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千嶼頭發散在肩上,走路的姿勢略有古怪,遲疑地朝他走過來,雪地上蔓延一串腳印。


    沈溯微確認她不是幻象,心中一跳。見她隻著中衣走在雪地中,立即脫下自己的外裳披在她身上,將她裹住,“怎麽了,出什麽事了?”


    徐千嶼已經元嬰,不會挨餓受凍。但他見此狀,仍覺得心驚。


    徐千嶼仰頭,黑黝黝的瞳子盯著他不答話。嘴角向下一撇,是一個很想要什麽,又有些委屈的神色。


    沈溯微意識到不對。徐千嶼如今斷然不可能以這樣的眼神看他,便將手握住她的手,果見她經脈內靈力外泄。


    “你在夜遊。”他輕聲道,垂眸給徐千嶼調息。


    當年徐千嶼抱住他喊娘的事情曆曆在目。如今想起,趣味與痛楚交織。沈溯微看著她心道,她看他的眼神,約莫是又將他當成了母親,才會如此依戀。


    他猶豫片刻,要不要化為女身。隻是如今被拴著,化形術難施。


    正想著,徐千嶼忽而垂眼,睫毛顫顫,盯住他手中金盤。盤裏的葡萄各個滾圓飽滿,散發出甜蜜的果香,聞著很是誘人。


    沈溯微當即蹲下,將金盤放在雪地上。


    葡萄有皮,徐千嶼是不吃的。他摘下一顆,急於幫她剝出來。徐千嶼冷不丁撲過來緊緊摟住他脖頸,身上帶著微涼雪意:“師兄。”


    第140章 抉擇(十二)


    葡萄從指間滾進雪地。


    沈溯微反手將徐千嶼摟緊, 正疑心自己聽錯,便又聽她在耳畔喊了一聲“師兄”。


    這一聲令他自耳廓始,引得渾身戰栗。


    當年他想搞清楚徐千嶼為何夜遊, 曾經翻過典籍。書上說, 小兒夜遊, 除魂魄不全易驚悸之外,另就是存有心結。


    徐千嶼去外麵找娘,想來是因為水微微對她有敵意,才叫她鬱結於心, 隻能用這種方法紓解。


    這不是他能解決的,隻好作罷。隻盼入門後,同門之誼能彌補這份遺憾。


    如今, 這樁心事應該確實了了。因為徐千嶼不再找娘, 卻在找他。


    沈溯微震動之間, 清晰地意識到:他傷害到她了。


    若非如此, 她不至於鬱結於心,以至夜不安枕。


    他一直想守護師妹如奉手中完璧, 誰知他卻在這枚玉珠之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刻痕。


    如一把鋼刀剜在心上,胸腔內登時泛起一股帶鐵鏽味的疼痛。


    徐千嶼攥緊他的衣服,好像攢了許多話, 片刻之後, 竟抽泣起來, 如長長逸散了憋悶在胸腔內的一口氣。


    滾燙的眼淚滾進他的衣領。她的眼淚, 比罵他、漠視他還令他難忍。


    “別哭。”沈溯微閉眼, 撫她的背, “對不起, 別哭。”


    見她鞋子濕透了,沈溯微將金盤收起,將徐千嶼一把橫抱起來,往昭月殿走。


    路上又下了雪。月照飛雪,徐千嶼很是安靜。


    沈溯微不知道她晚上要回哪裏。但昭月殿無人,可以給兩人片刻相處之機。


    他把她放在塌上,拿被子蓋住,脫下鞋襪。握住她的腳踝,鎖鏈忽然延展,鎖住經脈,尖銳的疼痛提醒他,不該做這些。沈溯微手指略微加力,沒有理會,將被子與她蓋好。


    徐千嶼拉著他的袖子不放,邀請他進自己的境。


    沈溯微望著她道:“我不能進去。”


    等你醒來,肯定要生氣。


    但徐千嶼硬要他進來,他隻得抽出元神進入了被離火境包圍的平境。


    甫一進去,沈溯微便知徐千嶼為何急於他進來。


    當日被他縫好的白兔玩偶,又被人殘暴地扯破,趴在地上,花瓣散落一地。


    沈溯微垂眸看這“凶殺現場”,心內卻泛起一陣隱痛,感覺這被扯破的不是玩偶,是他自己一般。


    他將兔子提起,耐心將花瓣裝回去,隨後放入袖中。


    徐千嶼麵色一變:“這是我的,你怎麽拿走。”


    她飛快從他袖中扯出了兔耳,卻叫沈溯微一把捏住兔身。徐千嶼硬往外麵拽,眼看兔子被拽得變形,沈溯微便鬆了手,還給了她。


    徐千嶼拿到手中,卻不滿意。又拉過他,把白兔強行塞進他手中,然後目不轉睛地望著他。


    “……”沈溯微卻知道她想做什麽。


    她後悔了。她想讓他在境中,再幫她將兔子縫好。


    “我帶回去補可以麽?我若不拿走,等你醒了,又要將它扯破。”沈溯微看著兔子道,“你再扯破兩回,它經不住的。到時便縫也縫不起來了。”


    徐千嶼坐到床邊,勉強同意。


    沈溯微知道自己該走了。


    如今剛獲得徐冰來一點信任,離開雪崖洞太久並非明智之舉。若被懷疑,隻恐日後再難得自由。遑論感知他心魔的鎖鏈,無時無刻不在提醒他逾矩之處。


    但徐千嶼想要他陪著,他便邁不動步子。


    他將小屋內被離火燎到的木馬修好,將玩具球歸到一處,環視一周:“還想做什麽?”


    徐千嶼道:“師兄幫我梳頭。”


    沈溯微於是坐在床上幫她編辮子,手上沒有花,便將喙鳳蝶別在發髻上。反正境中所為,出了平境,也不會留下什麽痕跡。


    剛撩開頭發,他清晰看見徐千嶼後頸處,有一處紅黑交織的痕跡。是淩波劍的劍氣所傷。


    “你同徐見素動手了?”


    普通的打鬥傷不到此處。非得是二人一同滾在地上狼狽纏鬥,才能留下這樣的痕跡。


    “你又不在。”徐千嶼道,“自然是二師兄陪我練劍。”


    沈溯微沒有做聲,卻感到一種情緒在心中靜靜地發酵。


    如今除了他,誰都可以親近徐千嶼。


    他陪練時,從無一次傷到徐千嶼;徐見素陪練,徐千嶼卻顯然是受了欺負。但是徐千嶼叫二師兄卻叫得親昵,表明在他不在的時候,二人的關係有了突飛猛進的進展。


    他覺得有些不平。


    “你打不過徐見素?”


    徐千嶼道:“有時還行,有時不行。”


    沈溯微道:“徐見素的劍意凶猛,但急躁冒進,耐力也有限。你跟他對上,要利用身形之便,先躲開幾次,引得他暴怒,再從後麵砍殺他。”


    沈溯微聽得她應聲,將那處劍痕消去。分明已經消去,他還拿指反複摩挲那塊皮膚,似在忍耐:“哪裏還有?”


    徐千嶼開始拆衣服,沈溯微一把止住她,壓住心神:“算了。你記得告訴師尊,叫他不能傷你。你要打回去。”


    實際上,徐見素被砍得更厲害些。那些劍痕是徐見素暴怒反抗時留下的,也不疼,徐千嶼就沒管。


    但夢遊中記不得這些,沈溯微說她受委屈了,她自己便覺得真的很受委屈。


    徐千嶼琢磨方才他所說二師兄的弱點,心想正是討教良機,便纏著師兄教她練劍,日後能報複回去。


    沈溯微手中現了尺素劍,卻見徐千嶼直直地盯著劍身,臉沉下去:“我的紅繩……”


    沈溯微從境中取出雙魚紅繩:“我練劍處,風雪交集,怕掉了才取的。”


    徐千嶼一把奪走紅繩,表情很是生氣,思索了一會兒,又拉過他的手,壓著他,強行給他係在腕上:“不準取下來。”


    沈溯微任她係上,竟隱隱感到一種喜悅。


    好像徐千嶼係的不是紅繩,而是用什麽東西將他鎖住了。


    這般侵占標記,應該還是想要他的吧?


    徐千嶼看他蒼白的手上,係著一根細細的鮮豔的紅繩,有種古怪的漂亮。她將其轉了轉,在他腕間看到金色鎖鏈的形態,如內毒蛇一般迅速在皮膚下凸起:“這是?”


    “沒什麽。”沈溯微迅速將手收入袖中,“拿劍,我教你。”


    徐千嶼能感覺到沈溯微似乎在趕時間。


    又要走了麽?她感覺很不高興。


    徐千嶼隱約記得,沈溯微先前教過她,如何鎖過他的神識。當時那口訣,她竟然還記得;如今兩人應算是元神在境中。那麽,倘若她念口訣,是不是便能將眼前的人鎖住了?


    好像沒什麽紕漏。


    念一下試試。


    徐千嶼手上拿著劍,沈溯微正給她調劍姿,全無防備。徐千嶼背後忽而冒出虛金色的元神,探出觸角般神識,呈四麵包抄之姿。他沒想到的是,自己的神識竟然不受控製地出來,兩者相觸,迅速呈絞纏之狀,不由麵色大變。


    幸而他反應極速,劍氣凝成一層冰霜,將兩人神識隔開,身後冒了一層冷汗,壓住喘息道:“你結嬰了……”


    徐千嶼如今已至元嬰境界。元神一觸,感覺比以往要強上許多。


    徐千嶼睜大眼睛看著他,她沒想到,這個訣此時念出來是這種效果。徐千嶼品味了片刻,抱上去,還想再纏。


    偏生沈溯微擋著她,仿佛非要她一句回答:“你還要我麽?”


    徐千嶼道:“是你先不要我的。”


    “沒有不要你。”沈溯微心中一痛,“對不起,我不該說那些話。”


    “把你說的寫下來。”徐千嶼在境中呼風喚雨,手一伸,紙筆便飛入手中。


    沈溯微接過筆,手有些抖,寫得極為認真。


    徐千嶼耐心地等了半晌,他好似寫了很多話,具體什麽,也沒看懂。但感覺還不夠正式,指著底部道:“我要這裏畫一個圈,要你一縷元神,纏在這裏。”


    她腦海中浮現的是花涼雨和孚紹的那張婚書上的東西。


    “不行。”沈溯微意識到那是神魂之契,他在徐冰來麵前一直說自己一廂情願,這樣豈不是留下證據,又叫徐千嶼引麻煩上身。


    他將那張紙一折,放在境中顯眼處。隻盼徐千嶼醒來能看到,能原諒他先是假仁假義地撒手,又因無法抗拒私欲,忍不住占有。


    話畢,冰層融化,神識再度相觸。


    分明相觸,徐千嶼卻沒有感覺到快意,很是焦躁,沈溯微抓住她的手,“別動,沉入靈池。”


    徐千嶼閉上眼,卻體會到了另一種感覺。


    感覺磅礴的靈力,自神識緩慢灌入進入自己的身體,再順著周身經脈運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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