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母親死了。


    那天晚上的火災燒毀了正房的2/3以上——從正門到起居室、我的臥室一帶——的房屋。


    據說是多虧了發覺失火的附近居民及早通知消防隊,和從前一天傍晚起持續下著的小雨,損失才控製在這個程度。要不然,因為是古老的木造建築,所以大火恐怕會燒到洋房吧。


    可是——母親沙和子卻沒有得救。


    我被迫去辨認從廢墟中挖出的她的屍體。被燒焦得漆黑漆黑、全身因熱而彎曲成扁癟形狀的那副慘不忍睹的樣子,較之一具沒有生命的軀殼來,看上去更像是一種做壞了的俗不可耐的藝術品。


    結束了葬禮——


    兩周多的時間不知不覺從完全灰白一片的我的心間擠了過去。製服、便衣的警察們;照相機的閃光燈;聽取情況;新聞記者的采訪;還有其後的匆匆忙忙的葬禮……


    聽到噩耗,有幾個親戚和朋友趕了過來。說是親戚,但沒有一個是飛龍家的近親。趕來的淨是池尾父親的親戚(即與我無直接血緣關係的人),而且,好像關照過母親的律師也混雜在裏麵。


    要說被燒了家、看到母親屍體後的我,仿佛被那夜的火舌舔遍了心似的完全處於失魂落魄的狀態,不用說考慮火災的原因,甚至不能接受母親的死這一現實,並向她敬獻一份悲傷,也當然沒有餘力對跑來的人們表示感謝或是過意不去。我仿佛是隔著一扇半透明的玻璃窗,在疑似夢境下,用發呆的目光眺望著本該自己是喪主的葬禮的風景。


    失去房間的我暫且將起居的場所移到了洋房的空屋子——二樓的[2-b]。也好像記得誰跟我提起過重建燒毀的正房的事,但我現在怎麽也不能積極地考慮這種事情。


    火災出乎意料地簡單地作為“事故”處理了。


    作了現場查證,結果認為著火場所是母親睡著的鋪著席子的房間,而且放在那裏的煤油爐倒著,由此猜測原因是煙火或是別的濺到了煤油上而引發的。也有人認為:這不是事故,而是母親故意點火——即“自殺”。但聽說這一觀點因為她沒有強烈的自殺動機而被否定了。


    每天來家裏的刑警們到了12月也不見了影子,家恢複了原來的寂靜。我幾乎整日躲在沒有被燒到的堆房裏虛度時光。一日三餐和洗衣服等都一任水尻夫人照料。確實母親已經不在我身邊了,而後——


    如今,為養育我28年的一個女人的死而感到悲傷的心情、好不容易在我心田一角複蘇並且膨脹起來,我在某種程度上冷靜地注視著所發生的事件,開始抱有一個信念,那就是:她是被害的。


    她怕冷,晚上必定用煤油爐將房間充分烘暖以後再休息。睡前喝點酒,當時大概也抽了煙吧。我想因為有我的這種證詞,所以警方將失火的原因歸咎於她的不慎而處理了這一事件。但我總覺得不是這樣——她自己弄倒爐子鬧起了火災。當然誰都有不慎,無論多麽慎重地行動,發生事故的時候還是要發生,但……


    我這樣考慮的理由大的說來有兩點:


    一是母親性格的問題:


    雖然她的性格在各種地方有意外和散漫的一麵,但關於火的使用是非常謹慎的。從她口裏曾經聽到過:因為小時候家裏發生過一次小火災,所以……我不大相信她會在自己的房間失火。


    另一是起火的時間問題:


    起火時刻推定為淩晨3點左右,但母親平時的就寢時間大致是在12點至1點這一時間段裏。如果火災的原因是喝醉了酒的她疏忽大意,那麽淩晨3點這一時間不是太晚了嗎?這一時刻,她應該早就入睡了。


    比如說,她點著爐子睡著了,於是發生了什麽事故,或者是沒有察覺弄倒了煤油爐,不知道煤油溢到了鋪席和被子上而躺著抽煙什麽的。然,不能斷言不會發生這種事吧,但我總感到對這種解釋有些想不通。


    如果那火災不是“事故”,那是什麽呢?


    其次能考慮的,大概是警方的見解之一——母親是“自殺”的這一觀點吧。她以某種動機,施行了衝動性的自殺。自己將煤油灑在房間裏,點上火燒死了……


    這絕對不可能,因為她是不會丟下我而自殺——而且是采用點火燒家這一方法。


    那夜如果我更遲些發覺異常而醒來,或者是火勢更猛一些,也許我也被火焰奪走了性命。她是不會選擇那種走錯一步就可能把我也牽連上的自殺方法的。她希望親生兒子的“替身”——我,保全性命,而不管是用什麽樣的方法。她沒有要我成家,也沒有要我為她生孫子孫女,絕不要我做一個普通的“兒子”。可以這樣斷言:她隻要我在她身邊生活,僅此就足矣。而且,能繼續看到我,恐怕是她所剩人生的惟一依托,所以——所以,她不是“自殺”的。


    不是事故,也不是自殺。於是,剩下的可能性不是隻有一個嗎?——對,她是被殺害的。


    那火災的原因是“放火”——有人在母親睡著的屋子裏放了火。


    放火一說一定在警察搜查時也研究了,我想,之所以這觀點被輕易舍棄,大概是因為這樣的查證結果:起火處是屋子裏麵。但我知道,這不成為決定性的否定材料。


    這個秋天以後,我的身邊發生的可疑事情和那封寄信人不明的信。


    誰潛入家中,在母親的臥室點了火,這完全是有可能的。實際他(她)已經進入了一次應該是嚴嚴實實地鎖著的正房,進而甚至闖進了應該是任何人都進不去的堆房裏。※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第二次“殺偶人”以後,我在正房的正門、後門、正房和洋房的連接部的各扇門上都安裝了從外麵打不開的內鎖,因而,即使犯人配製了哪扇門的鑰匙,也應該是不能輕而易舉進入裏麵的。


    但闖入的目的倘是“放火”,情況就自然而然不同了,這是因為,如果反正是打算燒掉房子的,那麽即使做的手腳稍粗糙一些,其痕跡也不成問題。隻要敲破哪兒的一扇窗子闖進來,這不就完事了?


    那麽——


    讓我們假定那寫信的人是“犯人”吧。那麽,這究竟意味什麽呢?


    “近日內讓你舒坦!”這句話,應該是向我發出的“預告”,可是,他點燃的不是我的而是母親的臥室。他是期待我被卷進火災燒死呢,還是一開始就把母親定為謀殺的對象?


    思考到這一步,情不自禁從嘴裏吐出來的卻不是對“犯人”的憤怒的話,而是憋得發慌的一聲歎息……


    無所謂了。我心想。


    事到如今,已經無所謂了。


    即使如我所想像的母親是被誰殺害的,事到如今,這又怎麽樣呢?即使把這一想法跟警察說了,並且“犯人”被逮了起來,也絲毫改變不了她死了這一事實。


    人生下來的瞬間就被宣告了死刑——這是誰的話呢?不知為什麽,我無意再去憎恨,或是詛咒,不知為何(為了折磨我?)對命裏注定遲早要死的人執行死刑的人。同樣,關於我自己,也覺得現在已經無所謂了。即使他下麵要害的目標是我的性命,這也隨它去吧……


    至今我還不清楚我有什麽樣的“罪過”,可是,如果說把我與這個現實世界係住的鎖鏈是母親沙和子的“眼睛”,那麽,在她已經死了的今天,在我的內心開始有了一個橫豎是輸的想法。不怎麽覺得被殺害——死有多少可怕。


    無所謂了,已經——


    也許是死了母親對我打擊過大,我陷入了不可救藥的自暴自棄。


    消沉透頂的心——如果比喻一下的話,是塊用沒有濃淡的灰色全部塗蓋的畫布——隻是在看到與架場一起來燒香的女子——道澤早希子的一身喪服裝束時才閃閃發光。


    對此我感到非常奇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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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的房間。


    坐在冰冷的椅子上,沉浸在令人窒息的寂靜中……


    事情出乎意料地順利,xx很是滿意。原來擔心警察會懷疑失火的原因,他們卻沒有。


    必須先殺死母親,為此那天晚上xx放了火。


    當然,那個人也有可能受到連累死掉,但心想,如果是那樣,那也行,並沒有關係。


    (接下來是……)


    (接下來必須做的是……)


    xx拿起了筆。


    2


    12月9日,星期三。這是這個冬天第一次積雪。


    現在我使用的綠影莊的[2-b]房間位於二樓的中央,是個兩間連在一起的屋子,靠大廳的南側的房間帶有麵向前院的涼台。


    雖是長期無人住的屋子,但一般都留著床、衣櫥和書桌等固定的家具。衣物、被子和餐具當然全都因火災燒光了,但多虧水尻夫婦拚命地替我買全了,在事件的善後工作告一段落的時候,一般能正常生活了。


    從前一天的晚上開始,總覺得身體不大舒服。頭沉,各處的關節隱隱作痛。一吸煙,那味道全然不同,隻是紙燃燒的氣味刺鼻得要命。


    早早就睡覺了,心想大概是開始感冒了。早晨一起來,就覺得果然不出我所料,症狀惡化了。


    察覺外麵的情形,是醒來後過了一會兒。我不能從床上(這床安放在南側的房間)支起倦怠的身子,就那樣過了幾分鍾,這時——從窗外傳來了孩子的聲音。大概還是學前的孩子吧,尖尖的歡叫聲中聽到了“雪衝【注】”、“雪衝”這樣的發音不清的話。


    我慢吞吞地爬起來,向窗邊走去。


    那是通涼台的法式窗。一打開窗簾,整個房間裏充滿了白光。伸手抹了一下模糊不清的玻璃。


    所有人家的屋頂、道路、電線杆、落了葉子的前院的樹木……遠的近的,整個世界都被染得一片雪白。從這裏看不知積了多少厘米,但至少對我來說,是一片很久很久沒有看到過的雪景。


    幾個小孩在前麵的道路上玩耍,白色的雪中,紅的藍的鮮豔的色彩歡蹦亂跳著。令人目眩的光景。比起雪的白色來,這些孩子們的動作和聲音不知為什麽更令人目眩,我用手指按住了發熱的眼皮。


    孩子們舉起拿著雪團的手,一麵互相喊著名字,一麵到處亂跑著。聽著這震動凍結的空氣的尖銳聲音……


    ……n!


    突然又重疊著傳來記憶的聲音,難道這是心理作用嗎?


    kun!


    在感到目眩的同時,脊梁骨一陣發冷。咽了咽唾液,喉嚨直痛。我搖搖晃晃回到了床上,結果這一整天都是在床上度過的。


    剛睡著不久就醒來,一醒來就覺著不快,在如此翻來覆去的過程中,不知不覺地思考著各種各樣的事情。處在像是燒昏了似的狀態,所以沒有記清,但那些東西大體上像是對過去的思考(似乎也不能稱之為思考的憂慮)。


    傍晚6點光景,水尻夫人替我端來了晚飯。


    敲門聲和喊我名字的聲音使我從假寐中醒來。我來到北側的起居室,打開連向走廊的門。身穿白色圍裙的老婦擔心地問道:“怎麽樣?有食欲嗎?”


    “啊,今天什麽都不……”我無力地搖了搖頭。


    “哪怕吃一點也好,要不這樣對身體有害的。”她立即邊這樣說著,邊邁著小步走進屋裏,將端來的盛著食物的盤子放在桌子上,“藥也要按時吃呀,我把它放在這兒。”


    “唉。”


    “還有這個,信。在這邊的信箱裏。”她從圍裙的口袋裏掏出一封白色封口的書信,遞給了我。


    (信……)


    ——是普通的標準信封,但看到排列在那上麵的寫收信人姓名的字體,我想我大概繃緊了臉吧。仿佛蛆蟲蠕動一樣的不工整的字。


    “沒有事嗎?”抑或把我的反應錯認為是生病的緣故,水尻夫人越來越憂心忡忡地抬頭看著我的臉,說道,“還是去看一下醫生的好。”


    “不。”我搖了一下沉重的頭,“沒有事,我想隻是感冒罷了。”


    “真的沒有事嗎?”


    “嗯。”


    “要是想吃什麽,請吩咐,半夜裏叫醒我都可以。”


    你母親的死也是你的罪過。


    你母親是因為你的緣故而死的。


    你應該好好痛苦痛苦!


    痛苦吧!並且回想回想吧!


    信封的郵戳是昨天的,投遞局和上次一樣,是“左京”,裏麵的信箋也和上次一樣。那上麵用黑色簽字筆寫著的不工整的字。我一屁股坐在起居室的沙發上,讀了那封信。強烈的寒戰使身體內部都打顫了好一陣子。


    該來的終歸要來,這是我的一直的感覺。那場火災後近一個月,要害我性命的“他”沒有采取任何行動,倒是讓人覺得奇怪。


    “你母親的死也是你的罪過。”


    果然是這樣。母親果然是被殺害的。


    我拿起扔在桌子上的煙,叼在嘴裏。用打火機點火的手顫抖個不停。


    “你母親是因為你的緣故而死的。”


    ——為什麽?


    “你應該好好痛苦痛苦!”


    是說“為了警告我”嗎?


    “痛苦吧!並且回想回想吧!”


    他又叫我“回想回想”,是回想我的“罪過”?我的醜惡?那和28年前母親實和子死去的列車事故有關係的事呢,還是……


    頭鑽心地疼,吸進去的煙刺激著腫起來的喉嚨,我眼裏含滿淚水,嗆得厲害。啊!聽到了躲在什麽地方的一個人的冷酷的竊笑。


    3


    架場久茂打來電話是在那天晚上8點左右的事。打到了放在下麵大廳裏的公用電話,是水尻夫人替我轉過來的。


    “怎麽樣?那以後身體還好嗎?”他用充滿憐憫的聲音說道,“本想更早些時候跟你聯係的,但又是參加學會會議又是什麽的,忙得要命,所以……剛才的大媽是那個管理人的夫人嗎?說你因感冒病倒了,沒有事吧?我跟她說,你要是實在不舒服,不必勉強叫你來聽電話。”


    “啊,沒有事。”雖這樣回答,但冰冷的大廳的空氣真夠發燒的身體受的。


    “可夠你嗆的吧?幫不上什麽忙,真對不起。”


    “不,哪裏的話……”


    “你高興時請再來研究室玩。道澤——上一次的女孩子,她也想見你。我介紹了吧,說你是畫家,她可是相當感興趣呢,好像想問你有關畫方麵的各種問題。”他以他的方式擔心著我吧。他的關心值得感謝,但我怎麽也沒有那種心情。


    “想一個人再呆一段時間。”我這樣一說,架場停頓了片刻,說道:“說來好像我淨說一樣的話,你可不要思慮過度呀!整天躲在家裏也不好。也許會被你認為我多管閑事……”


    “我沒有那樣想——謝謝。”


    “有為難的事,隨時還跟我商量就是了。”


    當時真想跟他什麽都說了。


    關於那火災和母親的死我所抱的疑問,以及證實這疑問的方才收到的信……


    這麽說來,記得聽架場說過,他有個朋友在當京都府警察本部的刑警。也想過把這裏的一切情況跟架場說了,委托那個刑警進行調查。


    也許架場也覺得與上次說的事有關,隱隱約約抱有那種疑問,他問了這樣一些問題:關於上次的事件有沒有什麽特別可疑的地方?收到那封信以後有進展嗎?等等,但結果我都用暖昧的口氣否定了:“並沒有什麽。”


    “總而言之,你高興的時候咱們再見麵吧,在來夢也行,我去也行。”


    對他的這話我也作了暖昧的回答後掛斷了電話。“喀嚓”一聲放話筒的聲音震響了高高的天花板,冷氣更強烈地滲入了身子骨裏。


    我一麵用雙手把披在睡衣外的長袍的前襟合起來,一麵步履躇珊地回到了二樓。


    在圍著大廳四周的走廊——苔綠色的地毯上一走,地板就和著腳步聲吱嘎吱嘎作響。大概是因為老房子的關係吧,怎麽走這聲音都消不掉。


    沒有左胳膊的那個人體模型依然站在相同位置上,那個發生火災的晚上,她一定是從窗戶朝裏院方向,目不轉睛地凝視著包圍正房的火焰。正要經過人體模型麵前時,背後發出門打開的聲音。


    “飛龍,啊,正好!”


    叫住我的聲音,是住在[2-a]的辻井雪人的聲音——是正要去打工嗎?


    “聽我說幾句話好嗎?”


    不知是什麽事,但希望他改日說。剛想說“發著燒,所以……”,但在這之前辻井已邊毫不客氣地靠近我身邊,邊說道:“事情是這樣的,我想換個房間。在你忙亂的時候打攪你很是對不起,要是可以的話我想換到二樓的那邊頂頭的[2-c]房間,反正是空房吧?”


    “為什麽又要換呢?”


    我用微弱的聲音一問,辻井立即皺起顴骨凸出的蒼白的臉,用憤然的口氣答道:“是創作環境的問題呀。說了對不起你,火災後你搬到那兒的房間以來,就不安寧了。你自己姑且不說,下麵的管理人這個那個的上上下下吧,這兒的地板本來就吱吱嘎嘎作響,那個老太呀,吧嗒吧嗒的,沒有比這更吵人的了。連一丁點兒體貼都沒有。如果你也是藝術家,大概你會理解吧,這種對別人來說滿不在乎的聲音多麽妨害我工作啊!但是,她是為了照料你來來去去的,也不能叫她不幹,所以由我來換房間吧。那個房間離樓梯遠些,而且是和這邊不毗連的結構。下麵是木津川,所以總不至於會那樣吵吧。”


    位於洋房北端的房間,木津川伸造住的[1-d]和他上麵的[2-c]采用了不規範的房間布局,與公寓的正門不相幹,各自另有一個入口,正如辻井所說的,是“和這邊不毗連的結構”。與建築物的這邊在走廊上設有一扇門,但鎖著,平時根本不會被打開。※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所以,你準許了,是吧?”辻井像是事情已經談妥了似的窺視了一下我的臉,“房租相同行吧?房間的打掃什麽的我自己幹,不必替我操心。”


    過於一廂情願的他的態度有點惹我生氣。說工作工作的,對這也發牢騷,對那也發牢騷,可這個夏天以來究竟取得什麽成果了嗎?但反正是空屋,也沒有理由回絕他的要求,即使是金錢方麵的問題,對我來說也是無所謂的事。我隻是回答他說,隨你便吧,具體的事情請你與水尻夫婦商量,便匆匆忙忙回到了屋裏。


    發熱和寒顫到第二天下午稍稍好了一些,但又過了三天身體才恢複。


    4


    12月13日,星期天。


    下午3時許,我慢吞吞地爬起來,到家外麵走了走。


    從正門沿前院的小路向北,不久道路就沿建築物轉了一個90度的彎,右手的牆壁上出現了一扇門。這就是[2-c]房間的入口,好像在這洋房改建成公寓前一直被用做後門。


    搬來的當初,水尻老人曾領著我看了看裏麵。門的那側就是上二樓的樓梯,記得樓梯旁的一樓的部分放著一個像是用來堵塞通向走廊的門的什麽架子——辻井雪人在向我提出搬房間的第三天就趕緊搬了——再稍往前走幾步,又看見一扇門。這是木津川住的[1-d]的入口處。


    小路從那裏起一下子變窄了,繞向建在正麵的堆房,向正房方向延伸過去。我沿著山茶花樹籬間的那條荒蕪的石子路前進著。


    不久來到了廢墟。


    展現在開闊的視野裏,還清清楚楚地留著一個月前肆虐的火焰的爪痕——被燒毀的房屋的殘骸;粗略地用樁和繩索圍起來的地麵上,堆積著燒落下來的屋頂的瓦片;碎了後滿地散亂的玻璃;幾跟燒剩的柱子;趴在倒塌的牆壁上的水管;院子裏被火焰烤焦了樹幹和葉子的樹木目前我無意重建家園,所以撂在那裏也沒有整修,隻是火被撲滅的部分,用膠合板和白鐵皮做了一下應急修理。但也許不能老是這樣撂在那裏不管。


    近鄰好像已經到水尻夫妻那裏來訴苦了,說:倘若孩子進去玩會挺危險的,得趕快想想辦法。所以這邊一側的門在關閉了鐵柵門以後又上了鎖,不能進進出出了。


    我一麵從慘不忍睹的廢墟向那前麵荒涼的裏院望去,一麵慢慢地往前挪動著腳步。道路穿過樹木間,與正門口的踏腳石相接。


    發現埋在灰裏倒著的鋼管彎曲、坐墊燒化露出了彈簧的自行車,我長長地深深地歎了一口氣,腦海裏閃現出連回憶都不想回憶的母親被燒焦的屍體。


    靠近鎖著的門,隨便下意識地瞧了一下信箱。裏麵空空如也——寫給我的郵件現在都送到綠影莊那邊。


    ——就在這時。


    那東西映入了無意中向下望去的眼角裏,從灰色的門柱一旁完全枯黃的雜草中露出一個白色的東西。


    (信封?)


    我彎腰伸出手去。


    果然不出所料,那是一個白色的——雖說是白色,但相當髒的信封。恐怕是什麽時候從信箱裏掉下來的吧。並且就那樣埋在草叢間,一直沒有被我和母親察覺。


    “飛龍想一先生”


    是寫給我的信,隻是收信人地址是先前靜岡市的地址,讓人用紅色圓珠筆劃掉了,旁邊重新寫著這個家的地址。好像是郵局將送到靜岡去的這封信替我轉送來了。看上去這信封在雜草中讓風吹雨打了相當長時間,滿是汙泥,信封正麵的墨水字被水泅得很厲害了。


    一看寫在白色信封背麵的寄信人的名字,我嚇了一跳。


    上麵寫著:“大分縣0市……門牌5號”。名字因墨水泅得厲害,看不清楚了。


    (島田……)


    令人懷念的名字,雖然是因出院、搬家、與架場重逢以及母親的死等各種各樣的事忙得幾乎不曾想起的名字……


    當場拆開了信封。幸好裏麵信箋上的字沒怎麽弄髒。


    飛龍想一先生:


    (前略。)


    聽說你安然無恙出院了,是吧?前些天收到了令堂的信。太平無事,這比什麽都好。


    本想跑去祝賀病愈的,但俗事繁多,目前還不能如願。姑且用書信問候,敬請原諒。


    想永葆青春,但到今年5月已經38歲了。認識你是我22歲的時候,所以將近16年了,用一種陳腐的說法,真是光陰似箭呀!


    至今尚無計劃結婚,也沒有找到固定工作,也許遲早會繼承寺廟的,但我父親還健旺著呢,真是不好辦。說這話會遭報應吧?


    我呀,依然是到處奔走,好管閑事,常招世人嫌棄。要說是任憑旺盛的好奇心,不大好聽,但總而言之,自幼就有的愛跟著起哄的本性真是難移呀。哎,自以為上了年紀多少能克製一些了,可是……


    今年4月由一件不值一提的小事又卷入了意想不到的事件。那是發生在丹後半島的叫txx的村落邊上的“迷宮館”裏的一起凶殺案,媒體也好像炒作得比較厲害,所以說不定你已經從什麽報道上知道了吧。


    說來不吉利,最近兩三年我所到之處都碰上這種事件。總覺得自己像是被死神纏住了似的……不,不對。我甚至半認真地想:被死神纏住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建築家建起來的那些房子。


    去年秋天我去醫院探望你時,跟你說了吧?名叫中村青司的建築家的事;他建起來的那些奇怪的建築物的事;還有在那些館裏發生的幾起案件……


    當時剛參與“水車館”事件後不久,所以我也好像相當興奮,也許不合時宜地說過了頭。一來住院期間連讀書都被禁止的你好像非常無聊;二來你說你知道那個藤沼一成和藤沼紀一的名字,所以不由得關於中村青司這個人物及其“作品”,你好像也很有興趣吧,大概是同為藝術家,或是因為有什麽東西被他吸引了吧。


    不過,你還會畫畫吧?


    請你忘了不愉快的事,畫出好作品來。從學生時代起我就喜歡你畫的畫。關於美術,我幾乎是門外漢,但我認為你的畫確實有某種獨特的魅力,例如好像與“水車館”中看到的藤沼一成畫家的幻想畫有共同之處的一種妖豔的魅力。


    連篇累犢地寫了這些無聊的事。我想遲早會有機會去你那裏的。


    如有事請跟我聯係,用不著客氣,我會高興地參與商量的。


    再見。請代我向令堂問好!


    島田潔


    1987年6月30日


    5


    傍晚,我朝來夢走去。


    路旁完全落了葉子的樹和使它的枝頭直顫抖的冷風、眼看雪就要飄落下來的鉛色的寒空,與這暗淡的自然景色恰恰相反,因為十天後將迎來聖誕節,街上熱鬧非凡,到處是用五彩繽紛的金銀辮帶濃妝起來的冷杉,響徹著(鈴兒響叮當)的歌聲。


    或許是我神經過敏,帶著孩子的父母、騎著自行車的主婦、學生、年輕伴侶等行人看上去都失去鎮靜似的。我豎著大衣領子,雙手插在口袋裏,幾乎隻看著腳下的路匆匆忙忙地走著。


    我絲毫不關心街上的熱鬧情景,來到了闊別一個月的來夢。店內依然冷冷清清,裏頭的桌子上隻坐著一個身穿黑皮夾克的年輕人。


    “歡迎光臨。”未變的老板的聲音。


    “來一杯咖啡。”我隻說了這句話,在窗邊的老座位上坐了下來。


    老板是架場的朋友,所以我家的不幸大概聽說了吧,可他端來咖啡時絲毫未曾提起這件事,隻是小聲說:“久違了,天冷啦。對此,我非常感謝。”


    難得從喇叭裏播放著和著日語歌詞的音樂。我喝了一口未加牛奶的咖啡,靜靜地閉上了眼睛。頭腦中真的快變空洞了。感冒好像好了,但我明白在另一方麵身心都已經疲憊不堪。


    總是這樣擠滿了人


    笑得都那麽高興


    可是為什麽


    這座城市為什麽


    永遠是這樣冷清


    無意中聽到這樣的歌詞。聲音沙啞的女聲獨唱。有點像布魯士舞曲,但在旋律中有一種意外的透明感。


    城市冷清?——對,城市永遠冷清。不僅如此,有時城市本身就是無窮的恐怖。


    突然,這種思考不停地流出到心的表麵。


    世界充滿無數的視線。壓倒多數的別人投過來的無數的目光——它任何時候任何地方都貼著我不離。想像那也許包括在其中的嘲笑、蔑視、敵意等等感情的一切的一切,我不斷地流淌著白色的血。


    擠滿人行道的人們、堵塞的車子的喧囂……城市的喧鬧與擁擠總是在誘我走向無底的黑暗……


    “你好,飛龍。”突然被喊了一聲,不由得睜開眼睛,“你好。還記得我嗎?”


    “啊——”認出身穿灰綠色長大衣站在桌子旁的她,我吃了一驚,“是——道澤小姐吧?”


    “好記性!真是巧啊。”她——道澤希早子彎著腦袋看著我,“坐在這兒可以嗎?”


    “當然。請坐。”


    脫了大衣,在對麵的座位上一坐下來,希早子就要了杯加冰塊的紅茶,盡管天這樣寒冷。


    “嗯,上次多謝你了……”我用緊張得連自己都覺得難為情起來的聲音說道,“來燒香了吧。”


    “隻見過一次麵,可……心裏怪怪的。”大衣的裏麵穿著像是手織的淺藍色對襟毛衣。她圓圓的大眼睛盯看著我的臉,“不過,真夠你嗆的吧?這個,請你打起精神來呀,架場他也很擔心你。”


    “他前些天來電話,叫我再去玩玩,說躲在家裏可不好。這個店你常來?是從學校回家嗎?”※棒槌學堂の精校e書※


    “今天是星期天呀。”希早子說著笑了,“而且我們大學已經放假了。”


    “已經放寒假了?”


    “正式放假是從20號開始,但一到這段時期,老師們也都清楚,個個都停課了。”


    “啊……”


    “星期天總是在銀閣寺附近的一間私塾打工。今天在回去的路上無意中看到了這個店,再說這店從架場那裏也聽說過,所以真是巧合。”


    “他怎麽樣?”


    “老樣子。你抬頭看看,他三次有兩次在打磕睡。就這樣挺著胸自稱是社會學者,所以學生倒也舒服。這麽說,他好像打現在起精神起來了,說是年末去旅行。”


    “是滑雪去什麽的?”


    “不會吧。”她又笑了一下,“你不覺得架場他不是那種類型的人?可能是去什麽地方的溫泉吧。”


    她一笑,右邊臉頰上就出現小小的酒窩。察覺自己邊覺得她可愛邊看著這酒窩,我感到狼狽不堪。


    “可是,最近這一帶好像淨是一些嚇人的事。”希早子一麵將吸管放進剛端來的冰鎮紅茶裏,一麵說道,“昨天的報紙你看了?說左京區又有一個孩子被殺了。”


    “是嗎?”——報紙沒有看。現在住的房間裏沒有放電視機,所以我沒有機會從新聞節目中知道這件事。


    “聽說是在我們學校附近,這回屍體是在吉田山的樹叢中發現的,被勒住脖子……”


    “又是同一個犯人?”


    “像是這樣。”


    過後我找出星期六的報紙看了看,據那報道,被害人是個叫掘井良彥的小學二年級的男孩,從7日星期一的傍晚起就失蹤了。據悉是被繩狀的凶器勒殺的。


    “如果我沒有記錯,發生第二起事件是在9月的下旬吧?當時轟動一時,說是連續殺人,所以大家都很警惕,罪犯也可能行動不起來了。聽說警方是這樣認為的,可是……”希早子有點生氣似的鼓著腮幫子,“架場他說自己是搞‘脫離常規的社會學’的,專門研究這方麵的犯罪,所以好像對此很感興趣似的,胡亂地進行分析。就是這麽種人,我都產生抵觸情緒了。飛龍你是怎麽想的?”


    “怎麽想?”


    “關於這案件的犯人。完全不明白犯人在想什麽。喜歡殺害無辜的孩子,這可是變態呀。”


    “確實是起殘酷的案件呀。”


    “倘若我是被害人的母親,絕對想親自逮住犯人,並殺了他!”


    我不由得把自己現在的處境與“殺”啦、“殺人”啦這樣的話語重疊在一起,情不自禁地低下頭去,閉上了嘴。


    於是,大概是察覺到了我的這副樣子吧,希早子說道:“啊,對不起。真不應該說這種不愉快的話呀。”隨後她突然改變話題,接連不斷地講了各種各樣的事。我心想她可能是同情我,心裏想著鼓勵我。就在我這樣邊想邊交談的過程中,我不知不覺被引入了她製造出來的一種充滿生命感的氣氛中。


    從大學、自己的故鄉(她與我和架場一樣,出身於靜岡)、私塾的孩子到店裏播放著的音樂。


    我以愉快的心情聽著,眯著雙眼看著她的笑臉,時而隨聲附和,時而提些問題,剛才還在心中擴散著的黑霧漸漸地散去了。與希早子這樣的年輕女子說話不應該是棘手事中的棘手事嗎?——非常不可思議的心情。也非常吃驚。


    說不準自己甚至以一種最近一陣子——不,幾年的時間內連想都沒有想的平靜心情,享受著與她的交談。這樣的自己,真是難以置信。


    6


    走出來夢的時候,已經過了7點。就是說,這呀那呀的與希早子說了近兩個小時的話。


    心想好冷啊,再仔細一看,路上有點濕。隨著從有山的方向刮來的硬質的風飄舞著白色的東西——是雪。


    希早子搓著戴著手套的小手,突然對我說想看看我畫的畫。


    “這倒並沒有什麽關係。”我暫且表示了同意,“不過,還是下次再說吧。”


    “為什麽?”


    “又是晚上,而且剛才你也說了,最近這一帶好像挺不安全的。”


    “時間還早呀。”


    “公寓有沒有關門時間什麽的?”


    “因為是學生公寓,所以沒有關門時間,而且這公寓就在你家附近,走十分鍾左右,又剛好是回家的路上,俗話說趁熱打鐵嘛。”


    “去一個不熟悉的男人家裏,好嗎?”


    “怎會呢。你不是那種危險人物吧?”


    “這可不知道。”


    “絕對不是那種人。我隻說一下就領會了嘛。挺敏銳的,這樣看上去也……”希早子信心十足地說道,隨即把手掌伸向落下來的大雪花。


    “不過,”我一麵心神不安地望著她那看去天真爛漫的麵容,一麵說道,“還是改日吧。”並非有理由無論如何得拒絕,隻是說來有點誇大其詞,我還沒有將年輕女子邀到家裏的精神準備。


    “那說定啦。”她有點失望似的說道,“下次一定要給我看呀。”


    途中與希早子肩並肩走著。一路上,她講了自己的事情。


    聽她說,她從小喜歡畫畫,本想上美術大學學日本畫的,但她其他課目的成績非常優秀,所以周圍呼聲就很高,說那樣太可惜了。就是說,何必上美術大學呢,“好大學”不論怎麽樣都可以進。


    好像父母也反對。她的父親是當地某銀行的董事,他非常討厭女兒“熱衷於藝術”。結果,她就屈服於這種壓力,考進了kxx大學的文學部。


    “至今我還時常後悔,心想自己意誌太薄弱了。”當時她感慨萬端地說,“不過,我也沒有自信自己那樣有畫畫才能。”


    “才能什麽的,那是很含糊的話。”不知為什麽,我情不自禁地這樣說道,“俗話說,喜好能生巧,我想那才是真的。如果真的想畫畫,就是幹著其他什麽事也能畫,判定這樣畫出來的作品是好是壞——對它的評價什麽的,和畫的本質完全是兩碼事,所以對真正喜歡的事、想幹的事,隻要有充分的信心就行。”竟然能流利地衝口說出這種話來,雖然也心想這不該是自己說的話。


    “不過,我想你還是有才能的,架場也這麽說。”


    “那是一個看了我的畫之後才能決定的問題吧。”


    “不,不是那種評價的意思……”


    而且她說出了飛龍高洋——我的父親的名字。好像這也是從架場那裏聽來的。


    “不知道我父親怎麽樣,但我這個人,確實是個微不足道的人。”——這是心裏話——“隻是利用他留下的財產,自滿自足於畫畫而已。從社會上的人來看,是個到了這個年紀還閑呆著的不可救藥的男人。因為至今還沒有自己掙過錢嘛。”


    “錢什麽的,我想那才是兩碼事呢。”


    “這呀,是你對藝術這東西的信仰使你這麽說的。”


    心想這話又說得太過火了,說出後,我當然深深陷入了自我厭惡。


    7


    那天晚上。


    與道澤希早子分手後一回到屋裏,我就又重新讀了一遍白天在信箱下麵發現的信。


    (島田……)


    與他最後一次見麵,正如信上也寫著的,是去年的秋天——如果沒有記錯,是在9月末或是10月初。他特意從九州來探望當時正在醫院療養的我。


    他是我大學時代的朋友,但他不是我上的mxx美術大學的學生,而是在別的大學裏攻讀宗教學什麽的。因為偶爾住的公寓相鄰,就這樣我們相識了。


    他比我高兩個年級,所以與其說是朋友,不如說是我的老學長。我們就是以這種老學長和學弟的關係交往的,但相識的當初,我覺得他是個很古怪的人。


    他不像在怎麽專心學習,也不像在到處遊玩。但當時學園紛爭的風暴已經過去,也看不出他是這方麵的活動家。一副超然的樣子,好奇心特強,雖然不是海量,但非常健談,那話題又涉及各個方麵,其中特別精通神怪啦、推理小說啦、魔法啦等等東西,常常即使在說完全不相幹的事情,話題也會不知不覺轉向那一方麵的領域。


    我最初是以惶惶然的心態與他接觸的,但不久這距離漸漸縮小了。我想,我開始對他抱著,比起友情來更是一種依存的心理。


    說真的,在東京開始的單獨生活對我說非常寂寞、難熬。對著偌大的城市、太多的陌生人的目光,我的神經常常發出尖叫。另外,當時的我比現在更體弱多病,常常一發熱就躺倒不起。這種時候親如骨肉似的,又是參與商量治療方案又是護理我的就是島田。我對這個乍一看很古怪的老學長開始懷有一種感情,心想倘若有親哥哥,一定也是這種感覺吧。


    人學時因沒有考取學校而失了一年學的他,畢業的時候也好像比普通學生多花時間,所以在與我結束四年的學業時一同畢業離開東京,回到了大分縣的老家。雖然互相沒有定期聯係,但那以後也每年通幾次信,他也曾經來靜岡玩過幾次。


    (島田……)


    一年前的秋天來探望我時的他——已經時隔三年沒見麵了——看上去與學生時代幾乎沒有什麽變化。


    說是開車來的,走進病房時戴著一副墨鏡,好酷。修長的身材,和我一樣的瘦削的淺黑色的臉;但與我不同,他的稍稍眶進去的眼睛裏充滿了活潑少年似的天真爛漫勁。


    (島田……)


    寫信的日期是6月30日。就是說,這封信在信箱下麵的雜草中大約躺了半年工夫。


    我不知道母親將我出院的通知寄給了他。不——說起來,也覺得出院後不久搬到這兒來以前,她略微提起過這事。可是,不知為什麽,我完全忘了告訴他新的地址和近況。


    信的主要內容是告訴我他的近況,覺得字麵上也能看出對我的親密和體貼的心情。隻是,對,那上麵同時有使我不停地產生不吉祥的憂慮的記述。那是——


    “被死神纏住的不是我,而是那個建築家建起來的那些房子……”


    那個建築家——中村青司。


    想起了來探望我時,島田在病房裏說的事。


    那是關於他朋友的哥哥的朋友中,有個名叫中村青司的離奇古怪的建築家的事;在大分縣的叫角島的小島上親自建造的宅邸裏,前年秋天發生了青司慘死的事件;那半年後,在同一島上的叫做“十角館”的奇妙建築物中發生了前所未聞的大量殺人事件;偶爾島田他參與這一事件……


    隨後島田又用稍帶興奮的口氣,講了他來靜岡的途中被迫卷入了某事件。那是一起以“水車館”——這一也是中村青司建造的異樣的建築物——為舞台發生的凶殺案。而且令人吃驚的是,聽說這館的主人是藤沼紀一——那個藤沼一成畫師的兒子。


    聽說我的親生父親高洋與已故一成畫師是至交,島田也露出非常吃驚的樣子。他一本正經地說,他覺得圍繞著建築家中村青司留下的這些館及其有關的人(包括島田自己),有一種不好的因緣般的東西。


    建築家中村青司


    最近曾聽到過這名字。那是——兩個月前,在母親建議下圍在一起吃火鍋的席上——


    “中村青司這名字,你聽說過嗎?”——對,是辻井雪人說起的話題。


    “怎麽樣?我管它叫做‘偶人館’的這個家,如果也是他的作品之一,你覺得有意思嗎?”


    “這個家是中村青司建造的?”


    “好像吧?……”


    那是醉意朦朧中的對話。所以理所當然地被心喚起島田潔的話……


    確實如當時辻井所說的,從與建造“水車館”的藤沼紀一間的關係,不難想像父親高洋與中村青司間的關係。28年前祖父去世後,繼承這個家的高洋在不久之後進行改建時,將這項工作托付給了青司,我想這也不是不可能的。


    (如果真的是這樣……)


    如果是這樣,那究竟會怎樣呢?


    島田說“被死神纏住”的中村青司的館。如果其中之一是這個家(偶人館?)的話……


    (正是如此!)


    我心想。


    父親在這個家的院子裏上吊自盡;母親沙和子被火燒死;


    還有針對我的某人的殺意……


    不正是如此嗎?!被死神纏住的家、招引不吉祥事件的家


    (啊,島田!)


    我的視線又落在一直拿在手上的島田潔的信上。藍墨水寫的右角翹起的漂亮的字。他那令人懷念的臉龐與這曾見過的筆跡重疊一起浮現在眼前。


    (要是現在他在我身邊的話……)


    我殷切地這樣期望著。


    8


    翌日,12月14日下午。


    我決意和島田潔取得聯係。


    堆房沒有被燒是不幸中之大幸。拉出抽屜,一找出寫著熟人的地址和電話號碼的筆記本,就拿著所有的零錢,來到了大廳的電話前。我自己很少給人打電話。從很早以前就這樣。學生時代,連要好的同學,如果沒有特別重要的事也很少打電話去。給島田的老家打電話這是第一次。我邊弄準記在筆記本上的號碼,邊用緊張得僵硬的手指撥著電話。


    誰來接這個電話呢?島田自己來接就好了,但如果從電話那頭返回的是他的父母或兄弟姐妹這些未見過麵的人的聲音,那……在呼音反複著時,我也心情緊張地想著這樣的事。


    “唉,我是島田。”


    不久傳來的,是我不熟悉的嘶啞的男人的聲音。


    “啊,嗯……”我一定是用蚊子叫一樣的聲音說的,“嗯,島田潔在嗎?”


    “啊?什麽?”


    “嗯……請潔聽電話。”


    “是潔啊,您是哪一位?”


    “我叫飛龍。”


    “飛龍?啊,對不起,潔現在不在。”


    “啊……這個……他什麽時候回家?”


    “這個嘛……前些時候出門了,說是去旅行一下,像顆子彈似的家夥,一出門就不知道回來。都30好幾的人了,不知道在想些什麽,成天遊手好閑的!”恐怕是他的父親吧,用震耳欲聾的聲音發牢騷似的說道,“對不起,你有什麽急事嗎?”


    “沒有。嗯……那就算了。”


    我慌慌張張答道,隨即放下了話筒。


    9


    “明天傍晚,我去行嗎?又要去私塾打工,所以回去的時候去拜訪您,好嗎?”道澤希早子打電話來這樣說,那是在19日星期六的晚上——說是綠影莊的電話號碼是架場告訴她的。


    “前些時候的約定,我可沒有忘呀,你說下次一定給我看你的畫。”對著照例狼狽地應付著的我,她用不滿的口氣說道,“還是你明天有什麽安排?”


    當然不會有什麽安排,我依然躲在家裏度過幾乎所有的時間,要是說照麵或是交談的人,至多是水尻夫婦和公寓的房客這些人而已。


    猶豫來猶豫去(其實根本沒有必要猶豫),最終我同意了,決定翌日,即20日傍晚6點在來夢會麵。


    10


    20日星期天的晚上,在我的帶領下跨進綠影莊——不,學辻井的樣,我也管它叫做“偶人館”吧——的希早子也首先被放置在走廊角落上的那個人體模型嚇得目瞪口呆。


    “可怕吧?”記得11月末架場來這兒目光停留在那偶人上時,我也說了這樣的話,“這家裏另外還有呢,這種——那扁平臉的人體模型……”


    “晚上一個人碰上它不害怕嗎?”


    “最初是的,但好像馬上會習慣的。住在公寓裏的人也曾經發過這種牢騷。”


    “哦。”她表情豐富地滴溜溜地轉動著眼睛,“架場先生也不知是什麽時候覺得很奇怪,說:為什麽這個家的偶人都是這樣或是沒有臉或是缺少身體的某個部分呢?——我說,飛龍,為什麽呢?”


    “這個麽,我也不清楚。”


    在從沒有上軀體的偶人前麵走過時,迎麵遇上了正好從[1-c]房間裏走出來的倉穀誠。


    “啊,對、對不起。晚上好。”好像對我身旁並排站著個年輕的女子顯出很吃驚的樣子。仿佛目擊了什麽不妙的東西,他稍稍將視線轉向上麵。


    “晚上好!”在回答了一聲以後,我們與他擦肩而過。拐過頂頭的拐角以後,我對希早子說倉穀是kxx大學的研究生,希早子立即右邊的臉蛋上露出酒窩,微笑道:“來想可能是。我們大學的研究生,帶那種氣氛的人可多呢。”


    我又有一個不可理解的問題:那具體說來究竟是種什麽樣的氣氛呢?


    通向正房的門現在還是通常都鎖著。發生火災的那晚察覺情況異常而醒來的時候,我立即披上長袍從屋裏跑了出來。這門和堆房的鎖的鑰匙安然無事地留在手頭,這多虧長袍的口袋裏裝著鑰匙串。


    走上正房的走廊,向堆房走去。與燒塌部分之間用白鐵皮和膠合板堵了起來,以防刮進風和雨來。那樣子令人看著心痛和淒涼。


    “這裏就是用做畫室的堆房。”說著指了一下左右對開的門。希早子一麵不時地偷看著雨道盡頭幸免於難的沒有頭的人體模型,一麵神情詫異地點了點頭。


    讓母親以外的女人進自己的畫室,即使是從住在靜岡那時候算起,想想也恐怕是第一次吧。昏暗空曠的屋子。油畫畫具和灰塵的氣味今晚格外刺鼻——希早子的來訪定下以後慌忙收拾了一下,但屋子依然雜亂無章。


    “好冷啊!這就點爐子。”我以一種如同初次將女朋友邀請到家裏的中學生的心情點燃了煤油爐,請希早子在椅子上坐了下來,“喝點什麽嗎?”


    “不,請不要張羅了。”她交叉著雙手來到屋子中央,用滿懷好奇心的目光環視了一下畫室。


    “過去畫的畫大致都或是在搬家時處理了,或是放進儲藏室了,所以在這兒的都是這半年內的作品。”我一麵追逐著她的視線,一麵作著不必要的解釋。


    豎在牆壁各處的大大小小的畫布。畫在上麵的奇妙的——不,我自己都可以說是奇怪的——風景,她是怎樣看又是怎樣感覺的呢?這——這種事本該是無所謂的問題。


    最近十年間,我一刻也沒有設想給別人展示我的畫,即使是在任何意義上。


    我畫的畫,說來都是對自己內部世界的自我表現,因而,當這些畫暴露在自己以外的人的眼睛裏時,他們是怎樣看又是怎樣感覺,這類事對於我來說應該是沒有任何意義的。


    希早子有好一陣子什麽都不說,隻是從各種距離和角度望著放置在屋子裏的幾幅畫,頻頻歪著頭。但不久,她“哦”地哼了一聲,旋即用拘謹的聲音問我道:“作品有題名嗎?”


    “有的有。”我答道。


    “在這兒的這些畫裏呢?”


    “這些畫裏——對了,隻有豎在書架旁的那幅大的上麵有標題。”


    “叫什麽?”


    “(季節蟲)。”我怕是皺著眉頭回答的。


    綠色的天空和藏青色的大地。林立的紅茶色的枯木。畫麵的中央,一個男人的頭緊貼著地麵滾動著。幹巴巴的黃色的那張臉上,眼球的漆黑的眼窩、又醜又扁的鼻子、掉了牙的嘴。麵向前麵的頭部裂成大塊兒,中間露出藍色的胎兒的身體。從它周圍湧向地麵無數紅色的蟲……


    “是什麽意思,這‘季節蟲’?”希早子稍皺著眉頭,問道。


    “這我不必解釋了吧,你愛怎麽理解就怎麽理解,這就行。”我邊掏出煙邊說道。


    “哦——可是,稍稍有意外的感覺。”


    “你說的是……”


    “我想像你可能是個畫一些筆觸更淡的畫的人,不太使用原色,而用微妙的色彩……”


    “這麽說來,好像是過多使用了強烈的色彩呀。”我仿佛是說他人的事似的說道。


    “這種畫你不喜歡嗎?”


    “不,不是不喜歡——不過,說什麽呢,令人可怕的畫挺多的。你還是很喜歡達利【注】吧?”


    “和達利又不同吧。”


    “是嗎?我不太懂,但這種畫全都是以空想畫的嘍?”


    “算是這麽回事吧,當然普通的風景和人物、景物也畫得很多,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比起空想來,可能更接近心靈而像風景般的東西,所以我自己不想給各張畫特意定一個意思。”


    可怕的畫。


    也許如此。


    被傾斜的石塔的尖端穿過胸膛的男人;被綁在玻璃十字架上的人麵獸;在高層樓房的夾縫間連腹部都被柏油馬路吞沒的女人;叼著失明的嬰兒的巨大的狗;用天上垂下來的繩索上吊自盡的老人……


    希早子將一幅幅畫又專心致誌地看了一遍。


    “這是……”隨後她將目光停留在豎在畫架上的巧號畫布上,說道,“現在正在畫的作品嗎?”


    “是的。”


    “這個……說不定這是——說錯了請你原諒——什麽時候你與架場說的你的舊記憶?”


    “是的,你挺了解的嘛。”


    “嗯。無意中……”


    那是從昨天起突然想到開始畫的畫。


    紅色的花——一簇簇石蒜。秋風。紅色的天空。兩條黑線——鐵軌。漸近的轟隆聲。猶如巨大的蛇一般的、那屍體一樣的——列車的影子。流淌的水。孩子。叫喊母親的聲音……


    設法將時而在心田的一處搖蕩著的這些片斷畫成畫吧!這是我這樣思索後開始的工作。


    雖說如此,但還隻是用木炭勾了幾條不得要領的線條而已,甚至連整體的大致的構圖也沒有定。雖然能夠猜想這大概會以某種形式與28年前母親實和子死去的列車事故有關聯,但是,說真的,現在還幾乎預測不了畫什麽好、怎樣畫好、從什麽地方畫好。


    看了還停留在這種階段的畫布,就立即與我的“記憶”中那件事聯係起來的希早子的目光,不能不說非常尖銳。


    “那以後幾次想回憶,但怎麽也看不清楚。太遠了,夠不到——而且,覺得像是一種形狀不同的許許多多碎片混雜在裏麵的謎似的。所以不由得心想:筆到哪裏就畫到哪裏吧。”這樣,我突然想把一切都跟她說說。我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一心理是怎麽樣產生的,隻是非常想這樣做。


    關於一個月前的火災和母親沙和子的死我所考慮到的;那個來路不明的人物的第二封來信;從島田潔那裏聽來的中村青司的事和與這個家“偶人館”的關係。


    希早子略微聽到一點上個月去研究室時我與架場的對話,應該在一定程度上知道一些情況。也許後來從架場的口中詳細地聽說了。現在,聽了我的話,她會做什麽樣的反應呢?會采取什麽樣的行動呢?我沒有想深思這些事情。我想也許她會強烈地說應該報警。但眼下的我還是沒有主動這樣做的意思。


    聽其自然吧。


    我想這大概是沒有虛假的心情。


    聽其自然吧,隻是……


    今後會有什麽樣的災禍降臨到自己的頭上呢?我不怎麽關心這些方麵,但隻是……


    舊記憶的痛楚;遙遠的風景;寫信人執拗地反複叫我“回憶”的東西;我的“罪過,’;我的“醜惡”……


    關於這問題,我隻是殷切期望設法了結,即使自己命裏注定遲早會被“他”殺害——


    【注】雪衝:發“yukiya“下雪啦!”的意思,標準發音為“yukid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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