答案顯而易見,諸芨並未阻止她。


    而阿碧已經說不出話了。


    她的體內已經石化,很難想象她究竟忍受了多大的苦楚。對於白芨的問題,她所做的回應,也隻是輕輕地將自己的手搭在白芨的手上。


    這便是她的答案。


    你去哪,我去哪。


    下一秒,巨大的石劍出現在白芨眼前——


    那石劍本是冰冷的,白芨將手掌貼在劍身,竟感受到了一絲屬於人的體溫。


    沒有等白芨張口,鎮山劍就知曉了她的心意。石劍匍匐於她足下,一路北去。


    按照藥聖的說法,妖獸潮持續大概一周,並且一路向北,終點是清硯宗。


    一路上盡是妖獸踐踏摧毀的痕跡。


    白芨踩著鎮山劍,心裏滿是震撼。她還是第二次看見如此大規模的暴動,下方的森林幾乎毀了大半,林中生物也盡是屍體橫陳。


    第一次是上輩子魔界和玉昆等仙宗打起來的時候。


    “阿碧。”她喚了一聲身下的石劍,“你後悔嗎?”


    這一聲不僅是她替諸芨問的,也是自己想問的。


    精怪修成人形本就十分不易,她已經在清硯宗藏匿了或有千百年之久,就連掌門諸硯也尋覓不得她的蹤跡。如今卻為了守護一個優柔寡斷的諸芨,暴露在眾人的視野內。


    甚至,變成了石劍。


    她後悔嗎?


    後悔因為對諸芨產生好奇,每次在桃林間偷偷看她;後悔守著天真到怯懦的她,暴露自己的劍形態;還是後悔與她同飲那壇酒,不斷化為石劍一步一步走到生命的盡頭?


    鎮山劍加快了自己的速度。白芨卻沒因為這驟然的加速而晃動半分。


    她知曉了,鎮山劍不悔。


    那她亦不悔。


    或許她所做的選擇不是最恰當的一個,但卻是最遵從本心的。


    妖獸潮比她想的要來的快。


    白芨提著劍一步一步踏上了清硯宗。


    清硯山門外的花草、靈植,已經被獸潮衝撞踐踏得不成形狀。台階上有血跡,就連設下的陣法都被拆得七零八落。


    每一個宗門入口處都會有弟子看守。


    白芨輕輕別開了眼。


    曾經一塵不染的台階上,遍布了無數妖獸的足跡,有的沾著泥濘,有的沾著血跡。它們一步一步逼近清硯宗,這一百二十四階的階梯漫長的如同登天的天梯。


    入口處的情形尚且如此,那清硯宗門內呢?


    師兄還在裏麵。


    白芨感覺自己的手在抖,邁步向前的腳在抖,整個人都在抖。分不清是諸芨的情緒還是她的,唯有手中的劍萬分沉重。


    她需要發泄。


    隻是腿像灌了鉛般沉重,是因為清硯掌門設下的陣法嗎?——不,已經沒有陣法了。整個清硯山門的陣法已經被妖獸潮衝撞壞。


    周圍妖獸啃噬的聲音窸窸窣窣。


    白芨轉頭望去,那熊妖正捧著弟子的一截手臂在啃食,見白芨望過來,將那手臂一扔,朝她撲了過去。


    那手臂上似乎攥著什麽東西,被熊妖猛然一砸地麵,那東西脫手而出,摔在地麵上,發出清脆的聲音。


    一枚熟悉的雙魚玉佩出現在白芨眼前。


    因著那玉佩好看,她還特意去留意過。正是那日趕來桃林通知她清硯掌門隕落的弟子。


    而如今再次見到,卻已經物是人非。


    熊妖並沒有給她過多回憶的時間。


    在那腥臭的熊掌揮動過來之前,鎮山劍先動了。它帶著白芨的手向前刺去,那熊掌被石劍貫穿。白芨用力一挑,竟生生將熊掌斬落在地。


    那位她沒問過姓名的弟子的斷臂就在不遠處,她亦是斬落了熊妖的熊掌,可這並換回不了一個鮮活的生命。


    白芨想,她應該拿著鎮山劍殺上山門的。


    於是她便這麽做了。


    諸芨不會使劍,但她會。雖然用不了清硯的術法,但她可以用最基礎的劍招。好劍在手,即使是最基礎的劍招,殺傷力也巨大無比。


    白芨頂著疲憊一路殺上了清硯宗,身後的一百二十四階台階早已被妖獸的血染紅。當她踏上清硯山門內時,腦海間的眩暈感讓她忍不住張嘴,哇地一聲吐了出來。


    真正的橫屍遍野。


    無數的妖獸在清硯宗弟子的屍體上狂歡。弟子的劍有的散落在地上,有的插在妖獸的屍體裏。然而妖獸的數量實在是無窮無盡,清硯的弟子再多,也敵不過巨大的妖獸潮。


    白芨在一瞬間就想到了那寄生於白骨之上的成片的食腐草。


    那樣慘烈的景象終於喚醒了諸芨,白芨在那一瞬間被擠出身體。


    明明是被成千上百個妖獸盯著,諸芨卻絲毫沒有慌張。她顫顫巍巍地走上前,用雙手從那堆殘肢中翻著什麽。


    弟子染血的衣物、保命的法器。


    宗門的玉牌、不同的儲物戒指。


    她翻找的速度很快,妖獸在逐漸向她靠近,形成了一個包圍圈。阿碧劍身顫抖,將諸芨護在身後,劍氣衝天,逼得靠近的妖獸不得不退後幾步。


    直到她雙手顫抖,捧著一把染了血的斷劍出來。


    諸卿的本命劍很漂亮,也很銳利。她無數次用羨豔的眼神看著師兄練劍。諸卿使著本命劍在擂台大比拿過很多次的魁首,那劍下更是斬過無數的妖魔。


    諸卿亦是很喜歡自己的本命劍,曾經跟她開玩笑說:“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如今,她手中的本命劍斷。


    ……劍主已亡。


    “阿碧,阿碧。”


    諸芨似瘋似癲,瘋狂想抓住什麽來證明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在雙手觸碰到冰冷的石劍後,流下了兩行清淚。


    阿碧屬於人的溫度已經消失。


    她徹底成為了鎮山劍。


    清硯宗滿門隻有她一人活了下來,妖獸還在踐踏著同門的屍骨,護著她的阿碧化為了冰冷的石劍。


    她閉了閉眼,想起掌門師兄說過的話:“師妹,我推演了你的命格。若是你離開清硯宗,將會釀成禍事,對你非常不利。你放心,我們三個師兄都會保護好你,不會讓你出事的。”


    掌門隕落、師兄二人爭執、鎮山劍因為她出世、妖獸潮的來襲……


    樁樁件件的事情堆積在一起,似乎釀成一切災禍的原因在於她。


    諸芨看著不斷逼近的妖獸,笑的決絕:“我絕不會讓你們踐踏我清硯宗同門的遺骨。”


    一人一劍,豎起了庇護的屏障。


    白芨看著數不盡的妖獸被諸芨用鎮山劍斬殺。每當有妖獸靠近清硯弟子的屍體時,劍氣都會暴漲,直到被那石劍砍得灰飛煙滅。


    一波又一波的妖獸上前,可諸芨一人一劍,已盡力竭。白芨與諸芨共感,知曉她體內的靈力不多了。


    再這樣下去,透支的是諸芨的壽元。


    可她並沒有退後。


    白芨感覺連呼吸都很困難了,卻還是看見諸芨不停地揮劍,完全不在意體內流逝的靈力。靈力透支是一種窒息到瀕死的感覺,她甚至無法睜眼去看眼前的畫麵,更不用去想提著劍的諸芨是什麽感覺。


    諸芨整整殺了一周。


    到最後,諸芨完全使不上靈力,隻是憑著意念麻木地揮劍,一次又一次地把妖獸從同門的屍骨上趕走。


    烏雲散去,天光大亮。


    她終於守住了同門的遺骨。


    第25章 機緣


    而此時白芨作為看客終於從諸芨的身體裏脫出。


    諸芨耗盡壽元守護同門直到死亡,妖獸潮退去,隻剩下慘烈的清硯宗,以及守護在諸芨屍骨旁邊的巨大石劍。


    一年又一年過去了,石劍經曆了風吹雨打,巍然不動。無論是風霜雨雪,四季變換,它都停留在清硯宗。


    直至那一具具屍體腐朽成白骨,無數食腐草生長於此處,鎮山劍才潛入地底。


    直到數十年後道清再次踏足此處,看見清硯宗生出無數食腐草,搖了搖頭將此方地界與版圖割裂,從此清硯成為秘境碎片漂浮在古森林之中。


    再之後,便是白芨三人無意間踏足此處,被鎮山劍拉入數千年前的記憶裏。


    霧氣散去。


    白芨與喻永朝仍站在折扇之上,遠處一襲紅衣的傅正卿亦在凝視著石劍。


    白芨轉頭看向喻永朝,心裏很是好奇:“我去藥王穀詢問過師兄的蹤跡,但是藥聖說你並未入穀求藥。”


    喻永朝臉色不太好看,事實上三個人的臉色都奇差無比。畢竟被這秘境擺了一道,又都經曆了死亡的感覺,臉色好看才怪。


    他言簡意賅:“毒發身亡了。”


    白芨肅然起敬,師兄居然沒撐到大結局。


    傅正卿踩著陣法飛到二人的身邊。


    白芨同樣好奇諸卿最後的結局:“我回到清硯宗時,隻找到了斷掉的本命劍,師兄最後是怎麽死的?”


    好嘛,三個人死後開複盤會議了。


    傅正卿神色不變:“諸卿煉製傀儡損耗精氣,妖獸潮來得突然,清硯宗的弟子根本攔不住。他一個人殺不過來,又折損了實力,生生教那群妖獸踐踏死了。”


    白芨歎了口氣。


    “清硯宗的悲劇,在於諸芨的優柔寡斷,在於師兄兩人的貪欲,更在於清硯掌門留下的那段影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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