山下取寶,順道帶你開開葷。”


    轉天一早,他倆打客棧出來,一人騎著一頭驢來至龍虎山下。竇占龍舉目觀望,但見山色清奇、陰陽絕妙,峰頂幾株雜木參差,斜向溪穀,瀘溪河宛若玉帶,於山間逶迤而過,連接著兩側一層層赭紅色的奇峰怪石,真可謂“丹崖碧水,氣象萬千”。千仞仙岩上嵌著數十眼洞穴,隱約可見殘缺的棺槨,以及紡車、陶罐、琴瑟等隨葬物品。山是好山,水是好水,竇占龍卻不敢上山,因為金絲蛤蟆躲在山上五雷殿中,四周有十裏迷霧纏繞,沒有道根的人別說進去,你找都找不著;即便識得路徑,他脈窩子裏埋著鱉寶,擅闖五雷天罡殿,那不是擎等著找雷劈嗎?


    竇占龍帶著傻哥哥繞山而行,兜兜轉轉走了半天,路途中也見著幾家有模有樣的飯莊子,上下兩層的木樓,寬敞明亮,能做整桌的天師宴。夥計捯飭得幹淨利索,肩膀頭上搭著白毛巾,腰杆筆直地站在門口,招呼著過來過往的客人,菜牌子唱得如同倒豆子——“瀘溪斑虎、黑豬拜山、五彩鱔餅、荷香甲魚……”方言土話聽得傻哥哥糊裏糊塗,那也擋不住他直抹哈喇子,拽住韁繩就想下驢。竇占龍卻恍如不見,徑直來在瀘溪河畔尋了一家小飯鋪,門框上一左一右掛著兩個幌子,左邊是個酒葫蘆,右邊是個木頭魚。店家聞聽得門外鑾鈴聲響,趕忙出來笑臉相迎,將兩頭毛驢子牽到屋後牲口棚飲喂,又帶著竇占龍和傻哥哥往裏走。此刻還不到飯點兒,鋪子裏空空蕩蕩,一個吃飯的也沒有。二人揀個靠窗的位置坐定,點了一桌子解饞的葷菜。小館子做不了正經的大菜,地方上的土菜可也不差,“板栗燒土雞”“醃菜燉野兔”“青椒爆泥鰍”“葛粉蒸白肉”,當中一個挺深的青瓷大碗,盛著熱騰騰的“黃魚燉豆腐”。竇占龍斜著眼瞧了瞧,青瓷碗比傻哥哥的腦袋還大,能當洗臉盆用,看似沒什麽出奇的,但在憋寶客的眼中,這個大碗倒也不賴,胎質細膩、釉麵光潤,外邊豆綠、內側淺黃,經年累月開了片,遍布冰裂紋。傻哥哥也盯著看,他瞧不出來別的,隻覺得碗裏的黃魚香氣四溢,格外饞人。當地的黃魚可不是天津海下的黃花魚,單指瀘溪河裏的黃刺魚,當地人叫“黃丫頭”,沒有太大的,頂天了也就一拃,周身無鱗、黃皮長須,形似鯰魚,又比鯰魚鮮嫩,還沒有草腥味,下鍋之前用鹽麵兒搓去身上的黏液,掏腸摳腮拾掇幹淨了,搭著上清豆腐,加入米酒、蔥薑,拿高湯這麽一咕嘟,燉熟了撒上一把胡椒麵兒,蘸著青紅椒調的醬醋汁,再搗點兒蒜泥、淋點香油,味道堪稱一絕。


    竇占龍不在乎吃什麽,吃不吃他也無所謂,往往是心不在焉,或是一筷子不動,或是有一搭無一搭地劃拉兩口。傻哥哥則不然,雖說早已嚐盡了天下美味,但他在九河下梢土生土長,江山易改,稟性難移,見了河海二鮮仍是邁不開腿。他抄起筷子,抓過酒壺,黃魚配黃酒,撒開了一通招呼。傻爺這張嘴說話不利索,用來吃魚可行,一點兒都不糟踐,眨眼間魚骨頭魚刺堆得跟小山相仿,眼瞅著盆幹碗淨仍嫌不飽,又要了一大碗剛蒸出鍋的八寶飯,黏糊糊熱騰騰,吃完了一宿都不帶餓的。


    待到傻哥哥撐得直打飽嗝了,窗外已是暮色四合、繁星點點。他跟著竇占龍這麽多年,關內關外、山南海北到處走,瞧見竇占龍一對夜貓子眼“骨碌碌”亂轉,便知道該幹正事了,剔完了牙一抹嘴頭子,嚷嚷道:“走走走,逮蛤蟆去!”竇占龍倒沉得住氣,抽著煙袋鍋子穩坐釣魚台,待至天色黑透了,這才叫店家過來,隨手掏出一錠五兩的銀子付賬。小地方東西便宜,這桌子酒菜攏共用不了幾個錢。竇占龍告訴店家:“多餘的不必找了,隻當是給你的賞錢。”店家臉上樂開了花,點頭哈腰地謝過賞,一邊收拾碗筷,一邊張羅著再給二位客官泡壺香茶。竇占龍衝他一擺手:“別忙,銀子不是白賞的,我看這盛魚的青瓷碗不錯,你讓給我得了。”店中的青瓷大碗非金非玉,更不是官窯定燒,撒著狠兒蹦著腳要價也值不了一兩銀子,按說沒個不答應,店家卻覺得為難:“客爺,實話跟您說,這是山上的一個老道士給的。他欠了我不少酒錢,隻得拿這個大碗頂賬,說是在正一觀中盛淨水用的,等他有了錢再來贖。”竇占龍問道:“他的碗在你店中押了多久?”店家撓著頭想了想說:“哎喲,怎麽著也得兩三年了。”竇占龍又問:“那他又來了嗎?”店家嘬著牙花子說:“來是來過幾次,可也沒提贖碗的事,欠下的酒飯賬倒更多了。”竇占龍笑道:“肯定是他自己也忘了,那你還擔心什麽?你天天拿它盛魚盛菜,保不齊掉地上摔碎了,何況我給了你五兩銀子,什麽樣的碗買不來?哪怕老道再找你來贖,你另還他一個名窯的,不也是一片誠心嗎?說到底也是他欠你,不是你欠他,有何為難之處?”開飯鋪的山民哪兒繞得過竇占龍,當時讓他幾句話說動了心思:“得嘞,既然客爺您看上這隻碗了,那也算緣遇,碗歸您了!”


    竇占龍跟傻哥哥出了飯鋪,牽上驢,拿著青瓷大碗到瀘溪河中洗了又洗擦了又擦,托到月光下邊一看,溫潤如玉、光可鑒人。當即舀了滿滿一碗河水,小心翼翼捧至身後的竹林之內,尋了塊較為平整的土台子,端端正正地擺上青瓷大碗。他吩咐傻哥哥蹲在一旁,稍後蛤蟆一到,便會蹦入碗裏,切不可輕舉妄動,隻待他一聲令下,立馬反轉大碗扣住蛤蟆,然後再也別撒手了,隻等他用褡褳來裝,甭管什麽天靈地寶,一旦進了憋寶的褡褳,那就沒個跑了。竇占龍交代完了,便打開身上的藍布褡褳,借著林深草密隱住身形,一口接一口地抽著煙袋鍋子。


    此時已是月上中天,周遭萬籟俱寂,聽不到山林間的蟲鳴,隻聽得他煙袋鍋子裏火燎煙葉“噝噝”作響。等來等去,直等到後半夜,竇占龍的夜貓子眼忽然一亮,但見一道金光穿雲破霧下了山,快似流星、疾如閃電,卷著一陣勁風,咕嚕嚕如同虎吼、嘩啦啦又似龍吟,直奔竹林的方向而來。竇占龍走南闖北憋寶無數,最擅長觀形望氣,知道氣者天地之精也,天靈地寶身上的瑞氣各有不同,或分大小、或為陰陽,他看出金光中寶氣直衝九霄,實在非同小可,也自吃了一驚。不容他多想,倏然間,金光已然落在了土台子上。竇占龍定睛看去,金光中裹著一隻三條腿的小蛤蟆,口中銜了一枚老錢,眨巴著小眼睛蹦了三蹦,隨後吐出老錢,湊到碗邊喝水。兩條腿的活人遍地都有,三條腿的蛤蟆是真不好找!竇占龍看準了時機,立即招呼傻哥哥動手。傻子真是不白給,他跟竇占龍搭夥走南闖北,論著憋寶的勾當,那也是輕車熟路了。隻見傻子跌跌撞撞躥到土台子跟前,抓起大碗就往下扣,他也是取寶心切,這一下使上了吃奶的力氣,隻聽“啪嚓”一聲,大碗扣了個四分五裂。緊跟著金光一閃,小蛤蟆蹤跡不見,僅有一枚外圓內方的古錢掉在原地,上鑄“落寶金錢”四字。傻哥哥是“炸糕上籠屜,走油帶撒氣”,懊惱自己失了手,不僅沒逮到金絲蛤蟆,還打碎了這麽好的一隻大碗,兩眼直勾勾盯著那一堆碎瓷片,嘴裏頭不住念叨:“怪我嘍!怪我嘍!”竇占龍也沒想到金絲蛤蟆跑得這麽快,看來要拿住這個小玩意兒,尚需再費一番周折,不過有落寶金錢在手,不怕引不出三足金蟾。


    竇占龍看罷多時,將落寶金錢拴在腰間,叫上傻哥哥,尋著路徑回到那個小飯鋪。等到天光放亮,小飯鋪卸板開門賣早點,二人仍在靠窗的那張桌前坐了。傻哥哥要了一摞油餅、兩碗熱氣騰騰的米粉,放足了青紅碎椒和香醋,“唏哩呼嚕”吃了個滿頭大汗。竇占龍一口沒動,隻是抽著煙袋鍋子,轉著夜貓子眼,一邊反複摩挲著手中的落寶金錢,一邊尋思接下來去什麽地方逮三足金蟾。此時從山上下來一個蓬頭垢麵的小道童,身上道袍又髒又破,鞋子磨得漏了底兒卷了幫兒,瞅著比打板要飯的還寒磣,垂頭喪氣地抖摟著兩隻手,灰鼻子土臉狼狽不堪,看得出來剛哭了一場,腮邊掛著淚花兒,鼻子裏還直抽搭,步履踉蹌地走進小飯鋪,問店家討碗水喝。


    龍虎山下民風尚道,老百姓見了道門中人,從不當要飯的打發。店家讓他坐下歇腳,倒了碗熱水端過去,又給個油餅當作布施。小道童餓壞了,狼吞虎咽吃了油餅,肚子裏有了東西墊底,方才恢複了幾分氣色。他隨師父在江湖上闖蕩過,看見竇占龍長著一對夜貓子眼,知其非常人也,便拿衣袖抹了抹鼻涕眼淚,上前打個問詢:“您二位一早從山底下經過,瞧沒瞧見一隻小金蛤蟆?”竇占龍沒吭聲,傻哥哥心裏卻不擔事兒,有什麽他說什麽:“逮不著、逮不著,跑得太快了,一眨巴眼……沒沒……沒了!”小道童大失所望,咧著嘴“哇哇”大哭,又拍大腿,又跺腳丫子的,也不知悔的是哪件,恨的是哪樁。哭到一半,忽聽他腹中巨響如雷,合著一個油餅沒吃飽,這麽一哭又把餓勁兒勾上來了。


    傻哥哥心眼兒直,看這個小道童挺可憐,勻給他一碗米粉。小道童也夠沒出息的,忙忙道了一個謝,這就呼哧帶喘地吃上了。跟炒粉、拌粉不同,剛出鍋的湯粉,滾燙滾燙的,上邊還汪著一層通紅的辣椒油,他卻顧不得挑起來吹幾口,抄起筷子順著碗邊扒拉,吃到嘴裏才發覺又辣又燙,那也舍不得往外吐,燙得“嘶哈嘶哈”的,抻脖子瞪眼愣往下咽。人家是吃一塹長一智,頭一口燙著了,下一口你倒是慢著點兒啊,他卻不然,之前怎麽吃的之後還怎麽吃,眨眼間一碗米粉填進了肚子,那個吃相簡直不能看。傻哥哥瞧著有意思,又招呼店家給他端來兩碗,中著不著地叨咕了一句:“管齋不飽,不如活埋,你你你……你敞開了吃!”


    一口氣吃下這三碗粉,小道童混了個肚圓,連舌頭帶牙床子全燙禿嚕了,嘴邊沾滿了紅油,站起身來拜別二人,打著飽嗝出門而去。可能是讓那三碗米粉撐的,走不多遠又忘了自己姓什麽了,心說:“我雖然放走三足金蟾,錯過了一世富貴,好歹也在龍虎山五雷殿中看了兩行半天書。想當年,薑子牙看了三行,開周八百年;張子房看了兩行,立漢四百載。史書上提到這二位,都少不得讚上一筆。我足足看了兩行半的天書,待得參悟透徹,縱然比不了薑子牙,比張子房可是綽綽有餘。想那薑子牙七十二歲才奉師命下山,娶媳婦兒開卦館,火煉玉石琵琶精,之後渭水垂釣、興周滅紂,我何嚐不是‘胸懷澄清四海之誌、身負掃蕩乾坤之能’,又比斬將封神的薑太公差得了多少?不如我也挑個字號算卦賣卜,捎帶著降妖捉怪,憑我的本領,何愁沒有出頭之日?”


    不提那個小道童怎麽回去擺攤算卦,咱們言歸正傳,單說竇占龍和傻哥哥,騎上驢離了龍虎山,尋著寶氣追蹤金蟾。逢村過店還能有個地方住,趕上荒郊野外免不了風裏吃飯、露天睡覺。輾轉到得一個所在,屬徽州地界,但見群山環繞,一條江水曲折蜿蜒,川流不息,江麵上舟筏如梭。竇占龍能夠觀形望氣,看出這是一方寶地,而金蟾正躲在此處。他從土人口中得知,此水名為“青戈江”,兩岸山勢連綿、坑嶺遍布,合稱“九嶺十三坑”。


    竇占龍眉頭一皺,計上心來:“憑借此地形氣,不僅三足金蟾手到擒來,說不定還能破財免災!”於是改道出山,帶著傻哥哥去了一趟縣城,買下兩條頭號的大麻袋,又來到中街的錢莊,拿銀票兌成官鑄的元寶,隻要五十兩一個的大銀。


    徽州商賈名滿天下,自古是三大商派之一,鼎盛時期富可敵國,由於清軍曾與太平軍圍繞安慶持續激戰,周邊府縣十室九毀、生靈塗炭,損傷了元氣,此後風也不調、雨也不順,很多年緩不過來。縣城中的錢莊銀號、押店當鋪雖也開著,卻是民生凋敝,拿不出多少金錠銀錠。開錢莊的連東家帶掌櫃,還有一眾夥計,誰也瞧不出這二位意欲何為。主顧到錢莊無非是兌換銀錢,或是在外做小買賣用散錢,那叫打飛銀子的,哪怕是取整錠的銀子,至多就一二百兩,懷裏能揣、包袱裏能帶。一次兌出這麽多官鑄的元寶,以往倒也不是沒有,鄉下土財主有了錢,不外乎做三件事:一是修築祠堂,讓列祖列宗跟著沾光;二是兼並土地,一分二分的地也買,積少成多,漸漸就連成片了;三是裝入壇子埋在地下,留給後世兒孫。大家都想騎黑驢的這位老客必是走運發了橫財,兌成整錠的元寶帶到家中埋藏,怎麽發的財不好說,可他膽子可也太大了!有道是“富不露相,財不露白”,用毛驢子馱著一麻袋一麻袋的元寶出城,就不怕遇上殺人越貨的強盜嗎?隻不過人家主顧自己不說,他們也不能多問,犯不上鹹吃蘿卜淡操心。難的是這一家錢莊,當天拿不出這許多大銀,還得找連號或者同行拆兌,幾乎掏空了整座縣城的錢莊,才勉強湊夠了數。


    來來回回折騰了半天,將兩個大麻袋裝得滿滿當當,錢莊東家親自送出門來,吩咐夥計幫著搭到驢背上。要走沒走的當口,竇占龍往錢莊東家胸前一指:“你這塊金子賣不賣?”東家不用看也知道,自己前襟上掛著塊小金牌子,多說也不到二兩,拇指肚兒大小,鋥光瓦亮,上邊拴了條紅繩,打著七寶結,掛在紐襻上做個小飾件。過去做錢莊生意的講究戴金子,說這東西招財,形製並無一定之規,或是個金算盤,或是個金如意,或是個小金杠子,喜歡什麽戴什麽,頂不濟也得戴個金嘎子。東家身上金飾又叫“金寶牌”,此類物件僅在徽商之間盛行。按徽州舊俗,幾個人合夥開設錢莊銀號,先打一小塊金子,形似一個牌坊,底下鑄以本號商規,相當於一件信物,隻有東家自己站櫃的時候,才穿根繩兒戴在身上。竇占龍看中這玩意兒了,開口問價錢。東家一口回絕:“不行不行,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竇占龍給了他一百兩銀票:“我也瞧出來了,是塊老金子,你一並兌給我吧!”雖趕上亂世金價上漲,那也不值一百兩銀子,竇占龍給的隻多不少。可人家到底是開錢莊的,不是沒見過銀子,衝著竇占龍一擺手,說得是斬釘截鐵:“這塊金寶牌傳了十輩半,賣了它我對不起祖宗!”竇占龍是行商出身,心知錢莊銀號的生意再大,那也是有買有賣,隻要說價碼合適,天底下沒有談不攏的買賣,當場拿出一千兩銀票,在東家眼前一晃:“賣不賣?”東家目瞪口呆,打從盤古開天地,也沒見過這個價,那還有什麽可說的,生怕對方反悔,連忙摘了金寶牌雙手捧過去,換回了一千兩銀票。竇占龍嘿嘿一笑:“您不怕對不起祖宗了?”東家臊眉耷眼地說:“當逢亂世,錢能換命,命沒了香火也斷了,買賣歸了別人,那才叫對不起祖宗!”要不怎麽說人家是生意人呢,嘴裏的話橫豎都能說。


    竇占龍更不多言,接過金寶牌拴在腰間,牽著驢,到土產雜貨鋪買了兩把鏟鍬,再次來到山嶺之上。天至傍晚,月上枝頭,山林間柳條悠悠、流水淙淙,早已不見人蹤。竇占龍吩咐傻哥哥跟著自己,在坑嶺之間隔一步挖一個坑,用不著多深,離地半尺即可,一個坑裏埋上一錠官鑄的元寶,不是順著山路埋,而是一圈一圈地埋。傻哥哥一直因為沒逮著金蛤蟆懊惱不已,眼下將功補過的機會來了,貓腰撅腚揮鍬掘土,累得滿頭大汗、氣喘籲籲。竇占龍取寶心切,隻顧著在縣城兌元寶,也是一時疏忽,忘了給傻子帶幹糧。他自己有鱉寶在身,一宿忙活下來,並不覺得困乏饑渴,傻哥哥可是肉長的,怎能不吃不喝?仗著九嶺十三坑不是深山老林,雖無土可耕,卻是嶺嶺有青檀、坑坑有泉水,自古以來當地人用青檀樹皮蒸煮、漂白、打漿,造出的宣紙韌而能潤、光而不滑、色白如霜,久藏不腐。周邊的村舍到處是紙作坊,紙槽、曬灘隨處可見。竇占龍望見嶺下炊煙嫋嫋,有做早飯的人家了,便帶傻哥哥下了山,看到村口有個推著小車賣“鍋貼包子”的。鄉下人做買賣實在,東西弄得挺地道,燙麵做皮,一半瘦一半肥的牛肉加上大蔥和餡兒,擱在鐺子裏刷上油兩麵煎,出了鍋金黃酥脆、香氣撲鼻。傻哥哥饞得兩眼發直,哈喇子流到了胸口,連價兒都沒問,趁著熱抓過來就吃,燙得他亂吐舌頭。在一旁的竇占龍問小販:“鍋貼包子怎麽賣?”小販手裏忙活著,隨口搭腔:“兩文錢一個。”竇占龍又問:“你一天能賣多少?”小販說:“您瞧,就這一盆麵、一盤子餡兒,賣完了就收攤兒。”竇占龍拿眼一量,估摸著能出二百來個鍋貼包子,便掏出一錠五十兩的官銀遞過去。小販一見連忙擺手:“大爺,這個我可收不了,沒那麽多錢找給您。”竇占龍把銀子擱到小車上,告訴他接下來這十幾二十天,你一天給我做兩百個鍋貼包子,數準了數兒,一個不許少,一個不許多。小販盯著銀子,翻來覆去地計算:“鍋貼包子本小利薄,天不亮起來幹活,調餡、和麵,賣淨之後還得洗洗涮涮,再去采買第二天的菜肉,買回來連擇帶洗,整肉還得剁成餡兒,忙忙叨叨一整天不得閑,能掙下一家幾口人的吃喝已是心滿意足,一年到頭攢不下幾個錢。人家一出手就是五十兩,頂自己忙活小半年的!怎麽讓我遇著這麽合適的買賣了?難不成天上掉餡餅,砸到我這賣鍋貼包子的頭上了?”他腦子裏胡思亂想,呆愣了半天,鐺子上的鍋貼包子來不及翻個兒,冒出一股糊味兒。竇占龍見小販沒回話,還以為嫌錢少了,又順手摘下拴在腰間的金寶牌,隻把繩結卸下來收了,將小金牌子交給小販:“我再給你加點兒,好生伺候著!”小販又是一驚,忙在圍裙上擦了擦手,接了約二兩的一塊金子,揉揉眼睛瞪了半天,放進嘴裏咬了一口,拿出來一看上下四個大牙印兒,仍是不敢輕信,又在自己大腿上狠狠掐了一下,喲!真疼!才知道不是在做夢,好懸沒給竇占龍磕一個:“爺,甭說十幾二十天了,下半年的鍋貼包子我全管了!”指了指身後的長板凳,“您二位坐下歇歇腳,我這馬上就得!”說完他一邊包一邊煎,這就忙活開了,心裏痛快手裏邊也就利索,有如行雲恰似流水一般,轉眼的工夫做了整整二百個,拿油紙裹好了,裝在四個麵口袋裏,遞過去囑咐竇占龍:“您吃完了這麵口袋可別扔,明天帶過來,還得接著用。”交代完,推著小車連躥帶蹦地走了。


    兩個人拎著鍋貼包子返回嶺上,傻哥哥是餓了乏飽了困,也不懂得冷熱,“咕咚咕咚”灌了一肚子山泉水,找了個山洞一覺睡到傍黑。等傻子睡足了,竇占龍囑咐他:“趁著夜裏沒人,咱倆分頭行事,我在嶺上埋,你圍著坑邊埋,不必拘數兒,吃一個鍋貼包子埋一錠銀子,鍋貼包子吃完了,銀子也埋夠了。可千萬記住了我的話,吃多少鍋貼包子,埋多少錠銀子!”傻哥哥不識數,但是記吃,當下背著鍋貼包子,拖著銀袋子幹活去了,嘴裏頭念叨著“吃一個鍋貼包子,埋一錠銀子”,按竇占龍指出的地方,沿著坑邊走一步埋一錠銀子。


    竇占龍為了拿金蟾,擺下銀子陣,必須按著九宮十三門之數,少一錠銀子也不行。頭天從縣城馱來的銀子根本不夠,還得再找地方兌去,他又不想大騾子大馬興師動眾地引人注目,隻能多跑幾趟。從此之後,他騎著黑驢一趟趟往返於附近各個府縣與九嶺十三坑,白天從錢莊中換出一麻袋一麻袋的銀錠子,夜裏二人分頭埋銀子,嶺上嶺下、坑前坑後,足足用了三七二十一天,才布完了九嶺十三坑的銀子陣。


    當天夜裏,月明千裏、星鬥滿天,在坑嶺之上披了一層銀紗。竇占龍讓傻哥哥找地方躲著,自己騎上黑驢溜達了一圈。旁人看不出端倪,他一雙夜貓子眼卻看得真而又切,崇山峻嶺之間散布著一道道銀子箍。他掏出錢莊東家那條紅繩結,拴定落寶金錢,挑在煙袋鍋子上,再拿手這麽一撚,隻見落寶金錢熠熠生輝,月光之下奪人二目。便在此時,忽聽山嶺之上金風乍起,一時間播土揚塵、攪海翻江、催雲卷霧、損林折木,緊接著“咕”的一聲響,三足金蟾裹著疾風落入陣中,盯著落寶金錢蹦了幾蹦,頭一揚,眼一動,腿一伸,腰一挺,作勢要往上撲。竇占龍瞪著夜貓子眼,晃動落寶金錢,引著金蟾上前來奪,隨即催動黑驢,風馳電掣一般,繞著九嶺十三坑跑開了。傻哥哥聽到響動,從鬆林中探頭出來張望,隻見一前一後兩道金光相互追逐,恰似飛火流星,翻山越嶺越來越快,直看得他眼花繚亂,拍著巴掌叫好。


    竇占龍那頭黑驢也能識寶,撒開了四蹄,躍嶺過坑如履平地,繞得金蟾暈頭轉向。此刻要下驢拿它,有如探囊取物。竇占龍卻不著急,煞費苦心擺下銀子陣,正是為了在勾取天靈地寶之餘,將“九死十三災”消弭於無形。金蟾所過之處,埋在九嶺十三坑中的一錠錠官銀,皆被它吸盡財氣,變成了一個個土疙瘩。


    不足一袋煙的工夫,竇占龍已引著三足金蟾,兜兜轉轉繞遍了九嶺十三坑,心知時機已到,穩住了坐騎。金絲蛤蟆追至,騰空一躍叼住了落寶金錢,甩著頭一使勁,“咯嘣”一下拽斷了紅繩。錢莊東家傳了十輩半的紅繩,除了金子沒掛過別的,又有七寶結鎮著,本該是拽不斷,竇占龍也沒想到三足金蟾貪心太大,竟然硬生生扯下了落寶金錢。不過他也留著後手,在九嶺十三坑的布置萬無一失。金蟾進來容易,想出去可比登天還難,跑得再快也隻能繞圈子,竇占龍卻是不疲不累,又有奔走如飛的黑驢,遲早能逮著它。但見金蟾奪下落寶金錢,趴在地上一動不動了。竇占龍翻身下驢,伸出龍爪子去拿。怎知三足金蟾靈動非常,忽然往旁邊一蹦,竇占龍抓了個空。又掄著煙袋鍋子去打,他的煙袋鍋子也了不得,甭管什麽煙葉子,放進去點著了,一天不抽也不帶滅的,而且是上勾天靈下取地寶,瑪瑙嘴子裏還收著一條顯寶靈魚,不偏不倚正打在金蟾身上。隻聽得一聲響亮,眼前金光迸射,落寶金錢掉在地上,金蟾卻被打驚了,金光一閃衝出了九嶺十三坑。竇占龍暗叫一聲糟糕,我的銀子陣萬無一失,怎麽讓金蟾跑了?可也顧不得多想,急忙騎上黑驢追下山去。過了半天,他空手而歸,再看地上,落寶金錢也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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