闞金鵬站起身來,衝二人抱了抱拳:“哥哥、兄弟,有勞你們二位了!”又命人斬雞頭、燒黃紙,帶著鍋夥兄弟們輪番給徐老蔫和三棒槌敬酒。眾目睽睽之下,一老一少兩個混混兒帶著幾分醉意,擰著眉毛瞪著眼,撇著嘴岔子,邁左腿拖右腿,一步一趔趄地出了大門。


    無數看熱鬧的跟在後頭,眾星捧月一般來到魚市另一頭的秉合魚鍋夥門前。徐老蔫站住了左顧右盼:“怎麽著兄弟,今天咱哥兒倆賣一把,誰先來?”三棒槌雙手叉腰高聲叫嚷:“我歲數小,您讓讓我,當著老少爺們兒的麵,讓我三棒槌露露臉!”徐老蔫一點頭,道了一聲:“請!”


    鍋夥不許關門,可不是沒有門,秉合魚鍋夥的兩扇大門左開右合。三棒槌伸展雙臂,背靠著右側門板站定。徐老蔫像變戲法一樣,從隨身的褡褳中掏出一柄鐵錘、兩根大鐵釘,就這兩根釘子,絕對是鐵匠鋪裏頭一號的尺寸,四棱釘身戴圓帽兒,從上到下鏽跡斑斑。徐老蔫把釘子尖擱在嘴裏抿了抿,叼住其中一根,將另一根摁在三棒槌的手掌心上,然後掄起鐵錘,一錘錘地釘了進去。釘完了左手,他問三棒槌:“怎麽樣兄弟,老哥的手藝行嗎?”三棒槌撇舌咧嘴一挑右手大拇哥:“好活兒!”緊跟著將右手平鋪在門板上,讓徐老蔫接著釘這邊。大鐵釘子穿過皮肉掌骨,生生把個大活人釘在木門上,如同掛了一道門簾子,紫紅色的鮮血順著釘子與皮肉不住淌落。三棒槌麵不改色,那根大鐵釘子仿佛釘在了別人手上,還嫌不解恨似的大聲招呼:“徐爺,釘結實了!”圍觀眾人驚得張大了嘴,誰也不敢出聲議論。三棒槌仍是說笑如常,滿不在乎地告訴徐老蔫:“梳頭梳到底,打辮打到梢,您老千萬別對付買賣,再使點兒勁啊!”徐老蔫一咬牙一瞪眼,甩開臂膀“當當”兩錘子,將兩個釘子帽砸入了三棒槌的手掌。


    四合魚鍋夥那邊開香堂抽死簽,早已驚動了秉合鍋夥,按兵不動隻等對頭上門。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人此刻在門口一通折騰,屋子裏馬上衝出來幾十號人,個頂個歪戴帽子斜瞪眼,趿拉著鞋、敞著衣襟,凶神惡煞般站了滿滿當當一院子。為首的穿青掛皂,邁著四方步,左邊袖管裏空空蕩蕩,正是秉合魚鍋夥的大寨主,綽號“立地鼎”的鼎爺——郝駟駒。天津衛盡人皆知,他那條胳膊是跟別的鍋夥爭地盤時,在滾開的油鍋裏撈胰子炸了個外焦裏嫩,他又自己用刀,齊著肩膀頭將熟透的胳膊削了下去,至今供在鍋夥的條案上,不知道的還以為是半截黑炭。混混兒最講戰績,這條胳膊夠他吹一輩子牛。這麽一位心狠膽硬、敢切敢拉的大寨主,什麽場麵沒見過?怎麽可能讓兩個賣味兒的唬住了?當下吆喝一聲:“兄弟們,來買賣了,出去迎客!”眾混混兒轟雷也似應了一聲,一個個飛天夜叉相仿,各自拔出匕首、短斧,“呼啦”一下一擁而上,緊緊圍住了徐老蔫和三棒槌,看熱鬧的人們嚇得一齊後退。


    大寨主立地鼎走到門前,不屑地瞥了一眼:“真是沒有不開張的油鹽店啊!誰他媽吃了熊心吞了豹子膽,敢在我門上掛肉簾子?”


    徐老蔫抱了抱拳,不卑不亢地遞上拜帖:“您客氣了。在下是四合魚鍋夥的徐老蔫,門上那位兄弟叫三棒槌,我二人奉我家寨主之命,給您送來一封拜帖。”


    鼎爺接過帖子草草一看,跟手扔在地上,哼了一聲說道:“二位稍候,待我回書一封。”隨即一招手,將歪著脖子的傻哥哥叫過來,說道:“傻兒子,瞧見沒有?人家上門挑事了,你說咱該怎麽應付?”傻哥哥別的不懂,鍋夥混混兒摔打茬拉、爭狠鬥勇這一套他可全明白,一時間受寵若驚,燒包得五脊六獸,嘴角抽動了幾下,泛著白沫子磕磕絆絆地說道:“幹爹,有什麽事您盡管吩咐!有有……有傻子我在,輪輪輪……輪不到他們在秉合門口叫叫……叫板!”鼎爺一拍傻哥哥的肩膀:“行!衝你這句話,不枉幹爹養你一場,今兒個該你揚名了,你意下如何?”傻哥哥雙膝一彎,“撲通”一下跪在地上:“幹爹!我我我這條命是您給的,您說怎麽舍,我我我絕無二話!”鼎爺一挑大拇指:“有樣兒!”立刻叫來手下四個混混兒,清一色的二十郎當歲,腮幫子鼓鼓著,太陽穴努努著,胸脯子腆腆著,連屁股蛋兒都翻翻著,全是他的得力幹將。鼎爺吩咐一聲:“你們辛苦一趟,給我傻兒子擺個大譜,送去四合魚鍋夥!”


    四個混混兒抱拳領命,端來一摞摞粗瓷海碗放在當院,又捧來幾壇“老潘家燒刀子”,打去泥封揭開蓋子,霎時間酒香四溢。鍋夥裏的大小混混兒,爭著上前給傻哥哥敬酒。傻哥哥以往哪有這個台麵兒?不覺血氣上湧,連幹了十幾碗,喝得兩眼發直,晃晃悠悠地拱手一拜,口中更加含混不清:“我爹和大夥兒拿拿拿……我當人看,我不能學狗叫喚,今天我也賣一把,給給給……秉合魚鍋夥爭幾分麵子!”說完一仰他那不利索的歪脖子,又喝下一碗燒刀子,然後將酒碗一扔,摔了個粉粉碎,抹幹淨嘴頭子,衝著領命送他的四個混混兒深施一禮:“四位大哥,咱走走……走動起來!”四個混混兒馬上抬來一扇又寬又大的門板,傻哥哥脫光了膀子,亮出一身油亮的肥膘,又將褲子褪到腰下,撅著屁股往門板上一趴,伸開雙臂,把自己擺成一個“大”字,吸足丹田之氣,歪著頭高呼:“求哥兒幾個成全!”


    鼎爺得在這個當口賣派賣派。甭看全是他的主意,卻故作不忍之狀,背過身去說了句:“手底下利索點兒!”那哥兒四個領命,各持一柄鋥明瓦亮的攮子,俯下身來手起刀落,分別穿透傻哥哥的雙手手背和兩個腿掖子,刀尖插在了門板上。再瞧傻哥哥,身不動膀不搖,嘴裏沒有“哼哈”二字。下刀的其中一位叫了聲好:“兄弟,你算有了!”傻哥哥梗著脖子,嘴角淌下幾滴涎液,“嘿嘿嘿”幾聲幹笑,咬著後槽牙說:“眾位哥哥,這才哪兒到哪兒?要釘咱咱咱……就釘到底,別來個半吊子,讓人家看看看……笑話!”四個混混兒齊聲應和,取來鐵錘、青磚,“叮叮當當”一通狠鑿,將鋒利的攮子釘入門板。刀口處鮮血飛濺,傻哥哥臉上仍掛著傻乎乎的邪笑,嘴角的哈喇子越流越多,洇濕了墊在臉下的辮子。


    在鼎爺的吩咐下,又有小混混兒拎來一個火盆,冒著藍紅火苗的木炭當中,插著一根鐵筷子。識文斷字的鼎爺一隻腳從傻哥哥屁股上跨過去,叉著腿站定:“傻兒子,你可趴穩當了!”話音未落,抓起燒得通紅的鐵筷子,橫提豎點、撇捺彎鉤,外帶走之,龍飛鳳舞地在傻哥哥背上寫下一封回帖,約定三天之後,在陳家溝子魚市上一決高下,誰栽了誰抱著腦袋從魚市上滾出去。傻哥哥脊背上“滋滋”冒著白煙,一股子燎生肉的焦糊氣息彌漫開來。傻哥哥提著鼻子吸了吸氣,讚道:“香啊,真香啊!”


    四合魚鍋夥的徐老蔫和三棒槌二位,眼睜睜看著人家這一整套活,可比他們的花哨多了,不由得怔在當場,啞口無言。


    鼎爺拖著長腔招呼一聲:“給三位兄弟披紅掛彩!”眾混混兒將一床大紅緞子被蓋在傻哥哥身上,也得把大門口的三棒槌摘下來,可是釘子帽都砸平了,那還怎麽摘?有幾個心黑手狠的,拉住三棒槌的兩條胳膊用力一扯,釘在門上的雙掌豁開兩個大口子,登時血流不止。三棒槌二目圓睜,鼻窪淌汗,咬著牙愣是一聲沒吭。他也不敢吭聲,按混混兒的規矩,一旦呼痛叫疼,乃至於皺一皺眉頭,那就算徹底疊鍋,這輩子甭想在街麵上混了。混混兒們又拿出兩朵錦緞紅花,要往徐老蔫和三棒槌身上掛。他們二位本是上門尋釁的,偷雞不成反蝕了一把米,已然栽到姥姥家了,豈肯再受一番羞辱?秉合魚鍋夥的混混兒可不管那套,不由分說將大紅花掛在二人胸前,有剛從響器行請來的吹鼓手開道,四個混混兒帶了幾個卸船的民夫做幫手,一同抬起門板。傻哥哥趴在上邊,蓋著大紅緞子被,歪脖瞪眼一臉傻笑。


    薑小沫冷眼旁觀,估摸著兩邊要大打出手了,也跟在傻哥哥後頭去看個究竟。眾人在徐老蔫和三棒槌的引領下,敲鑼打鼓吹著嗩呐直奔四合魚鍋夥。陳家溝子魚市上人聲鼎沸,誰也沒心思做買賣了,看熱鬧的堆肩疊背挨山塞海,嘈雜聲幾乎蓋過了鑼鼓點兒,比出皇會還熱鬧。


    四合魚鍋夥大寨主闞金鵬聞聲迎出來,身後跟著二十幾個混混兒,在大門口雁別翅排開。秉合魚鍋夥那四個混混兒的其中一個,將門板一角交給旁邊的弟兄,騰出手來一抱拳:“有勞四合大寨主出門相迎!您這兩個兄弟,給您全須全尾地送回來了。我們寨主爺的回帖在此,請您老過目!”說完掀去蓋在傻哥哥背上的大紅緞子被,斑斑駁駁紅黃一片的燙痕,令人觸目驚心。四合魚鍋夥的闞金鵬不動聲色,撩袍邁步走下台階,倒背著雙手,低下頭仔細觀瞧。傻哥哥故意抬起頭來擠眉弄眼,嘴裏如同塞著破襪子,含混不清地叫道:“哎喲,這不是四合的大大大……大寨主嗎?看見我背上的字了嗎?這可是跟閻王爺拜把子——生死帖子!”闞金鵬喜怒不形於色,陰沉著臉說:“你這都快招蒼蠅了,我得給你上上藥啊!來人哪,取最好的外傷藥來!”手下一溜小跑進去,轉眼拿出來一包鹹鹽,並非炒菜用的細鹽,而是醃鹹魚用的粗鹽粒子。闞金鵬抓了滿滿一把,撒到傻哥哥背上,然後蹲下身子,拿手使勁揉搓。傻子臉色驟變,全身一陣哆嗦,但也隻在一瞬間,隨即哈哈大笑:“舒服,真他媽舒服!謝謝謝……大寨主賜藥!”


    混混兒講究賣味兒、討打,沒有一把咬得住牙的硬骨頭,甭想在鍋夥中立足。闞金鵬一看是這意思,也就沒再難為傻子,衝抬著門板的四個混混兒拱了拱手:“行了,替我跟你們大寨主說一聲,回帖已然帶到,咱就按他定的來,船上不見道兒上見!”


    薑小沫在旁邊從頭看到尾,但覺後脊梁直冒寒氣,合著大寨主收留傻哥哥當幹兒子,足吃足喝地供著,隻不過是為了拿傻子充死簽。他心裏頭真替傻哥哥不值,可甭管怎麽說,眼下這場架算是打上了,自己在暗處,闞二德子在明處,正是報仇的機會!


    2傻哥哥當了一把人肉回帖兒,替秉合魚鍋夥壓了對方一頭,這個人也徹底完了。回到鍋夥裏拔出攮子,眾混混兒合力把他搭到炕上,如同扔下一攤爛泥。鼎爺安排人給傻子治傷,又傳下令去,把在外切鍋拿秤的、攔河收錢的、擺渡掌船的兄弟們全叫回來“伺候過節兒”。這也是鍋夥的規矩,聚眾鬥毆之前,所有兄弟待在一處同吃同喝,以往再怎麽摳搜,到這會兒也豁出去了,保不齊就是最後一頓了,大酒大肉供著,油酥燒餅燉羊肉管夠,吃完拿羊湯溜縫兒,“同豐永”的直沽高粱敞開了喝。同時備齊應手的家夥,諸如手刺、花槍、鳥銃、斧子、攮子、鐵尺、關刀、匕首、齊眉棍、白蠟杆子之類,全擺在鍋夥的院子裏,這叫“鋪家夥”,為了長長自己的銳氣、滅滅對方的威風。還得跟官府打好招呼。再逐一告知魚市上的魚販子、船老大,以及沿街各家買賣鋪戶:“老板、掌櫃的,先給您賠個不是,三天之後我們要在這門口擺一場事兒,免不了耽誤您一天的買賣。各位該關門關門,該上板上板,無論鬧出多大的響動,您也不必出來張望,以免驚嚇了您。”


    轉眼到了兩大鍋夥比鬥的日子。當天午時,狂風卷著陣陣黃土,刮得天色慘淡,白日無光。陳家溝子一帶的商號住家關門閉戶,漁船魚販子也都沒來。誰吃了熊心豹子膽,敢看這個熱鬧?平日裏熙熙攘攘的魚市,空蕩蕩的看不見半個人。兩撥人馬由遠及近相向而來,都是一百多號光棍,高矮胖瘦,醜俊黑白,胖大的魁梧,矮小的精神,醜的如夜叉,俊的似潘安,白的像宋玉,黑的賽李逵,清一色的花鞋大辮子,斜腰拉胯晃著腦袋,擰眉瞪眼滿臉的戾氣,罵罵咧咧誰也不含糊。雙方相距二十餘步站定,也是兵對兵、將對將,沒人安排,卻似約定俗成。


    四合魚鍋夥的寨主闞金鵬一臉陰笑,走上前幾步,拱手說道:“鼎爺,四合、秉合兩個鍋夥,在一個坑裏刨食這麽多年,論交情也是不淺,有話我可就直說了。如今生意蕭條,容不下兩個鍋夥壘灶了,陳家溝子魚市說小不小、說大卻也不大,今後由我四合把持足矣。至於您呢,總歸是上了年紀,犯不上再操這份閑心了,不如偃旗息鼓回家養老去。我也不會白了您,趕上三節兩壽,必有一份心意奉上,包您老吃喝不愁。怎麽樣,有商量嗎?”


    鼎爺望天打個哈哈:“商量?你跟誰商量?帖子你下了,人馬你點齊了,陣勢你也擺下了,還他媽‘癩蛤蟆上供桌——愣充大肚子彌勒佛’?論著耍人兒的輩分,你是我侄子,我不能欺負你,你也別光拿嘴對付,既想賣那就頭朝外,有心氣兒你放馬過來,咱爺兒倆比畫比畫,要麽我這一百多斤歸你,要麽把你那一百來斤給我!”說完往前走了幾步,點指闞金鵬叫陣。


    誰知闞金鵬一晃腦袋:“那可不成,雙橋好走獨木難行,我不能欺負您這一條胳膊的苦人兒啊!”輕描淡寫的一句話,就把鼎爺撂旱地兒了,整個一“罐燜雞——憋氣帶窩脖”,幹瞪眼沒咒念。


    正在這個節骨眼兒上,秉合魚鍋夥陣中出來一個混混兒:“大寨主,殺雞用不著宰牛的刀,容我‘花狸豹’賣派賣派!”話到人到,將鼎爺擋在身後。但見這個花狸豹甩掉小褂,露出一身兩膀的刺花,胸前背後如鋪錦緞——前有睜眼的關公、後有閉眼的菩薩,什麽邪乎刺什麽,惹得雙方人馬一同喝了個彩。花狸豹衝兩邊拱了拱手,緊接著單手一揚,隻聽“啪嗒”一聲,一支黑頭竹簽扔在了地上。甭問就知道,秉合也開了香堂,抽中死簽的出場了。


    花狸豹從綁腿中扽出一柄兩側開刃的刀子,銀光耀眼,寒氣逼人。他右手握著刀,將大辮子一甩繞在脖子上,舉起左手食指,然後一刀刀削在自己的手指上,引得身後的混混兒齊聲叫好,他這根手指也算廢了。鍋夥的混混兒講打講鬧,拿了死簽一個對一個的爭鬥,頭一陣大多是割耳朵、削手指,越往後越狠,還不能重樣,人家這邊削了一根手指頭,你削兩根,那也不叫露臉。花狸豹搶下頭陣,既替大寨主鼎爺解了圍,又把燙手的山芋扔給了對方,可以說是一箭雙雕。


    四合魚鍋夥的三棒槌已然殘了,兩隻手纏得跟粽子似的,不可能再下場比鬥了,眾弟兄一齊將眼光投向徐老蔫,等著他出來接招。那個老混混兒仍是半死不活的樣子,蔫頭耷拉腦走到花狸豹身前,抬眼看了看對方白森森的指骨,不緊不慢地說道:“行了兄弟,玩得鮮亮,有了!你靠後歇會兒,且看老哥我耍一把,拔腿才見兩腳泥,玩得地道不地道的,多替爺們兒遮蓋遮蓋!”


    花狸豹笑了一笑:“不能!我這是蒼蠅尥蹶子——小踢蹬,您可是老前輩,降人的玩意兒還得看您的,您來吧!”說完這兩句挑事拱火的便宜話,往後退開幾步,將場子讓了出來。


    徐老蔫遠不如花狸豹招搖,手上拎著一把攮子,也沒說擺個架勢亮個相,一聲不吭地閉上雙眼,一手捏住左側眼皮,右手用攮子尖繞著自己的眼眶割了半圈,鮮血緩緩淌落,糊住了他的半張臉。徐老蔫伸出左手,捏著割下來的眼皮給眾人觀瞧。


    秉合魚鍋夥那邊發出陣陣哄笑:“老雜毛兒,你是法海的師弟——尿海啊!這就想對付過去?”徐老蔫並不急躁,盡管他平時蔫頭耷腦,少言寡語,卻有個悶主意,存心將花狸豹比下去,可又不想把自己傷得太重,所以先挑了眼皮,一旦把對方鎮住,便可就此罷手。哪知道不夠瞧的,隻得將心一橫,隨手將那片眼皮往地上一甩,示意眾人少安毋躁,接著看玩意兒。但見他撩起衣襟,擦了擦臉上的血跡,手中的刀尖顫了一顫,插入沒了眼皮的左眼窩子,可丁可卯轉了一圈,旋即一剜一挑,左眼窩子變成了血窟窿。


    徐老蔫毫不掛相,舉著自己的眼珠子,挑釁地衝花狸豹說:“咱都是十根手指兩隻眼,誰也沒多長,誰也沒少長。我這一個眼珠子,是不是抵得上你五根手指?我可還有一隻眼呢,不行你湊個整兒,我把這一對招子全給你,來,接著!”說完一抖腕子,將那血淋淋的眼珠子拋向花狸豹。花狸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隻要說伸手接住,他其餘九根手指都得削了,稍一打愣,眼珠子已經掉在了他的腳邊。徐老蔫縱聲狂笑:“哈哈哈哈——怎麽著兄弟,你是站著撒尿的嗎?怕燙手不敢接是嗎?”


    花狸豹壓不住無明火,抬腳踩爆了地上的眼珠子。混混兒之間比鬥,不乏摳下眼珠子當泡兒踩著玩的,那也是自己摳自己踩,我摳出來讓你踹了,豈不是把我當玩意兒了?


    徐老蔫氣炸了連肝肺,怒罵一聲:“你個小夜兒攮的!不把你??擠出來,我都算你拉得幹淨!”一個墊步衝至花狸豹麵前,舉攮子就刺。花狸豹剛才沒接眼珠子,已經有點兒丟人了,此刻咬住了牙,一不躲二不閃,挺著胸膛往上迎。甭看徐老蔫死眉塌眼的好像三腳踹不出一個屁,卻也是開逛多年的老混混兒,論著捅人他可不是外行,眼見對方挺著胸膛相迎,手腕子突然一扭,刀尖改豎為橫,因為豎著捅進去,容易被肋骨擋住,那不解恨啊,如果放平刀身,順著肋條縫就插到底了。花狸豹實實拍拍挨了一攮子,與此同時,他手上的短刀也捅進了徐老蔫的肚子。


    二位死簽各中一刀,雙雙倒地,鬥了個兩敗俱傷。兩大鍋夥的寨主見時機已到,幾乎是一同叫道:“兄弟們,盯事兒了!給我打!”雙方人馬齊往前衝,各自認準冤家對頭,有冤的報冤,有仇的報仇,在陳家溝子魚市上大打出手。


    混混兒打架有規矩,對方或是一斧子砍下來,或是一攮子刺過來,或是一棍子砸下來,無論下什麽家夥,不僅不能閃避,更不能招架抵擋,那叫“抓家夥”,會從此落下笑柄,必須拿腦袋去接、挺胸膛去迎,絕不能有半點兒退縮之意。外埠人難以理解,天津衛的混混兒打架怎麽那麽多規矩呢?打不就得了嗎?書中代言:九河下梢水陸碼頭,鍋夥混混兒之間爭地盤搶碼頭,或單挑、或群毆,歸根結底是為了有口飯吃。自古說“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抽中死簽的出頭自殘,自己拿刀捅自己,或是吞火炭滾釘板,講究一個對一個,上吊我跟你臉對著臉,跳河咱倆人手拉著手,這不犯王法,官府管不了,也懶得管。倆人你捅我一刀,我拍你一磚,那屬於鬥毆,就得歸官了。他們為了搶飯碗才爭勇鬥狠,額外吃一場官司,挨上一頓板子不說,還得讓衙門口訛去一份銀子,那不是賠了夫人又折兵嗎?所以說不到萬不得已,哪一方也不願意打群架。但是眼下為了爭奪陳家溝子這塊肥肉,誰也顧不了這麽多了。正所謂“容情不動手,動手不容情”,一旦到了群毆械鬥的地步,實無規矩可言。


    兩三百號混混兒刀來槍往,磚頭瓦片在頭頂亂飛,喊殺聲叫罵聲響成了一片。這一場烏煙瘴氣的混戰,雙方都殺紅了眼,打亂了套。薑小沫扔完了幾塊磚頭,貓腰低頭往人堆兒裏鑽,混混兒們打得你死我活,沒人顧得上一個小孩。薑小沫三步兩步躥至街心,見了闞二德子分外眼紅,不過此人是四合魚鍋夥的頭號打手,筋長力大,肉厚身沉,擅使一杆花槍,槍杆茶盅粗細,槍頭磨得寒光閃閃,綁著一綹紅纓子,紮完人鮮血沾在纓子穗兒上,紮的人越多,纓子穗兒越紅。槍法也了得,平日裏蹚土跺地,起早貪黑練著二五更的功夫,前把一擰萬朵梨花,後把一抖千道寒光,去如箭、來如線,槍似遊龍、快似閃電,有一手殺招叫“鳳凰三點頭”。一條七尺長的花槍在他手上如同蛟龍出海、怪蟒翻身,單撿皮糙肉厚的地方招呼,肩膀頭、小肚子,大腿、屁股蛋,紮上一槍對方就蹦躂不起來了,還出不了人命。一連挑翻了五六個秉合魚鍋夥的混混兒,所向披靡,勇不可當,槍頭紅纓子上“滴滴答答”淌著鮮血。


    薑小沫心裏明白,憑自己這兩下子,到不了近前就得讓人家一槍挑了。他急中生智,蹬著牆頭爬上屋頂,摘下彈弓,死死瞄準了闞二德子的腦袋瓜子。薑小沫的彈弓,不說百發百中,那也是八九不離十,這下要是打中了,必定是頭破血流,怎知道用力過猛,一下子把弓弦扯斷了,隻得扔下彈弓,揭下瓦片往闞二德子頭上砸。闞二德子真不白給,眼觀六路耳聽八方,瞥見有人扔出“暗器”,百忙中花槍一抖,槍頭裹著風打掉了飛下來的瓦片。薑小沫手上不停,屋瓦一片接一片地扔下來。闞二德子左撥右擋,忙於招架頭上飛來的瓦片,下盤空門大開,小腿迎麵骨上結結實實挨了一白蠟杆子,他的功夫全在槍法上,沒練過刀槍不入的金鍾罩鐵布衫,當場摔了個“醉鬼跌架”,身上又讓人踩了幾腳,半天爬不起來,兩隻繡著“五毒伏地”的大花鞋也讓人扒了。


    闞二德子如同大難臨頭,臉色都灰了。混混兒有兩怕,一怕別人往他身上潑尿,二怕被別人扒下鞋來扔掉。你刨了他家祖墳,他可能不在乎,你要是扒了他的鞋扔進水溝,或是潑他一身尿,他必然跟你豁命。耍光棍的最怕這個,事兒不在大小,這叫栽麵兒!闞二德子又羞又惱,咬緊牙關使上了吃奶的力氣,腰杆子使勁,從地上一躍而起,顧不上槍下留情,後把緊握槍杆,前把一通亂抖,直取扒下他五毒鞋的混混兒,“鳳凰三點頭”都不解恨了,來了一通“金雞亂點頭”!


    那個混混兒一手拎著一隻鞋,正要往路旁的臭溝裏扔,早被闞二德子一槍刺在背上,後邊進去前邊出來,紮了個透心涼。闞二德子緊跟著抬起一腳,踹開對手的同時抽出花槍。那個混混兒往前衝出幾步,屍身撲倒在地,鞋子也撒手了。闞二德子直著眼去撿鞋,卻從斜刺裏撞出一個小混星子,踉踉蹌蹌摔了一跤,恰好擋住他的去路。闞二德子認不出這小子是哪個鍋夥的,也怕傷了自己人,一把揪住薑小沫腦後的辮子,怒道:“小毛孩子裹什麽亂!”哪知薑小沫借著這一揪的力道,轉身往他懷中一撲,手中一柄尖刀,在闞二德子心窩子上“噗噗噗”連捅三刀,八寸長的刀子,刀刀捅至刀柄。闞二德子當場斃命,薑小沫身上、臉上也都讓血染紅了。


    正亂的當口,隨著一陣梆子急響,巡街的官兵到了。其實早到了,不過一直在遠處按兵不動,任憑兩大鍋夥刀來槍往,鬥個你死我活,非得等到不可收拾的地步才會出場,胡亂抓上幾個混混兒,帶回去打一頓板子,這是給老百姓看的。鍋夥之間的事,易完卻不易了,尤其是出了人命,誰也兜不住,好在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肯定會有抽中死簽的混混兒去衙門自首,不怕找不到人頂這場官司。


    陳家溝子魚市上的兩個鍋夥,爭這塊地盤不是一天兩天,也不是一年兩年了,背後牽扯著若幹勢力。天津城四個最大的鍋夥,東城的老悅、西城的老君、南城的九如、北城的四海,暗中扶持著四合魚鍋夥。秉合魚鍋夥則有漕運的青龍幫做靠山。隔上三兩年,雙方就會鬥上一次,或是下油鍋滾釘板,一個對一個抽死簽;或是刀槍並舉群毆械鬥。哪一次不得扔下幾條人命?打到一定程度,不僅官府要從中調停,有輩分的袍帶混混兒也得出來說和,以免兩敗俱傷,收不了場。


    眼見巡街的官兵到了,雙方借著這個台階,各自鳴鑼收兵。盡管一個個都是灰頭土臉、身上掛彩,卻是倒驢不倒架兒,依舊挺胸疊肚,挑著眉撇著嘴,擺出一派英雄氣概。隻是怎麽也鬧不明白,傻哥哥帶入秉合魚鍋夥的這個小混星子,也不過十三四歲,還不夠開逛的歲數,居然下手這麽狠!闞二德子身為四合魚鍋夥的二把,論身手比能耐,堪稱混混兒中的呂溫侯,怎麽會莫名其妙地死在一個小孩手上?事後有人去問半殘的傻哥哥,他嘟嘟嚕嚕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四合魚鍋夥這邊損了一員大將,折了麵子,恨得咬牙切齒,到處叫囂著要拿薑小沫給闞二德子償命。秉合魚鍋夥也不肯這麽稀裏糊塗地了賬。然而兩大鍋夥翻遍了天津城裏城外的犄角旮旯,卻連個人影兒也沒見著!


    第4章 薑小沫憋寶上


    四合與秉合兩大鍋夥在陳家溝子魚市上一場混戰,直打得天昏地暗、血肉橫飛。薑小沫三刀捅死了闞二德子,殺人可不是宰雞,下手之時唯恐不狠,如今人也殺了,仇也報了,這口惡氣也出了,他才覺得雙手直哆嗦,又看官兵來了,自知大事不好,趁著亂子,跟條泥鰍一樣鑽進胡同溜了。跑到一半發覺自己身上臉上全是血,撞上巡街的肯定會被人拿住。九河下梢的老百姓都吃挑水,家家戶戶門口放著大水缸。他顧不上天冷,紮進路邊一口大水缸,匆匆洗去血跡。薑小沫自己也明白,刀傷人命非同小可,天津城是不能待了,他又沒離開過這一畝三分地,也不知該去哪裏避禍,隻想著逃得越遠越好。


    薑小沫撒腳如飛,跑到一片荒窪野地,扭頭看不見天津城了,這才稍稍放心,雙膝跪地,望著爹娘墳頭的方向磕了四個響頭,爬起身來繼續逃命。他自己也說不清怎麽尋思的,鬼使神差一般,奔著西北便走。途中看見幾個倒臥,都是破衣爛衫的乞丐。災荒不斷的年頭,遍地是路倒,他也見得多了。隻不過其中一個死人胳膊肘底下,壓著一副三岔板。以前有這麽一路打三岔板的叫花子,向人行乞的時候,並不求爺爺告奶奶,不要殘湯剩飯,至少得要下一枚銅錢。三岔板又叫“撒垃雞”,二尺多長的兩塊窄竹片子,上鑲鐵釘、銅鈸,加上一塊窄長如鋸齒的竹板,敲敲打打且說且唱,說什麽唱什麽並無一定之規,蓮花落、秧歌柳子、小曲小調,會哪個來哪個,挨家挨戶地討要,相當於半個賣藝的。薑小沫是門裏出身,認得這個玩意兒,拾起三岔板,對乞丐拜了幾拜:“大爺您駕鶴西去,再也用不上這個板子,我可就拿著了。”他又撿個粗瓷破碗,拿根樹枝子當打狗棒,憑著以前跟爹娘學過幾句數來寶、蓮花落,逢村過店就打著三岔板唱上兩句。這小子有個機靈勁兒,知道見著大嬸子不能喊老太太,見著有錢的得喊大爺,不能喊大叔,趕上心好的,多少能舍給他一口殘羹冷飯。這一路之上他少說話、勤磕頭,討來幹糧大餅子舍不得全吃了,放到袋子裏存著,餓急了才啃上一口。為了這口吃的,他也幹過搶切糕、抓餡餅的勾當,沒少挨打挨罵,還險些讓狗咬死。以往那個年頭,鄉下養狗無非為了看家護院,全是惡狗不說,還特別勢利,看來人穿戴齊整,它就躲著你,衝你搖尾巴;如果說來了要飯的,必然追在屁股後頭撒著狠地咬,叼住了就不撒嘴,恨不能咬死你,真應了那句話——不要飯不知道狗狠,所以要飯的手上都得有一根打狗棍子。


    由打天津城出來的時候,天氣就已經轉涼了,挨餓受凍走了一天又一天,薑小沫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張家口,再往前就是塞外了。此時他臉上的泥比銅錢還厚,手上凍得裂口子,脖子上全是皴,發辮也擀氈了,滿腦袋虱子,身上的棉襖破了大大小小幾十個窟窿,幾乎變成了漁網,讓風一打比小刀子拉還疼。薑小沫想起他爹薑十五說過,口北是銜接蒙、晉、京師的要地,貿易興盛,商賈雲集,跑江湖賣藝的極多,生意好做,掙口飯吃不難。眼瞅著天氣越來越冷,他不可能再去別的地方了,便在周圍轉了一圈。


    秋末冬初,正是販賣牲口、皮毛、藥材的旺季。城門外的官道上,駱駝隊、馬隊往來不絕。牆根底下支著一排排的貨架子,擺滿了土特產,還有賣大餅、黃糕、火燒、糊糊麵、糖麻葉之類的小吃攤子,“騰騰”地冒著熱氣。空場上圈著一欄欄的驢馬牲口,南來北往的牲口販子不顧張風喝冷,三三兩兩地湊在集市上討價還價。沒有用嘴的,買賣雙方袖裏吞金、拿手捏價,俗稱“捏噶兒”。相距驢馬市不遠另有一片空場,很多跑江湖的在那邊賣藝。賣藝的分文武場,文場不能挨著文場,武場不能挨著武場,免得搶生意。武場上有吞寶劍、舉石鎖、崩鐵鏈、耍大刀之類的把式。文場上有唱大鼓梆子戲的,有打快板演雙簧的,還有草原上來的琴書藝人,手持馬頭琴自拉自唱,唱詞多是自編的。


    薑小沫拿眼一瞄就明白了,驢馬市上的商販雖多,卻忙於做買做賣,要飯的過去攪了買賣,那不是故意找打嗎?雜耍場子上的人也不少,可都是來看玩意兒的,十之八九帶著零錢,卻有道是“善財難舍”,有錢還留著解悶兒呢,舍不得給窮人。賣藝的掙一天花一天,誰也沒有閑錢打發要飯的,想要飯得往堡子裏走。


    滿清入關時的“八大皇商”,在堡子裏蓋起一座座深宅大院,十幾條大街縱橫交錯,街麵上的飯莊子、老酒館、綢緞莊、車馬店、藥房、當鋪、刀剪鋪……一家挨著一家,不過薑小沫不敢往那邊走,因為他爹娘是跑江湖賣藝的。以前的江湖人背井離鄉衝州撞府,吃著破梨爛棗大碗茶,跑遍了三山四碼頭,他自己也在花子堆兒裏混過,對丐幫的規矩一清二楚。正所謂“討飯花子結成夥,大羅金仙不敢惹”。舊時西北路的丐幫分成“裏家門”和“鎖家門”,拜著不同的祖師爺,有道是“裏家門走遍天下,鎖家門獨占一方”。裏家門是遊走各地的流動乞丐,鎖家門則固定在一個地區乞討。用丐幫的市語來說,乞丐占據的固定地盤叫“討吃窯”,大幫主稱為“鞭杆子”,據說是當初老皇爺親賜了一根牛皮鞭子來替代打狗棍,鎖家門的花子頭世代相傳,每年還要交由當地的官府驗鞭,驗完了加蓋官印。這根鞭子象征著花子頭的權勢,打死人不用償命。鞭杆子往下還有充當軍師的“落子頭”、打頭陣的“幫落子”、編唱詞的“相府”、舍皮肉的“扇子”、豁命的“破頭”等等,可謂等級分明、規矩森嚴。鎖家門的乞丐不隻討飯,街麵上的糞便髒土,全由他們清理,捎帶著抬埋路倒,扒下死人衣服,洗掉血跡泥汙,賣給估衣鋪子。最有油水的是“蹲門子”,哪家有紅白喜壽,得提前給夠了他們錢,到時候派幾個叫花子守在路口,蹲到主家看不著的地方,攔擋外來的饑民乞丐。主家認頭掏錢,買的就是這份清靜。鎖家門的鞭杆子在討吃窯中說一不二,當地商戶按月給他交銀子,否則難求安穩,包括八大皇商在內,很多有錢有勢的大財主、買賣商號的大老板,甚至當官的遇上急難之事,也得求鞭杆子幫忙。


    薑小沫來到口北,人生地不熟,兩眼一抹黑,不過他鼻子底下有嘴,在城外驢馬市打聽了一圈,便從一個老叫花子口中得知,口北鎖家門盤踞在祭風台二鬼廟,周邊有不少亂葬崗子和舊磚窯。所謂二鬼,其一指衣衫襤褸討飯行乞的活鬼,其二指扔在亂葬崗喂野狗的死鬼。乞丐們成群結夥聚集在二鬼廟附近的破磚窯和墳窟窿中,白天出去乞討,晚上把討來的吃喝混在一起,點燃柴草,用大鍋熬成雜和菜。為首的鞭杆子人稱“大羅羅密”,是個全身膿瘡的大胖子,坐著躺著一邊高。還長了一對陰陽眼,兩隻眼一個大一個小,大的盯著活鬼,小的盯著死鬼。手持掩身棒子,身穿團龍褂子,捧個破砂鍋子,統轄三十六個討吃窯,比察哈爾督統管的地盤還大,官府管不了的全歸他管。手下那些個叫花子,不乏負案在逃的賊寇、殺人越貨的強盜。到了這個地頭上,皇上的二大爺和閻王的小舅子都沒他好使。他這個花子頭兒,甚至放債借糧。放債是驢打滾的蹦蹦利,放一百還二百;借糧二八扣,借八鬥頂一石,還一石頂八鬥,借出去發黴的陳糧,還給他得是頭等的好糧。流民乞丐來到口北,在驢馬市討飯不要緊,但是不能進城門,城裏頭那一大片,全是鎖家門的討吃窯,外來的乞丐想在城中奪食,那不是活膩了找死嗎?


    驢馬市白天人多,天一擦黑即散,周圍的幾家小飯鋪也隻賣晌午飯。外來的裏家門乞丐,大多裹挾在逃難的災民當中,千奇百怪什麽樣的都有:有人為了討得一口半口的吃食,不惜割掉半張臉,或是截去一條胳膊兩條腿,在地上爬來爬去,磕著頭乞討,用花子們的行話叫“披街”;也有耍蛇的花子,背著蛇籠,裏麵塞著三條腿的癩蛤蟆、四個爪的蛇舅母、貓崽子大小的老耗子,手上擺弄著一條一尺來長的花蛇,在眾人眼前亂晃,這一路稱為“扯溜兒”;也不乏“拍花”的人販子,江湖上稱之為“吃腥飯的”,借討飯掩人耳目,東邊偷個小閨女,西邊搶個小小子,專幹拐賣人口的勾當。


    薑小沫幹不來這幾樣,砍胳膊剁腿嫌疼,耍耗子耍蛇怕咬著。他流落江湖多時,知道缺爹少娘得受多大罪,拍花子之類缺德帶冒煙的勾當打死他也不肯做。去驢馬市當個碎催也不行,人生地不熟的,插不進去腳不說,他又是在天津衛一彈弓子打翻了馬車,才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瞅見馬勾心思。不過口北是繁華之地,做買做賣的來來往往絡繹不絕,怎麽著不能混上一口飽飯?想當年他爹娘薑十五和大鴨梨,不就是憑著鼻子底下一張嘴,風裏來雨裏去的跑江湖掙飯吃嗎?他從小耳濡目染,縱使唱不了成本大套的,對付口吃喝也該不難。


    江湖上管唱鼓書叫“使長家夥的”,因為弦子脖兒長,說評書用的醒木短,稱為“使短家夥的”。無論是長是短,好歹得有個家夥,正所謂“穿衣吃飯看家夥”,他薑小沫卻一概沒有,路上撿的三岔板早讓他敲爛了。那麽大個活人也不能讓尿憋死,幹脆兩個手攥著十個指甲蓋子,晃著這幾十斤肉,在雜耍場子找了塊不礙事的地方一戳,瞅見一來一往人不少了,嘴裏哼個過門兒,撿兩塊磚頭拍著板眼,當場來了一段《羅成算卦》。唱詞不算長,但是廣為流傳,各門各派使活的路子也不同,京東、西河、墜子、琴書、太平歌詞,還有野台子戲的對唱,故事抓人,詞句也妙,拿這個小段當作撂地賣藝開場的“門柳”,那是再合適不過了。


    甭看薑小沫是頭一次上買賣,到底是門裏出身的孩子,以往跟著爹娘熏得透透的,雖說錘煉的不夠,開了口卻也是有板有眼、有急有緩,緩起來行腔婉轉,聽的是個滋味兒,急的時候趕板垛字,要的是個利索,且聲情並茂,按照行裏人講話叫“手上臉上都有買賣”。在大街上聽玩意兒不比戲曲園子,即便有個崩瓜掉字兒、滾口倒音的也沒人在乎。本以為能掙幾個錢吃飯了,怎知口外的雜耍場子地方曠人也雜,旁邊還挨著驢馬市,人喊馬嘶、喧鬧嘈雜,賣藝的手裏沒有響器,單憑肉嗓子幹拉,忙活半天也黏不上圓子。他硬著頭皮又說了幾句生意口,插科打諢、逗笑取樂兒,好不容易圍上仨倆看熱鬧的,旁邊跤場子裏的銅鑼就響了,幾個五大三粗的蒙古漢子,身穿跤衣、足蹬馬靴,脖子上套著五顏六色的江嘎,晃著膀子在白灰圈裏來回一跳,立刻把人引了過去。


    接下來幾天也是如此,薑小沫跟前剛一圍上人,旁邊不是有敲鑼的就是有打鼓的,再不然來倆打架的,磚頭土塊漫天亂飛。他自己也明白,一天兩天是巧了,三天四天是寸了,接連五六天有人來攪生意,必然是有意為之。可也難怪,沒給本地的會頭使錢送禮,肯定站不住腳。規矩是這麽個規矩,但是薑小沫連個窩頭都買不起,哪兒有錢孝敬會頭?他心裏越想越窩火:“我又沒打算發多大的財,無非是在此地混口飯吃,同為跑江湖的苦命人,人不親藝還親呢,睜一眼閉一眼不就得了嗎?合著看我吃飯你們難受,非得讓我餓死才行?”


    到最後實在沒轍了,薑小沫憋出個損招,仗著從小聽爹娘念叨行走江湖的門道,識得三相公二少爺,又在魚市上混過鍋夥,索性把心一橫,就憑這兩件傍身的“本事”,跑去攪和別的藝人做生意。隻不過這小子也分得出眉眼高低,不敢招惹翻筋鬥、拿大頂、耍中幡的,那些人胳膊根子太粗,抽上一個大耳刮子,說不定能把他脖子打斷了,隻能在文生意裏找飯轍。東瞧西看盯上一個“彩立子”,說白了就是變戲法的,他擠在圍觀的人叢中,揣著手假裝看玩意兒。


    變戲法這位長得黑不溜秋,塗著個白鼻子,那真叫皂白分明。在地上鋪了塊深紫色的舊毯子,旁邊擺著個三尺見方的破木頭箱子,開場先敲一通鑼,引得行人駐足觀瞧,帶著孩子的老太太小媳婦兒最愛看這個,所以圍觀的總是女多男少。變戲法的講究“說演變練”,“說”排在頭一位,嗓門也得豁亮:“各位叔叔大爺、嬸子大娘、長兄幼弟、三老四少,學徒我在江湖上有個小小的綽號叫‘宋醜子’,初來乍到貴寶地,承蒙各位捧場,學徒在這兒給您獻醜了!您看那位老太太問了,你長得就夠醜了,還獻什麽醜呢?您取笑了,長得醜不能當飯吃啊,我得靠玩意兒掙錢!不瞞您說,我是個變戲法兒的。這位嬸子又問了,你會變什麽呀?我怎麽說的,您今兒個來著了,天上飛的、地下跑的、河裏鳧的、草坑兒裏蹦躂的,長的短的、大的小的、黏的滑的、難捏的難拿的,沒有我不會變的。往小了說,什麽叫仙人摘豆、肚裏穿針、霸王卸甲、棒打金錢、破扇還原、紙變蛤蟆;往大了講,哪個叫瓶升三戟、五子奪魁、八仙過海、九龍顯聖、十二連橋、十三太保,隻要您喜歡,點什麽我給您變什麽,王母娘娘的蟠桃都能摘下來。我也別光拿嘴對付,先變個小戲法,給您取個樂子……”說著話緊敲幾下銅鑼,口中念念有詞:“一二三四五,金木水火土,要想戲法來,還得抓把土!”隻見他往地上一蹲,把銅鑼放在旁邊,雙手上下翻飛,使了個仙人摘豆的小戲法,別看戲法不大,卻還是一個師父一個傳授,用的豆兒行話叫“苗子”,隻能自己用自己的,別人的苗子你拿過來也變不了。宋醜子瞥見圍觀的人比剛才多了不少,他又變了一手空壺取酒,然後直起身形,作著揖討賞:“老幾位,您看著高興了,變戲法的可還餓著肚子呢!正所謂‘城牆高萬丈,全憑朋友道兒’,有錢的您捧個錢場,沒錢的您捧個人場,倘若真有一時不便,出來沒帶著錢,那您也不是白看,站腳助威幫個人力,我一樣承您的情。如若非得走,那可是您的腿、我的嘴,別怪我嘴裏不幹淨!”這套話在江湖上叫“拴馬樁”,此時扭頭一走,他真在背後“媽媽姥姥”的連卷帶罵,即便沒有指名道姓,聽著可也別扭。加之口北人淳厚,有臉皮薄的不好意思白看,就給他扔個仨倆的。宋醜子連聲稱謝,撿起錢來揣入懷中,順手掏出一把縫衣針,自言自語道:“眼看到晌午了,這幾個錢不夠吃飯的,我得先墊補兩口。”說完把縫衣針逐一放到嘴裏,又拿出幾根棉線,吃麵條似的吸溜進去,吧唧吧唧嘴,打了個飽嗝兒,然後又一根接一根地把棉線從嘴裏抻出來,一根棉線上穿著一根縫衣針,圍觀的嬸子大娘全看得目瞪口呆。變戲法的不怕近瞧,還得跟人家說明白了,讓人看清楚了再變,這才叫本事。


    宋醜子變了幾個墊場的小戲法,行話叫“亮托”,一邊招攬生意,一邊撒目著容易上當受騙的“點子”,以便接下來多糊弄倆錢兒。眼瞅著看玩意兒的人越聚越多,擠得裏外三層,他亮出一手絕活,拿出個鹹菜壇子,翻過來調過去地給大夥看,壇子裏空空如也,嘴裏頭念念有詞:“您往南瞧往北看,一邊來了一位仙,南邊這位是韓湘子,北邊那位是呂洞賓,欸……戲法來了!”說著話伸手在壇子裏一抓,拎出一隻活蛤蟆,扔地上到處亂蹦,但見他念著口訣一隻隻往外掏,一口氣從空壇子裏掏出十幾隻蛤蟆,四麵八方到處亂爬,有膽兒小的嬸子大娘,嚇得直往後躲。宋醜子掏完蛤蟆,用手一捂壇子口,說道:“那位問了,這裏頭還有啥?我跟您說,要啥有啥!老幾位給我捧捧場,我也賣賣力氣,再給您接著變。”正要放下壇子打錢,薑小沫突然衝進來,往地上一躺,嚷嚷道:“我說變戲法的,欺負爺們兒什麽也沒見過怎麽著,變蛤蟆叫什麽玩意兒?你變得了活人嗎?有本事你把你自己變壇子裏去給我瞧瞧,變得好少不了給你賞錢!”


    宋醜子闖蕩江湖多年,能不明白這個嗎?這小子穿得比叫花子還破,肯定不是同行,一看這就是訛錢來的,可又不便明說,忍著怒氣抱拳道:“小兄弟,我們變戲法的賣藝不賣身,此乃祖師爺傳下的規矩,寧讓藝壓錢,不讓錢壓藝,不能說為了幾個賞錢,就拿自己當玩意兒!”薑小沫翻身坐了起來,也衝他一拱手:“可敬可敬,小爺我成全你,我給你當個玩意兒,你把我變壇子裏去!”變戲法的下不來台,揪著薑小沫罵道:“你個靠死扇的,敢來刨我的杵,信不信我揍你?”薑小沫不含糊,嘴裏回了一聲:“今天就是端你啃包來的,且看你如何發落!”說罷護住周身要害,任憑宋醜子怎麽揪也不起身,更不怕挨打,打死了是命短,打不死是造化。變戲法的宋醜子無可奈何,也不知是哪兒來的小叫花子,一口的江湖話,還是個滾刀肉,隻得自認倒黴,把之前墊場子收的幾個銅錢扔給他,還不能讓看熱鬧的瞧出來,說幾句場麵話:“我不跟你小叫花子一般見識,拿上錢趕緊滾!”


    薑小沫見好就收,撿了錢擠出人群,趕緊先把五髒廟祭了。把式場一帶有不少賣小吃的攤子,其中一個攤子看著像是賣抻條麵的。抻成三尺來長的麵條,但是光抻不煮,也沒有湯鍋,抽出一根卷起來擀成餅,擱油鍋裏烙熟了,這叫一窩絲兒。他買了倆,狼吞虎咽地吃下肚子,這東西便宜是便宜,不過油重鹽大,吃著還挺香。吃完一抹嘴角的油星子,心裏那叫一個得意,暗暗叫著自己的名字:“薑小沫啊薑小沫,今後你可有飯轍了!”從此在這個把式場待住了,單找好欺負的江湖藝人,訛完變戲法的,又去訛相麵算卦的、賣野藥的、耍猴的、唱曲的,專幹揭鍋刨底的勾當,攪得人家做不成買賣。


    跑江湖是為了養家糊口,藝人們大多不願意跟一個小叫花子計較,怎奈這小子沒完沒了蹬鼻子上臉,一窩絲兒吃膩了想吃油渣餅,燜麵吃膩了想吃羊肉包子,本來一天隻訛一處生意,到後來半天攪和五六個買賣。江湖藝人來到一處,不能立刻做買賣,必須先拜碼頭,再拜同道,上下打點,問明了各種忌諱,方可撂地賣藝,該交的錢從不敢少交,辛苦一天也掙不了多少,還得讓一個小叫花子欺負,上哪兒說理去?您各位聖明,既然賣藝的交過了地頭錢,為什麽不找人揍薑小沫呢?因為替你出頭打人還得再給一份錢!跑江湖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薑小沫訛錢不多,能忍則忍了。


    一樣有不能忍的,那天有個說評書的在場子上撂地,說的是《袁了凡審鬼》:“話說大明萬曆年間,有一位縣令,姓袁名黃號了凡,滿腹經綸,為官清廉,給老百姓辦了很多好事。有一天鄉官跑來衙門呈報,說打魚的從河中撈出一個石匣,狀如房屋,上刻脊瓦,下刻門窗,門上刻著花木,門旁刻著坐獸,費了九牛二虎之力也打不開。袁大人聽罷暗覺蹊蹺,親自去河邊查看石匣,剛來到近前,忽然刮起一陣怪風,好端端一個石匣子,‘哢嚓’一下裂成兩半。裏麵僅有一張書箋,上寫‘欲知匣中事,唯有袁了凡,夜半三更時,河畔葦塘見’。袁了凡心底駭然,我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呢?”這個道活可長可短,有頭沒尾,說書的指這個吃飯,免不了添油加醋,剛講到筋節之處,正待使足力氣賣個扣子,薑小沫擠在頭一排,抱著肩膀看了半天,單等到這個節骨眼兒上,張嘴就刨了底:“我替你說吧,去了,捉住一個淹死鬼,引出一樁冤案,替死鬼報了仇。”還問人家:“有你這麽說書的嗎,兜過來繞過去,半天沒一句正文,經師不名、學藝不高啊!咱爺們兒有錢去聽《水滸傳》,沒錢不聽白話蛋!”幾句話正戳在說書的肺管子上,心說這是打哪兒來的忤逆種,半大不小看著也是個人樣兒,怎麽他媽的不幹人事兒呢?氣得接不上詞兒。周圍那幾個聽書的哈哈一笑全散了,錢也沒給。說書的惱羞成怒,扯住薑小沫就打。薑小沫仍是耍光棍那一套,嬉皮笑臉地一擺手:“別忙,說你是空子你還不服,使活不靈,打人你都不會,打人也有打人的規矩,小爺我今天給你長長能耐!”說完抱著頭往地上一躺,縮成個元寶殼,隨便你拳打腳踢,挨上一下叫上一聲“好”。說書的怕惹官司,不敢真下死手,一打一鬧又耽誤掙錢,自不免忍氣吞聲,掏錢打發了這小子。


    那個時候,跑江湖賣藝的人們大多投宿在“生意下處”,通常位於城外,不同於一般的客棧,隻接待江湖人。店裏的掌櫃、夥計懂得江湖規矩。來的不是行裏人,有閑房也說沒閑房;跑江湖的前來投店,報了蔓兒盤了道,沒閑房也能給你勻出個睡覺的地方。如若哪個江湖人做成了大買賣,做下榻生意的夥計們都可以沾點兒油水;杵門子沒開挨了餓,也能在店裏頭賒來幹餑餑、涼餅子。因為薑小沫太招恨了,藝人們收了場子,回到住宿的下處,常聚在炭火盆前,合計著怎麽收拾這小子。薑小沫既混過鍋夥,又算半個“老合”,可是說到底,他的歲數還是太小,涉世不深,不懂得人心險惡。常言道“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跑江湖的金點先生,哪一個不是號稱“謀欺孔明,計壓張良”?真要說使上壞,對付個小叫花子還不是易如反掌?


    薑小沫白天在雜耍場子訛錢,混上一口吃喝,夜裏跟流民乞丐擠在城外的破窩棚中安身,鋪破席、蓋稻草、枕磚頭,又髒又冷、臭氣熏天。夜裏睡不著覺的時候,免不了在腦子裏瞎琢磨,想起自己的爹娘當年跑江湖賣藝,估計也受過不少窩囊氣,心裏挺不是個滋味。


    這一天上午,他聽幾個流民乞丐在一旁叨咕,其中一人說:“你們聽說了嗎?今天是口北大財主馮老太爺八十大壽,在家門口搭棚舍粥。人老馮家的粥可不一般,隻用上等米料,幹的多稀的少,熬得了巾裹不漏、筷插不倒,喝上半碗能頂一整天,等中午咱也去嚐嚐。”另一個乞丐說:“城中是鎖家門的討吃窯,咱進去不是找打嗎?”之前那個叫花子說道:“放你一百二十個心,沒人攔著,咱是去喝粥,又不是去討飯,鎖家門也不能礙著馮老爺積德行善啊!”薑小沫平日裏給賣藝的搗亂,下半晌才能訛到錢,去早了賣藝的還沒開張,哪裏有錢給他?一早上起來什麽也沒吃,肚子裏頭正打鼓呢,聞聽城中大戶搭棚舍粥,饞得他直流哈喇子,心說甭等中午了,早去擠在前頭,先來上一碗熱乎的。


    當即進了城門,剛要打聽馮老爺府上怎麽走,就被一夥乞丐攔住了去路。這夥乞丐得有二十來個,大的十六七歲,小的十一二歲,個個衣不蔽體,蓬頭垢麵,如同剛打土地廟裏刨出來,見了穿戴講究的大爺大奶奶個個點頭哈腰,一看薑小沫從頭到腳這身“雜兒”,立時擰眉瞪眼,那股子惡勁兒全上來了,一個個比禿尾巴狗還橫。


    薑小沫身上背著人命官司,也聽說過鎖家門鞭杆子的惡名,不想招惹是非,低下頭便走。隻聽其中一個叫花子氣勢洶洶地一聲斷喝:“站住!”薑小沫心裏“咯噔”一下,自知躲不過去了,斜眼盯著為首的小叫花子。對方是個瘦麻稈,足足比薑小沫高出一頭,大黃眼珠子往外凸凸著,塌鼻癟嘴,一對扇風耳,裹著一件黑不溜秋的破棉襖,腰裏勒著麻繩,手握三尺多長的棗木條打狗棒,指著薑小沫的鼻子尖罵道:“你他娘的瞅啥?敢來這個地盤搶食吃,你是不是活膩了?”薑小沫明知這夥人不好惹,但嘴上不吃虧:“腿長在我胯骨軸上,嘴長在我臉上,我去什麽地方吃飯還得問你?”瘦麻稈大怒:“土鱉蛋嘴還挺硬,我看你是瘦驢拉硬屎——硬逞幹?強!來啊,給我往死了打!”一眾小要飯的掄著打狗棒、撿起地上的磚頭,衝上來就打。薑小沫在鍋夥混了一年,成天充漢子耍光棍,說到打架他可不怵,那真是“眼又賊腿又隨,手又準心又狠,打人他還不怕損”,摳眼珠、戳肋叉、踢褲襠,專往要害招呼。怎奈雙拳難敵四手,加之餓著肚子,盡管打倒了幾個小叫花子,他自己也被人踹倒在地,揍了個鼻青臉腫,順著嘴角往下淌血,兀自大呼小叫:“今天馮老爺做壽搭棚舍粥,我來吃他的粥,又不是進城討飯,你們憑什麽攔著?”瘦麻稈怒道:“狗雜種說什麽胡話,哪來的馮老爺?”


    薑小沫恍然大悟,哪有什麽舍粥的,準是江湖藝人買通城外的叫花子,給自己下了一個套!這個念頭一轉上來,身上的汗都涼了。瘦麻稈不由分說,又讓人把薑小沫拎起來,掄圓了巴掌左右開弓,一口氣抽了七八個耳光,打得他後槽牙全鬆動了,有心豁命,無奈雙手被人摁得死死的。薑小沫火往上撞,一口血唾沫啐在對方臉上。叫花子挨啐太正常了,不過話說回來,有錢有勢的啐他行,讓同為叫花子的薑小沫啐了,無異於遭受了奇恥大辱。瘦麻稈氣得暴跳如雷,又是一通疾風驟雨般的拳打腳踢,其餘的小叫花子也跟著動手,亂拳如雨點,打得薑小沫眼冒金星,耳朵裏嗡嗡作響,腦袋瓜子都木了。隻聽那個瘦麻稈叫道:“這個狗娘養的,打死倒是便宜他了,不妨帶去二鬼廟,挖了心肝,給鞭杆子下酒!”


    小叫花子們連聲附和,找來一條麻繩,七手八腳捆了薑小沫,推推搡搡帶到城北亂葬崗。穿過大片荒墳有一座古廟,前中後三座大殿,依著地勢,由南向北,層層疊置,步步登高。廟門口有幾個叫花子正倚著石獸曬暖兒。邁門檻進了前殿,兩側四尊神將,腦袋都掉了,看不出個模樣。瘦麻稈推著薑小沫又往前走,院子裏的青磚高低不平,一步一個坎,迎麵的正殿在三層台階之上,比前殿也好不到哪兒去,牆壁斑駁、簷角半塌,四下裏蛛網密布、雜草叢生。殿內極為寬敞,四壁點著燈燭,藍幽幽的火苗子不住顫動,有如鬼火相仿。同時有一陣陣飯菜的香氣撲麵而來,薑小沫提鼻子一聞,其中又夾雜著幾分餿臭的味道。無數乞丐或蹲或坐,也有斜躺在地上的,身上穿得又髒又破,五顏六色什麽樣都有,甚至有從死人身上扒來的裝裹,正各自端著破盆爛碗,唏哩呼嚕地往嘴裏灌湯水,吃相都如同餓死鬼投胎。


    大殿盡頭的供桌上擺著七八個破砂鍋,盛滿了雞鴨魚肉,有個周身癩瘡的大胖子坐在供桌後邊,周遭架著取暖的炭火盆。此人一張大臉,兩隻眼一大一小,正麵看不見脖子,四五層下巴疊在腔子上,寸把長的短須稀稀拉拉,但凡看得見肉的地方,都長滿了大大小小的膿皰,有鼓得鋥亮的,有破了流著膿水的,也有幹了結痂的,紅橙黃綠紫什麽顏色的都有,看一眼能惡心三天。穿著打了兩三個補丁的錦緞紅襖,滾圓的肚皮頂著桌邊,稍微一動,周身肥肉跟著嘟嘟亂顫,幾乎要流出來了。手攥一根杆棒,四尺多長,粗如鵝蛋,亮似烏金。幾個年紀輕輕的乞丐婆子陪在旁邊伺候著,均是描眉打臉、青布包頭、衣衫不整、半掩酥胸,倒還有幾分姿色,江湖上管這一路乞丐婆叫作“女撥子”,正一口酒一口肉地往大胖子嘴裏塞。薑小沫偷眼一瞄,心說:“甭問,這個大胖子準是花子頭了。”


    飯莊子裏的剩菜折籮分為三等:掌櫃的和廚子吃頭籮,不乏整雞整魚,甚至沒動過筷子的;跑堂夥計和學徒吃二籮,也能見著葷腥,至少有那麽幾塊肥肉片子;三籮隻剩下魚刺骨頭爛菜葉子了,這才輪得到叫花子。鎖家門的乞丐說是討飯,可從不堵在門口,不耽誤飯館做生意,夥計按時將剩飯剩菜倒入木桶,從後門交給他們。一般的叫花子吃三籮,門中論得上身份的吃二籮,乞丐婆和鞭杆子吃頭籮。對外說是頭籮,實則是單做的,但是規矩不能破,無論山珍海味多好的東西,必須倒在破砂鍋裏,因為你勢力再大也是要飯的,隻能吃折籮、住破廟,剛買的砂鍋子敲豁了口才能用,穿的綾羅綢緞也得打幾個補丁,否則就衝這三妻四妾、文臣武將的陣勢,手底下又管著這麽多流民,說反不就反了?不能讓朝廷把你當成眼中釘、肉中刺。


    瘦麻稈帶著一夥小叫花子,一步一棍打著薑小沫往前走。薑小沫不服不忿,挨一棍子罵一句,句句不帶重樣的,越罵調門兒越高。鎖家門鞭杆子“大羅羅密”正吃得滿腦袋都是油,迷迷糊糊無精打采,撩眼皮瞟了瞟薑小沫,氣哼哼地罵道:“哪他媽來的蛤蟆吵坑,攪得爺心煩意亂!”瘦麻稈照著薑小沫腿窩子踹了一腳,叫他跪下,然後畢恭畢敬地稟告:“大幫主,有個外來的狗崽子,跑咱地盤上搶飯吃,被哥兒幾個抓住了,帶回來挖出心肝給您下酒。”大羅羅密甕聲甕氣地說:“臭要飯的髒了吧唧一身跳蚤,我吃得下去嗎?那什麽,官牢中還缺個頂命鬼,正可拿他湊數!”


    所謂“頂命鬼”,指的是砍下腦袋交給官府,充為馬賊土匪領賞,或是哪家吃了人命官司,買通官府和丐幫,胡亂找來一個替死鬼,給出錢的主家頂命。不一定掉腦袋,也有替人蹲大牢或充軍發配的。大羅羅密一聲令下,當時過來幾個叫花子,先把薑小沫鎖到供桌旁的抱柱上,跟前擱著臊氣烘烘的尿桶子,至於幾時帶去官牢當頂命鬼,得等大羅羅密吃飽喝足了再說。薑小沫已被打得鼻青臉腫,渾身上下沒有不疼的地方,看著大羅羅密守著滿桌子酒肉胡吃海喝,又聞著大殿裏的飯菜香,直餓得肚子咕咕亂叫。他心中憤恨至極,正要破口大罵,卻被一個弓腰駝背的老叫花子,拿一塊破布塞到了嘴裏。薑小沫隻覺又鹹又苦的惡臭直撞腦門子,熏得幾乎暈死過去。


    就在此時,又有一個叫花子進來通稟,說是外邊來了個拜山頭的。入國問禁、入鄉問俗,江湖人來此拜山叩寨的太多了,大羅羅密沒當回事兒,伸手捏了塊花墩肉扔到嘴裏,一邊嚼著一邊含含糊糊地應了一聲。叫花子領命出去,帶進來一個風塵仆仆的老客,看樣子四十歲上下,頭頂狗皮帽子,身穿反毛皮襖,肩上背著一個藍布褡褳,裏頭塞得鼓鼓囊囊,腳蹬氈子靴,叼著個半長不短的煙袋鍋子,打扮得土頭土腦,卻長了一雙賊亮的夜貓子眼,從裏到外透出一股子精明,還牽著一頭黑驢,緞子似的皮毛烏黑發亮,粉鼻子粉眼四個白蹄子。大羅羅密那對陰陽眼也不是擺設,一望即知,來人是個憋寶客,當下用手一指,厲聲嗬斥:“好大的賊膽,敢來我二鬼廟憋寶!”


    憋寶客剛進門就被戳破了底,然則一不慌二不忙,夜貓子眼轉了一轉,上前行禮道:“既然到靈山,豈可不朝佛?久聞大幫主赫赫威名,在下途經口北,今天順路到二鬼廟拜拜山頭,絕無憋寶之意。”


    大羅羅密虛睜二目,冷笑道:“誰不知道你們憋寶的無利不起早、有利盼雞啼,個個是滿肚子轉軸的錢串子,從不踏足無寶之地,又慣會插圈做套,坑挖得圓實極了,非讓人掉裏頭不可,怎肯平白無故來到二鬼廟?”


    憋寶客一揖到地:“眼前之事,猶恐未真,江湖路上的傳言,又豈可盡信?您想,此地北連朔漠,一年兩場風,一場刮半年,地皮上有什麽寶貝也刮沒了!”


    大羅羅密怫然不悅,撇著嘴說:“甭跟這兒油嘴滑舌,既然你是個憋寶的,身上怎麽不得有幾件稀罕玩意兒,敢不敢拿出來讓咱開開眼?”


    憋寶客恭謹地說:“不來由客,來時由主,您開了尊口,在下豈敢不從?隻是大殿上燈燭昏暗,待我晃個亮子,好讓大幫主仔細觀瞧。”說著話把手伸入褡褳,從中摸出四個蠟燭頭,都不過寸許長,擺在地上點亮了,四麵八方,亮如白晝。群丐一陣躁動,七嘴八舌地讚歎。憋寶客衝著眾人一拱手:“此乃金蠟燭!”


    大羅羅密哼了一聲:“幾個小小的蠟燭頭,值仨不值倆的破玩意兒,隻不過比尋常的燈燭亮了些,又有什麽出奇?”說完不耐煩地揮了揮手,催促憋寶客趕快亮寶。


    憋寶客不敢怠慢,一扽手中韁繩,指著黑驢說道:“諸位上眼,我這頭寶驢,口齒毛色、身腰蹄腿、五官槽子、前襠後腚,無不出眾,抽一鞭子跑一千,擂一棍子蹦三蹦,紮一錐子滿天飛,誰的話也不聽,隻有我降得住它。”


    大羅羅密冷笑一聲:“我看你是土眉混眼沒見過世麵,紮上一錐子,它是頭豬也能躥上天,無非一頭強驢罷了,還快得過千裏馬不成?咱口北別的不多,塞外的駿馬良駒可有的是。你這毛驢子牽到驢馬市,隻配開膛破肚下湯鍋!”那黑驢似乎聽得懂人話,脖子一梗,衝大胖子“嗷嗚嗷嗚”叫了幾聲。大羅羅密怪眼一翻,以手中杆棒指著黑驢的鼻子尖,沉下臉來說道:“我這掩身棒子,打遍三十六個討吃窯,死鬼躲不開,活鬼避不過,擂上一下非死即殘。陰陽兩條路上,見了它誰不哆嗦?再強的驢,我一棒子下去也打得它俯首帖耳!”說完一舉掩身棒子,作勢要打,黑驢嚇得退了三步,再不敢叫了。一眾乞丐也是麵無人色,個個抖如篩糠。討飯的叫花子賤命一條,天不怕地不怕,可沒有不怕掩身棒子的,都給大幫主打怕了。


    憋寶客忙對大羅羅密說:“別別別,打壞了牲口等於打折了我的腿。您且慢發怒,先把棒子放一放,再瞧瞧下一件寶物。”隻見他把煙袋鍋子送到嘴邊,吧嗒吧嗒緊嘬了幾口,吐出一陣嗆人的煙霧,在大殿內徐徐散開:“諸位上眼,這個煙袋鍋子非比尋常,裝足了煙絲,點著後不必續火,一個對時之內,拿起來就抽!”


    大羅羅密一臉不屑:“賣瓜的也沒有說瓜苦的,一個破煙袋鍋子有什麽了不起?你看看我這個!”端起桌上一個破砂鍋子,鍋邊磕得坑坑窪窪,從裏到外油脂麻花還沾滿了飯嘎巴,兩條粗鐵線箍著幾道裂紋,鍋身上八個字——“逢坊吃酒,遇庫支錢”。過去的砂鍋不結實,很容易燒裂,窮人家舍不得扔,拿鐵線箍上,往裂縫裏抹幾個飯粒,再擱到火上烤,等飯粒烤成焦炭,裂縫也就堵嚴實了。箍得好的砂鍋,甚至可以用上一二百年。大羅羅密趾高氣揚地說:“我鎖家門的破砂鍋子受過皇封,拿到任何一處,甭管是平頭百姓的住家,還是鐵帽子王爺府,隻要有門有戶,你當家的吃啥,就得往我這破砂鍋子裏放啥,少一樣也不行,比你的煙袋鍋子如何?”


    憋寶客擦了擦額頭上的冷汗:“煙袋鍋子再厲害,它不能當飯吃,如何敢比大幫主的破砂鍋子?我這不是魯班爺跟前耍斧子、火神廟門口點燈籠嗎?”


    大羅羅密輕蔑地一笑:“你瞧你這人酸的,長短話不夠你說的,你還有什麽拿得出手的東西?”


    此時已過晌午,各個討吃窯的叫花子都來交差,二鬼廟中的乞丐越聚越多,把廟門都給堵嚴實了。群丐見一個土頭土腦的老客在跟大幫主鬥寶,這可是千載難逢的熱鬧,都抻脖瞪眼地擠在四周看著。


    憋寶客抖了抖自己身上的皮襖:“我這件關東寶襖,有個俗名叫‘麥穗子’,用貉子頭頂的皮子縫成,摸上去油光水滑賽過錦緞,三伏天穿著不熱,三九天穿著不冷!”裘皮有粗細之分,貂狐虎豹、猞猁猻、海龍皮均為細裘,當年僅供權貴穿戴,老百姓隻能穿鹿狼豬馬狗羊之類的粗裘。貉子皮並不罕見,但是貉子個頭不大,腦瓜頂的皮子比銅錢還小,多少隻貉子才湊得成一件皮襖?況且從上到下看不出針腳來,絕對稱得上是件寶襖。


    大羅羅密卻不以為然:“灶王爺伸小手,你還拿上糖了,碎皮子破襖也敢稱寶?今天讓你見識見識!”他肩上搭著一件團龍褂子,由於長得太胖,團龍褂子穿不上,隻能搭在肩上,當即晃著大胖身子,抖開團龍褂子讓憋寶客上前觀瞧。明黃的緞麵,衣襟上七鑲七滾白地蝴蝶紋絛,綴著五枚鎏金鏨花銅扣,左右盤蟒紋箭袖,袖口釘著金邊,挖空鏤出福壽字樣,下擺彩繡海水拍江崖、鯉魚躍龍門,藍綢子內襯,絮著絲綿,邊角上打著倆補丁,前後身團繡五爪金龍,兩個袖子上是避火獸和避水獸,跟皇上穿的一樣,等同於丹書鐵券、免死金牌。


    憋寶客看得兩眼發直,自歎弗如:“我的幾件東西與大幫主一身行頭相比,實不及萬一。我憋了半輩子寶,至此方知天外有天,當真是自取其辱!”


    這話可說到大羅羅密心縫兒裏去了,登時哈哈大笑,渾身的肥肉直跟著顫悠,環顧左右說道:“還以為來了個什麽出奇的人,鬧得這麽玄,想在我麵前賣弄,簡直是‘驢腚上貼膏藥——放屁都沒門’!”


    殿內乞丐拚命給大幫主叫好,手中打狗棍“哐哐哐”往地上猛戳,震得木梁上的灰塵直往下掉。憋寶客在群丐的哄罵聲中分開眾人,牽上黑驢灰頭土臉地溜了。大羅羅密得意忘形,抓過酒壇子開懷暢飲,喝了個爛醉如泥。


    咱再說薑小沫,他被打了個半死,鎖在柱子上掙脫不開,又餓得前胸貼後腔,眼前冒著金星,嗓子眼反著酸水兒,腦子裏昏昏沉沉,不知過了多久,忽聽二鬼廟中喧聲四起。


    原來已經到了轉天早上,憋寶客去而複返,著急忙慌地拜見大幫主,說昨天走得匆忙,忘了帶走金蠟燭。聽他這麽一說,一眾乞丐才發覺,四個蠟燭頭點了一天一夜,仍是之前那麽大,仍是之前那麽亮,這可奇了怪了!憋寶客趁機誇口:“我的金蠟燭不僅不會滅,它還可以照寶呢,哪裏埋了窖金窖銀,燭光之下無不顯形!”


    大羅羅密聞言一愣,死死盯著四個金蠟燭,看在眼裏拔不出來了,心說我身為一幫之主,替朝廷管著西北路的乞丐流民,位比王侯,何曾見過這等奇珍異寶,隻怕皇上老爺子也沒享受過,真是妙不可言,不由得貪心大動,眨巴著一大一小兩隻陰陽眼說道:“憋寶的,你把四個蠟燭頭留在二鬼廟,我的掩身棒子、破砂鍋子、團龍褂子,任憑你帶走一件!”


    憋寶客聽完直嘬癟子:“我獨來獨往,拿著掩身棒子打誰去?破砂鍋子、團龍褂子白給我也不敢拿,那是受過皇封的東西,萬一讓官府瞧見,如何吃罪得起?”


    大羅羅密鼠肚雞腸,在他想來,鎖家門這身要飯的行頭有名無實,比如說他拿著破砂鍋子出去討飯,你當家的吃什麽,就得給他吃什麽,那是衝著破砂鍋子嗎?他拿不拿破砂鍋子,那家人也不敢不給,因為鎖家門的勢力在這兒擺著呢!據他所知,憋寶的個個是財主,給騎黑驢的老客多少錢,人家也不見得賣金蠟燭。再說丐幫有丐幫的規矩,乞丐不能拿錢買東西,看上什麽東西掏錢論價,那還是要飯的嗎?說換是冠冕堂皇,何況也不是真換,無非是不便明搶,轉頭讓幾個惡丐跟上去,等憋寶客離開口北,走到荒僻之處,打上他一悶棍,再把東西搶回來即可。


    憋寶客不知大羅羅密心裏打的什麽壞主意,見他執意要換,無可奈何地說:“這麽著吧,蠟燭頭一共四個,掩身棒子換一個,團龍褂子換一個,破砂鍋子換一個,頂多換三個,想把四個蠟燭頭全留下,您還得再給我一件東西。”


    大羅羅密說:“那有何難?相中了什麽你盡管帶走!要不然我給你幾個乞丐婆子?”身邊的丐婆子們聽聞此言,眼中直放光,慢說憋寶的腰纏萬貫,哪怕就是個普通莊戶人,跟著回去踏踏實實過日子,那也強似在二鬼廟中伺候這個一身癩瘡、臭不可聞的怪物。鎖家門的大羅羅密喜怒無常,以往因為說錯了話、夾錯了菜,死在他棒子下邊的已經不計其數了,當時一個個心裏長草,趁著大羅羅密不注意,對著憋寶客眉目傳情,拿眼神兒說話。


    憋寶客卻連連擺手,看了看鎖在柱子上的薑小沫,對大羅羅密說道:“我還缺個牽驢的,不如您把這個小叫花子給我,咱就‘墳地改菜園子——拉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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