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進歎為觀止,不知道該說徐千嶼膽大妄為,還是該說花青傘的臉有什麽好撓的,那麽硬,別把自己指甲摳壞了。


    林進低頭問徐千嶼:“你幹什麽要撓花長老的臉?”


    徐千嶼想了一想:“弟子昨夜做了個夢,夢到花長老追著我打,還指骨劃破了弟子的臉。雖然她沒有臉,我也要撓花她的唔唔……”


    林進趕緊將徐千嶼禁言了,向七竅生煙的花青傘一揖:“言行無狀,胡言亂語。花長老,別生氣,這弟子以下犯上,攻擊長老,按律該帶去掌門那裏發落,我這就把她帶走。”


    丟出的三張符紙化一柄金劍,握在花青傘手中,一劍斜劈。她和徐冰來不睦,什麽事讓她不爽,他就爽了,自然不願林進帶走徐千嶼,他們必然包庇:“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和掌門穿一條褲子。”


    林進左手拎著徐千嶼,如背後長眼,折扇一開,反身將劍架住,片刻收扇,戰意收斂,露出一雙含笑的儒雅狐狸眼:“你可以罵一罵我,掌門,還須尊敬。”


    花青傘帶著陰雲出門,嚇得四周弟子一哄而散:“看什麽看。”


    她這時想起徐千嶼亂編的那個夢,還挺奇怪,仿佛何時何地確實發生過一般。


    她妖修出身,性格極端,若是見到扶不上牆的美人,真的會忍不住劃破對方的臉。


    *


    徐冰來正與沈溯微在室內說話。徐千嶼跪在了簾外,沈溯微要退,徐冰來未準,同他說完才理會徐千嶼。又叫他站在簾內,旁觀全程。


    徐千嶼大約知道闖禍,分外乖巧。徐冰來隔簾看著那安分跪著的影子一會兒,嘖嘖稱奇,很難相信那是鑿牆的野丫頭。故而他第一句竟沒有開口問責,而是笑道:“哎,你怎麽不衝我大喊大叫,叫本尊放了你那好姐妹?”


    徐千嶼奇怪地抬頭看他一眼:“難道我大喊大叫,你會放人?”


    照徐冰來的性子,他必然義正詞嚴地說“你別以為是我女兒就能無視規則”之類的話,事情不辦,腔調兒倒足。沒用的事情,她才不幹。


    她安靜,是因為這已經比她預想得快很多。見掌門一麵不易,還有什麽比直接扭送到掌門麵前更快的?等一等倒也無妨。


    而且他竟然知道虞楚和她關係親密,又是玩笑的語氣,可見掌門深入掌握著陳鐸的事,而且此事並不很嚴重,便放下心:虞楚的水月花境有救了。


    徐冰來果然滿意道:“當然不會,你懂規矩就好。”又摁了摁鼻梁,斥道,“你說你惹花青傘幹什麽。”


    就花青傘那張咄咄逼人的性子,他聽見那一把嬌聲都忍不住想打,二人不合已久。林進報告徐千嶼撓了花青傘的臉,他喝了口茶,不予置評,內心竟然生出一絲不該有的爽快。


    故而此時他看徐千嶼,又順眼了許多,竟起了閑心,招手道:“來,正好有空,本尊看看你的劍。”


    徐千嶼一怔,將木劍摘下,雙手奉上。


    徐冰來深諳器道,相劍的眼光極高。有了敗雪的教訓,徐千嶼早就想要讓他看看外祖父給她的這把木劍是否合適。倘若與她不合,她便珍藏匣中,另選自己的本命劍。


    徐冰來見是把木劍,麵露嫌棄,除入門幼童,少有人用木劍,木太溫吞,攻擊性不如金與鐵。木劍不是煉出的,是刻出的,像他人信手之作。若粗糙,到時還需另配一把。


    徐冰來將劍擎開一截,目光忽地一變。


    這木劍出鞘,錚然有聲。角度分外淩厲,恰至好處,倘若是信手之作,那也是百年的劍君信手裁切,落刀無悔,一生所學招式劍風,都融於這利落的幾刀中。


    徐冰來抽出劍看了半晌,轉身遞給站在一旁的沈溯微。


    因徐千嶼並不知簾內有人,沈溯微隻同他傳音:‘師尊何意?’


    ‘你不是說,見這把劍使你心不定麽。’徐冰來道,‘我倒要看看其中有何古怪。’


    沈溯微道:‘弟子無礙。’


    ‘如何無礙?它若與你相衝,為師便撅斷了它。劍能再尋,人到哪裏找?’


    ‘不可。’沈溯微知道此劍對徐千嶼的意義,立刻接過劍。他雖然見徐千嶼用過幾次,但親手觸碰還是頭一回。甫一握住這把木劍,他便感到一陣錐心之痛。


    他的‘境’,在這痛楚中破碎塌陷。


    不,片刻後他意識到,他的‘境’完好無損。此時所見,皆為逼真的幻象。


    在這幻象中,他的境碎了,那必是經曆鏖戰,受了重傷。境內冰消雪融,他探手進去,從裏麵,取出一根……糖葫蘆。


    糖葫蘆的糖衣融化,無可挽回地向下流淌,流到了他蒼白的手背上。他將這根融化了一半的糖葫蘆,遞到另一人手上。


    因是幻像,那人的臉是未知的虛妄。


    她接過了。但片刻後,糖葫蘆滾落在地。


    一口都沒有吃。


    “你瘋了。”他聽到自己平靜地說。


    對麵沒有回答她。她的手摸上來,生澀而冰冷,令人毛骨悚然。外麵電閃雷鳴,空氣中湧動著令人難以忍受的沉悶。他竟沒未還手,任人觸碰。


    他知道那句話,是對自己的評價。


    那時約莫已入道,他沒有情緒的感知,隻能從動作中判斷出對與錯,是或否。


    他看到茶裏有藥,端起來直接喝下;他隻殺人,從不辱人,但那人撲倒在麵前時,他輕輕地給了她麵上一掌,還要麵無表情拎著她的領子,看她的反應。


    事事反常,事事都選了錯誤的項。


    根據沈溯微對自己的了解,那一定是他迫切地想探尋一個答案,以至於其他一切,都被暫時推到一邊。


    什麽答案呢?他想看看,她還能做到哪一步。


    她翻窗走了,留下一地如霜的月光。


    暴雨降下,涼意衝刷進閣子。


    他嗅到了一縷空濛香,笑了笑。片刻,無情道破,墜入境中。


    ‘溯微。’徐冰來見他不言語,喚他一聲。


    沈溯微看著手中劍,做出判斷:此劍曾沾過他的血,也就是常說的與他相衝。倒也未必會傷害他,隻是會持續地刺激他,叫他產生一些心魔幻象。


    幻象與破道相關,不是好兆頭。


    但他不動聲色,先問:‘師尊看此劍如何?’


    ‘旁人倒罷了。’徐冰來目光如炬,‘徐千嶼,性太剛烈,命帶血氣。若用金鐵之劍,越是鋒利,越是與她兩敗俱傷,隻有用木劍能將她包容。’


    沈溯微看向前方。徐千嶼跪在簾外,約莫等得有些忐忑,輕輕探頭,那雙耳朵便一晃,落下一道生動的影。


    沈溯微將劍遞回:‘弟子亦覺甚好。’


    除了與他相衝之外,此劍淩厲而有圓融抱樸之意,確是一把好劍,刻此劍之人,境界遠在他之上。


    他長睫之下,目色淡靜。玄玄鬼鬼,他從來無懼,更不怕小姑娘的一把劍。


    徐冰來覺得一切稱心如意,甚是順利,心情大好:“徐千嶼,你當日那句話怎麽說來著?”


    徐千嶼疑惑:“哪句?”


    徐冰來竟拿腔拿調地模仿了半句:“就‘我要進內門……’”


    徐千嶼心道,她哪有用那種腔調說話!趕緊打斷他,跪直道,“我要進內門,我要沈溯微給我當師兄!”


    少女的聲音帶著股蠻霸的嬌氣,偏又有如珠玉撞地,利落決絕。


    ‘聽到了麽?’


    沈溯微握住椅背的手一緊。


    然徐冰來卻聽著不太順耳,眯眼:“哎,你怎麽又不提讓我當你師尊了?”


    徐千嶼長睫微顫,小聲道:“那不是一個意思嗎。”


    她這回沒仗酒勁,當著麵喊“我要你做我師尊”,太過尷尬,喊不出口。剛好師兄不在,倒能一喊。


    “掌門,我的劍怎麽樣?”


    自那簾子縫隙中探出修長的手,握住半個劍身:“拿去吧,還行。”


    徐千嶼大喜,她知道這就是很合的意思。往後她可以帶著外祖父的心意闖天下了。


    隻是接劍時,她忍不住從簾子縫隙中歪頭一探,看見徐冰來的眼睛,便小聲問他:“師兄好嗎。”


    “……”徐冰來垂目一瞭,他最討厭人侵入他的領地,試圖窺探他,然此時徐千嶼一雙眼睛自縫隙期期艾艾地仰看,眼瞳黑亮,竟叫他看出幾分可愛。


    可惜不是屬於女孩的可愛。他年輕時亦喜歡毛絨絨的靈獸,大約是那種活潑好動,憨態可掬。


    他將簾子一拉,輕擋在她麵上:“我允你進內門了嗎?還有你這是什麽頭發,長了角似的,給我換了。”


    徐千嶼腦袋一縮,氣得不輕。


    徐冰來饒有興味地瞥沈溯微:‘問你呢,你答她一句?’


    “……”沈溯微垂眸不語,眼睫微顫,難得在他臉上看出幾分局促。


    他不願突兀出現,徐冰來便給徐千嶼道:“不關你事,好生準備大選。”


    “謝掌門。”其實她也寫信蝶問候過,不過信蝶未歸,想必師兄清修正忙,不想被她打擾,便未再回複。


    “還有事麽?沒事下去。”


    “掌門。”徐千嶼見他不罰自己,便趁機道,“那我現在能給虞楚求情了麽?”


    徐冰來的笑容淡了些:“知道不是她。徐見素去抓人了,人還沒抓到,現在陳鐸一口咬定你們倆,暫關一會兒而已。你還想如何?”


    “宗門之內,隨便冤枉弟子,以調查之由,延誤內門大選,未免使弟子寒心。往後若有妒忌同門者,以此為手段使人錯過機會,如何保證公允?我想讓你先允準我們去水月花境。”徐千嶼道,“不管何等罪責,都事後責罰。”


    徐冰來默了片刻:“應了你就是。”


    “你說了不算,我要你寫下來,我要一張掌門手令!”


    徐冰來煩得摁了摁太陽穴:“你休要得寸進尺!”


    徐千嶼還在絮絮說什麽,他捉了筆,回頭見沈溯微已經將默默將印拿了起來,他心氣正不順,便促笑一聲,‘你這麽聽話啊,來來,蓋上蓋上。’


    “……”沈溯微受了這調笑,往手令上一蓋。


    徐千嶼拿著手令匆匆跑出,感受到拍在她麵頰上的風,才注意到到一隻金色信蝶從身後翩翩追來,不知何時落於她肩膀。


    她一低頭,信蝶便化作紙箋,掉落在她手中。


    “好。不必掛念。”


    第57章 煉器爐(十二)


    徐千嶼去了陳鐸的閣子。


    閣子外麵守著人, 她從窗內翻進去,將一身花瓣撒落屋內。


    躺在床上的陳鐸像見了鬼一樣,掙紮著往牆上靠:“你……你怎麽……”


    “我沒被關起來, 你很意外是嗎?”徐千嶼衝他一笑, 朝他走近。


    掌門手令隻是推遲懲罰, 不足以讓虞楚脫罪;花青傘若在程序上刻意刁難,虞楚還是放不出來。她得從陳鐸這裏找個突破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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