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帝說過,他不喜歡說話拐彎抹角的人。


    可是他也不得不承認,自己這個兒子講話很高明,也很有分寸。


    字字有進退,亦字字弦外之音,更是……字字錐心。


    做兒子的話都說到這地步了,做老子的還能怎麽接?


    他身為帝皇,難道自己的兒子都遭難至此了,他還能不任由兒子拿權治罪嗎?


    皇嗣受苦到這等地步是一回事。


    關鍵是,宮人除苛待裴懐這件暗罪外,擅離職守才是最坐實的明罪。


    既有明罪當頭,再加一樁不為人道的暗罪。


    縱然殘忍打殺,亦是皇恩浩蕩,質疑即質疑皇權,質疑宮規。


    不處理,豈非人人都敢以下犯上,放肆大膽了?


    裴懐此話,已由個人受虐,抬至更高一層。


    就連承帝都無話可說。


    眼見裴懐如此作答,承帝自然再滿意不過。


    經此,裴懐放去太子身邊一事,已不會再有改變。


    看著下方的裴懐,承帝微微一頓:


    “宮人如此大膽,確實是該此下場,你……做得很對。”


    聞言,裴懐掩下唇角,微微在衣袖後揚起。


    “既如此,此事作罷。”


    承帝說:


    “出來了,以後就不用回去。


    冷宮那裏,朕會命王不歇暫時封起來,就說冬日嚴寒,疫病肆虐冷宮,那些宮人也全都是染病而亡。”


    “父皇英明,兒臣聽憑父皇旨意。”


    裴懐一口一個父皇,不過須臾片刻,已經叫得很順嘴了。


    不知道的,還以為這兩父子都是眼皮底下相處起的呢。


    承帝指尖一下一下敲著椅柄,思索道:


    “不過你突然現於人前,需要一些明麵上的東西,此事容朕再好好想想。


    在此之前,你莫要隨意外出,就先暫居朝暉殿偏殿。這裏都是朕的人,不會走漏風聲。”


    裴懐聽明白了,自己被扔去冷宮又靠著自己走出冷宮,其中牽扯太多,是絕不能擺到台麵上為外人道的。


    這可以說是一件宮闈秘聞。


    他若要重新堂堂正正做回皇子,行走皇宮,需要一個正當的理由,更需要一個體麵的身份。


    帝皇在位數十遭,裴懐此事若處理不當,史書上定會留有蛛絲馬跡。


    屆時天下後世口誅筆伐,自然不利於皇室威嚴和百年江山,更不利於承帝自己。


    隻是他覺得很可笑,眼前這人,怎麽動不動就喜歡把人關起來啊?


    關了他十幾年,現在又要關他不知幾時。


    裴懐聽是聽明白了承帝的意思,但他還是有些不甘心,於是試探性開口:


    “父皇,那麽,兒臣的生母……”


    承帝直接截斷他的話:


    “你還有什麽其他盤算,可提給朕聽聽。”


    聞言,裴懐垂眸,眼珠黑漆漆的,其中無半點光芒。


    “沒有了,兒臣全憑父皇安排。”


    “很好,剛才吃飽了嗎?”


    裴懐抬頭,笑道:


    “宮廷佳肴很是美味,兒臣心滿意足。”


    承帝滿意地點點頭,“若還需要,朕稍後再傳去偏殿。”


    “兒臣多謝父皇。”


    裴懐又行一禮。


    承帝瞥了一眼堆積如山的奏折,於是對裴懐揮了揮手。


    “你暫且退下,喚王不歇進來隨侍。”


    “兒臣遵旨。”


    裴懐終於直起腰身,轉身抬腳。


    他親手打開朝暉殿的大門,就在快要踏出那道門檻時,身後傳來帝皇一句:


    “這麽多年,苦了你了。”


    裴懐抬頭,雪天皚皚映入眼簾,玉白台階下,王元弋在盡頭笑著等他。


    他毫不猶豫踏出朝暉殿。


    “兒臣不苦。”


    *


    裴懐出了朝暉殿,王不歇早與王元弋分開了一段距離。


    兩人麵上平靜,好似方才之間的喜悲起伏未曾發生。


    王不歇候在外頭,裴懐跨出來時斜眼看他。


    “父皇叫你進去侍候。”


    他既已能光明正大稱呼承帝一聲父皇,便說明承帝非但沒有因為他打殺宮人一事對他多有責難。


    反而自今日起,眼前此人便要脫胎換骨了。


    王不歇深歆此道,連忙恭敬給裴懐作了禮數。


    裴懐卻看也不看他一眼,麵上神色陰沉,好似心情不佳。


    王不歇想也知道,這個主子所渴求的,承帝是給不了的。


    非但給不了,日後隻怕還會當著他的麵給旁人,比如——太子裴濟光。


    他歎息一口氣,目送裴懐走向玉白台階下等候多時的王元弋,隻歎命運捉弄。


    可惜,這也不是他一個為奴為婢的人可以左右的事情。


    王不歇收斂心神,連忙進了朝暉殿。


    承帝看到換王不歇進來,淡淡一句:


    “不歇回來了。”


    “陛下。”


    王不歇按規矩喊了一聲,隨即快步到承帝身邊去。


    “不歇啊,此子行事很出乎朕的意料,方才與他一番交談後,朕已決意要留下他。”


    聽承帝這樣說,王不歇意料之中。


    他早看出裴懐並非池中魚,區區一個冷宮,磋磨他多年已是暴殄天物,如今既設法走出來了,當然不可能有再回去的道理。


    王不歇倒也沒有去旁敲側擊打聽承帝與裴懐到底都說了什麽,這不是一個做奴婢該想的事情。


    若主子有心,他自會知道。


    若主子無心,他說多錯多。


    順著承帝的話,王不歇說:


    “陛下辛苦,奴婢瞧今天這奏折啊,陛下肯定又是批不完了。


    禦醫前段時間叮囑陛下,冬日裏切莫勞心傷神,夜裏更要早些歇息。陛下今夜可萬萬不能熬夜來處理政務啊。”


    承帝無奈地說道:


    “左右已耽擱了,一些緊要的大事朕已批完,餘下的拖一拖倒也不是那麽要緊。眼下,朕有更加重要的事需要思慮。”


    王不歇想了想,試探性問道:


    “陛下可是在想皇子的事?”


    “知朕者,不歇也。”


    承帝抬眸,看向他。


    “他需要一個更體麵的身份,不然豈能堵住悠悠眾口?


    朕也不希望,往後再出現有心人閑得沒事幹,把冷宮那些芝麻爛穀子的事挖出來,有損皇家名聲。”


    “陛下思慮周全,奴婢也這樣認為。皇子是陛下的血脈,驟然出現在宮中定會引人注目,若母家勢弱,到時候定然風波不斷。”


    裴懐豈止母家無勢,他的母親不過是一個幹粗活的宮女,又被棄冷宮多年,最後落得個鬱鬱而終的慘淡下場,說予一個‘母家’二字在他頭上,都是抬高了。


    隻是王不歇與承帝都心知肚明,但往往說出口的話卻須要迂回婉轉一些。


    承帝自然知道,他點點頭:


    “你說得對,這正是朕猶豫不決之處。


    他如今已長這般大了,也不是幾歲稚童,可以隨意拉個後妃就去做母親。


    而且,現下宮中妃嬪入宮多年,個個每日都在眾目睽睽之下行事,哪裏有誰會突然冒出個這般大的皇子承歡膝下?


    雖然要做些表麵功夫,可也得做的天下人都信服,不然也是紙糊一張,不堪一擊的謊言,到頭來隻會白費了朕的心思。”


    承帝說得不錯,現下他的後宮,所在妃子要麽就是比裴懐大不了幾歲,要不然就是年紀大了許多。


    而且這些妃嬪有無子嗣,皆登記在冊,哪裏還有什麽空位能把裴懐塞進去?


    隻怕強求也是笑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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