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神震怒,派神女架天梯下凡補天。神女補全天缺,但也力竭而死,死前粉毀了那座天梯。


    補全漏口的頭幾年,靈氣還算充裕,人間妄念,陰私,醜惡,在靈氣中直接被撐破,消弭於世間,人間河清海晏了一段時日。但隨著靈氣漸漸消耗,稀薄的靈氣與這些惡念結合,竟滋生了洄遊的怪物,便是魔。靈氣越少,遊蕩世間的魔越多,修士卻越來越少,誅魔不盡。


    徐千嶼道:“既然如此,何不把天鑿開一點,叫靈氣再度瀉入人間呢?”


    阮竹清回頭看她,咽了口酒,笑了:“你與許多修士不謀而合。這不是內門每年都要出春,尋覓冰匙嗎?那冰匙,實際就是天梯的碎片。待天梯拚成了,我們便可以登天梯去鑿天了。”


    *


    雪洞之外,徐冰來道:“今年蓬萊仙宗,又找到一塊冰匙,天梯快成,各方焦躁。簪花大會確定出春人選。今年簪花大會,他們三個宗門圍堵我們蓬萊,知道我們雜而不精,劍修尤少,便幾乎都派出強攻擊劍修。其中有一個叫楚臨風。”


    沈溯微道:“是那個一步金丹。”


    “是。”徐冰來眸中含笑道,“你對上他,勝算何如?”


    “不知道。”


    沈溯微垂眼。得對上才知曉高下。


    “我們蓬萊內門,你大師兄早幾年便擇了器道,武力實在一般;林近那個姓阮的弟子倒是劍術雙修,但我看他這些年水平爾爾,光顧貪玩。其他長老眼高於頂,一直未有內門弟子。滿打滿算,能用的劍修竟隻有你和見素。你二人不能同時前去,得有一個留下鎮守宗門。就一個人去,誰去?”


    沈溯微道:“我去。”


    “不夠。”


    沈溯微心念一轉,明白徐冰來的意思。派戰隊亦如排兵布陣,能用的人多,贏麵要大些。


    便道:“此次水月花境,有內門大選。屆時從外門選些劍修進來,便可以一同去了。”


    “嗯,正有此意。”徐冰來晃了晃茶杯,“不過,我看這幾年的外門弟子裏麵,沒有特別出眾的。”


    沈溯微知道,師尊這樣說時,正相反,表麵他心中已有篤定人選,便問道:“師尊想要誰?”


    “那個野丫頭。”


    沈溯微確有些出乎意料:“徐千嶼?”


    徐冰來遞他一份擂台劄記,徐千嶼來以前,蓬萊弟子人均每日不過戰十場;自徐千嶼擂台登頂勤奮榜第一後,弟子們人均日戰三十場,半夜也有人偷偷練劍了。


    沈溯微:“……”


    徐千嶼把整個蓬萊卷起來了。


    “這眼看著就是劍修,不是武道就是雜道,都是攻擊向。”徐冰來歪頭看著她的戰績,“而且前段日子內功差,後來不知為何,突然築基了,看起來也沒什麽短板。”


    沈溯微道:“她入門時間太短,如此進了內門,恐不服人。”


    徐冰來道:“事出有因。我們外門佼佼者,從前都參加過不少次弟子大會。他們劍風,別派早就摸得一清二楚,尤其是那楚臨風,交兩三次手便知如何克敵,又準備了一年。我想臨時換一個他們從沒見過的。”


    這倒是有理有據。沈溯微猶豫片刻,還是如實說道:“師尊收徒,是講求緣法。但徐千嶼離出春——離楚臨風,還差了八丈遠。”


    “我自然知道。”徐冰來忽而看著他一笑,“若讓你來把這個八丈遠抹平,幾分勝算?”


    沈溯微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忍耐了片刻,道:“師尊,我不能。”


    作者有話說:


    老板:天兒真不錯,我看這地有點太平了。


    沈秘書:您想挖坑嗎,想挖在哪裏呢?


    老板:真喜歡聰明人,你腳下就不錯。


    沈秘書:……


    第54章 煉器爐(九)


    沈溯微拒絕得幹脆, 也在徐冰來預料之中。


    教導他人,需耗費巨大心力。這樣的時間精力用於己身,自己都不知升了幾階。


    片刻, 他目光一轉, 神識迸出。沈溯微克製戰意, 閉目沒有反抗,叫他窺得自身境界。


    “今時不同往日,靈氣稀薄,大多數弟子苦修半生不過築基。”徐冰來道, “你十餘年修到金丹後境,已經夠快了。徐見素在你這個年紀時,還未結丹呢。你急什麽?”


    “其他宗門尚有人一步金丹, 弟子不算什麽。”師尊認為他進益太快, 竟和那日徐千嶼所說相差無幾, 都叫他慢點來。沈溯微不明白何意, 斂目道,“一定要慢下來才好麽?慢了, 徒增牽絆。”


    徐冰來“嗬”地一笑,“人生當世,哪有無牽無絆,就是太上長老不也掛念芊芊?隻有神仙才斬斷萬緣。須知先人境界, 最高不過化神境道君, 尚無人飛升而去。你對自己就這般有信心?”


    沈溯微抬眼, 目光雪亮, 但仿若看向虛空, 輕道:“弟子身上, 尚有江山萬民之仇。”


    徐冰來唇邊笑容淡了些:“你還記得這個。”


    “嗯。”


    當年他將沈溯微從北商宮帶出, 那小兒身著繁複宮裝,頭梳傾髻,簪八支鳳簪,蒼白旖麗。走起路來,卻貓兒似的,寂靜無聲。


    他一雙瞳子濃黑滾圓,站在那裏,麵無表情,仿佛點了睛的紙人,裙染血漬,分外詭異。


    沈溯微被他牽著走,倒算乖順。但也是不得不乖順,因為徐冰來的神識已穿透他經脈,鎖住他琵琶骨,將他重傷,“你甚是厲害啊,一雙招子看不見都能殺人。”


    “那闔宮入魘,殺的是魔,倒不算什麽。你若再撒瘋下去,多殺一人,就合該天誅地滅了。”


    “天誅地滅”四字咬重,神識一抖,沈溯微便吐出血來。


    他每走一步,便在地上留下半個小小的血印,聚起的血印被沙地吸收。他卻無聲無息,仿佛一個泄去生機的玩偶,已無需再震懾。


    但走到一處,他忽然停下,拉拽不動了。徐冰來見此處綠樹鳥鳴,溪澗叮咚,沈溯微正回頭,靜默地望著潺潺流水。


    “你想梳洗?”徐冰來會意,將他一鬆,“去吧。”


    那小兒便在溪邊脫下宮裝,釵環盡卸,清澈的溪水融去臉上脂粉,亦帶走指尖絲縷血跡。


    再回頭時,他隻著雪白中衣,烏發披散,一張麵孔蒼白幹淨,如風拂玉樹,做回了雪塑公子。


    沈溯微抬頭看著他。約莫是鬱氣疏散,他的瞳孔縮回原狀,那竟是一雙極為美麗的眼睛:形如墨筆勾勒,尖端微微一挑;琉璃瞳孔,黑白分明。從不示人的匣中之玉,才能有如此幹淨純真的一雙眼睛。


    徐冰來道:“你給自己選了個好地方,葬身此地,你願意否?”


    風拂黑發,小兒便那樣看著他,點了點頭。


    “好。”徐冰來摁住他發頂,將其沉入溪水,沈溯微忽然反手抓住他的手臂。


    那小兒的手很涼,手指白而細長,指有薄繭。是能一把扭斷人脖頸的手,但觸碰他時,卻輕得像一片羽毛,泄露了微不可查的猶疑。


    徐冰來心中一動:“怎麽,怕了?”


    沈溯微問:“你會回來麽?”


    “會。但我不知何時,你要等。”


    “好。”他點點頭,似隻是要一個承諾,又抬眼道,“隻要你回來。我的命可以給你,我可為你驅馳。”


    徐冰來心裏一笑,將他一把摁進水下,複以冰封萬物,將整片溪澗封印。又摘一片樹葉,在冰雪肅殺中,擦幹淨手上血漬。


    修士尚命賤,他的命又值幾兩?


    但那已經是小孩子所有的最貴重的籌碼,要押上去。


    原來即便是個天生殺神,他亦怕被獨自丟在牢籠中,亦怕被世間遺忘。


    所以當徐冰來近百年後將他提出來時,頗為吃驚。


    如此寂寂監牢,孤苦恐怖之處實難想象,連修士都忍不住求死或者發瘋。


    時間太久,他原不抱希望,以為會從水下提出具幼童骸骨,到時將他厚葬,也算踐諾。


    但冰塊之中,沈溯微幾乎未變,宛如昨日睡下,今日醒來。他的睫毛顫了顫,睜開眼時,似有迷茫,不知為何眼前修士容顏未改,額上卻結出金色劍印,一頭黑發已成霜雪。


    世間已過百年。當日徐冰來才築基,如今已是真君後境,再大的魔物也能封印。


    沈溯微在冰中睡著,但也分明醒著。徐冰來封印他第二靈根時,赫然發現,他已經由水靈根入冰雪道,無師自通,自己向道爬了很遠,竟築基了。


    他目能視人,口能言說,百年之中清醒之時,定然是一遍一遍地咀嚼自己的人世經曆,不叫自己忘卻如何行走世間,如何做人。


    但那短得可憐人生中,隻有殺戮,陰謀,隱忍,血淚和別離,錐心刺骨,可曾有半分溫情?


    徐冰來忍不住道:“都說了回頭會帶你入門,即便是忘了又如何,廢了又如何。百年難捱,為何不睡呢?”


    沈溯微的睫毛彎而長,結滿白霜,他嘴唇微微顫抖,有白氣呼出,原來他在冰雪中那麽久,也還是凡胎肉i體,是會冷的,他便以那種很亮的目光看著他:“師尊,我身上,尚有……江山萬民之仇。”


    說罷,方倒地不省人事。


    ……


    徐冰來道:“你仇人早死了,找誰報仇?”


    沈溯微默了片刻:“那便極盡誅魔,早登大道,亦可重排世間秩序,惠及萬民。”


    沈溯微入門之時,便和他人格格不入。


    他看著手中筷子,忘記如何持筷,遭人捉弄嘲笑,他都沒有反應。因這些看起來與他同年的幼童,何曾與他在同一境遇?


    他身姿秀美,弟子服唯獨由他穿來,如冰雪塑就,不染凡塵。因那一雙幹淨美麗的眼睛,亦有女修被他吸引,想跟他親近,但靠近他時,便會被他身上那股拒人於千裏之外的冷意隔絕在外,想要後退。


    他獨處已久,早就不知該如何與人相交。


    唯有手中握劍時,他感到熟悉,感到自在,側目凝神,一劍破風,將所有情緒紓解於劍風中。


    徐冰來想,這是無解之題。沈溯微若不執拗,人無目標,活不至今日;但太過執拗,深入骨髓,又如何堅持到大道既成。


    他本來以為這些年來沈溯微漸漸融進蓬萊,尤其是徐千嶼入門之後,雞飛狗跳,連帶他也添了些活氣。但今日一見,分明還留在夢魘中。


    此事原本還有商量餘地,但聯係他近來不斷破道之事,是必然要幹預,強逼他轉移注意力。


    徐冰來道:“你既還記得仇,那你還記得,當日答應我什麽嗎?”


    沈溯微一怔:“我之性命,會為師尊驅馳。”


    “可還作數?不是因為翅膀硬了,就翻臉不認了吧。”


    “弟子不敢。”


    “我也不想瞞你。”徐冰來似笑非笑道,“我馬上要升半步化神,此境有雷,你知道吧?不然我能親自教導,也不願勞駕你尊軀。”


    化神雷加身,若是運氣不好,不升反降。從前便有修士心境不穩,被雷一劈,直接從神君劈回了築基,淪為宗門笑柄。


    “我確有私心:倘若這一雷給我劈掉階,我希望內門弟子能夠拱衛掌門。別人我不能保證,徐千嶼到底與我有血緣之親……”


    “好。”沈溯微不待他說完,便一口應下,“師尊要弟子如何?”


    “你進水月花境,把她帶出來。倘我走了眼,她不行,你就去帶一個能行的人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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