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晚踢開腳邊石子,仰頭與他對視:“我問你,那些村民呢?”


    鬱無涯道:“殺了。”


    雲晚冷笑:“殺了?他們早已死去多年,你怎麽殺?”


    鬱無涯還想說下去,就被雲晚打斷,順手還把那塊血書丟過去:“這霞玉村供奉的根本就不是什麽山神!而是天吳!”


    “天吳早就……”


    “我知道你想說什麽。”她又接下話茬,“天吳早在千年前就被天道降罰是嗎?那如果,它隻是魂脈受損卻沒有死呢?如果他潛藏在霞玉村,假借山神之名,利用村民對神的信仰為他尋找祭品呢?”


    鬱無涯垂下的睫毛輕輕顫動,不自覺地捏緊那塊衣布。


    “你也不想想看,什麽樣厲害的古陣連你的修為都能封印,甚至讓那麽多人無聲無息消失在裏麵。真的是所謂的山神嗎?師尊曾說過,天吳依靠女子陰血而生。而這上麵寫魂珠有八,位列四方,所以我懷疑千年前的降罰讓天吳難聚魂珠,所以才暫時將它們藏在了不同的地方,然後讓村民四處尋找玄陰之脈的女子來維持他的生命,重聚他的魂珠。”


    雲晚隻是推斷。


    貢殿地麵的圖騰八首八尾,怎麽看都不像是山神,反而像是某種上古邪獸。再看這村裏到處都是陣法貢殿,他們留著男子不殺,偏偏隻要女子。


    雲晚恰巧又是陰年陰日陰時出的玄陰之體,所有一切都能和琉塵給出的信息對上。


    天吳要陰日生的女子,隻有這樣才能讓他恢複神力,重聚魂珠。


    可是天劫帶給他的損傷巨大,以他一個人的能力是完成不了的,所以才會編造出山神的身份,利用村民的無知和信仰來為他尋找玄陰血。


    從現在的情況來看,他顯然是成功了。


    “你先去找你師姐,我會處理。”她的推斷合情合理,讓鬱無涯找不到半點漏洞。


    幾千年前,名為天吳的邪神降禍人間,修真界束手無策,直到天道出手才終結禍亂。如果吳真的暗中蓄力想要複活,那對修真界來說又是一大災害。


    雲晚拽住他:“你是不是傻?”


    被罵得鬱無涯抿抿唇。


    “你覺得他會讓你找到?”


    鬱無涯不語。


    “他們放棄其他女孩,單獨要我,說明我很重要,說不定我是讓他複活的最後一個祭品。”雲晚壓低聲音,“如若猜測沒錯,我們來之前看到的那些貢台就是魂珠所藏之地,你和其餘人分散四麵,破壞魂珠。”


    鬱無涯夾緊眉頭:“你呢?”


    雲晚重新來到地牢前,扭頭衝他一笑:“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說罷在鬱無涯愕然的視線下毅然決然地跳了進去。


    她要殺天吳,奪靈骨。


    她要逆天改命,登仙台。


    鬱無涯抬起來的手重新放下,後麵又傳來淩亂錯亂地腳步聲,緊握雙拳,最終選擇離去。


    “是不是有人來過?”


    “去看看新嫁娘,不能讓她跑了!”


    鬼麵人趴在地牢上方,見雲晚還坐在裏麵,終於鬆了口氣。


    “我們騙過那些修士了?”


    “是啊……他們以為我們都死了,不要耽誤時間,隻要把她獻給山神,我們就能永生。”


    交談聲很低,細細碎碎地傳到雲晚耳朵。


    沒等多長時間,兩人就將雲晚台入到一頂血紅的轎子裏。


    轎子搖搖晃晃走向午夜。


    風聲作哭喊;掀飛嬌簾,另一頂紅棺迎麵撞來,怪哉的是,抬棺的竟然是四個白麵紙人。鬼臉人像是沒看到那般,繼續往前。


    距離隻剩一裏,縮近,更短。


    紅棺,紅轎,紙人,鬼麵,四者貼合。


    紅月突然攀高,雲晚的麵前多了一位新嫁娘。


    她麵如白麵,唇紅如雪,沒有眼白的雙目直勾勾貼著雲晚的眼,之後身軀化作濃煙,徑自飄入到她的雙眼裏麵。


    宛如時光遷徙,所有場景以光速在四周飛躍,終於,白光消失,一張張記憶在身前攤開。


    雲晚就像是局外人般清晰看著所有一切。


    紅杉樹下,妙齡少女與俊秀青年一眼定情。


    她愛撲蝶;他就在後麵吹笛;雨來時,他撐起油紙傘,紅著臉現作一首酸兮兮的情詩。


    她愛聽,不覺得酸,隻覺得滿心歡喜。


    很快,青年要遠考,要離開這個村子。


    她女紅好,就著月色為他縫了香囊。


    紅色,上麵單繡一個晴。


    “晴兒不求長生有所成;隻求長生永不忘。”


    他不善言辭,卻在此刻紅了眼眶。


    青年走時是暮春;晴兒嫁時卻是冬雪。


    “他就是個負心漢!他早就娶了富家千金!”


    “晴兒,你若不嫁給山神,我們這霞玉村的可都要完!”


    “你看看,你看看他給你寫的信,他在外成親了啊!”


    “山神選中你是你的幸事,難道你忍心看著你娘死嗎?!!”


    婦人苦苦哀求,那張臉竟和李大娘的一模一樣。


    捏在掌心的信紙已經被她的眼淚打濕,哽咽著,嗓音泛著苦,“長生……不會棄我。”


    “自古以來,負心漢還少嗎!”婦人跪地,不住磕頭,“晴兒,娘求你,娘給你磕頭,你若不嫁,娘也活不了,整個霞玉村都活不了。”


    娘在逼她,村子逼她,整個世道都在逼她。


    [至此別後,你我各自安好。]


    各自安好。


    簡短四字,了斷她所有決心。


    她嫁了。


    一身的嫁衣如火,孩童們都在圍著火紅轎子嘻嘻哈哈——


    “四月四,新嫁娘;一更拜高堂;二更吃喜糖;三更入洞房;四更五更……哭爹娘……”


    歌兒伴隨著咯咯的笑聲飄遠。


    當夜晴兒以陰血獻山神,可是山神並沒有將村民庇佑,一場狂風驟雨壓斷山崖,滾落的泥石流淹沒整個村莊。


    那時正好是五更天,應了那首曲兒,天地間鬼哭神嚎,百人隕命,眨眼間霞玉村化作廢墟。


    再然後。


    死去的人以泥土的形式複活,虔誠信仰著賦予他們新生命的山神,日複一日,年複一年地欺騙著過路的無辜女子,用她們的血維持著山神性命;


    可是他們並不知道,所謂的山神其實是上古時期的邪祟天吳,他利用他們,不住洗腦,讓無知的村民心甘情願地成為他的信徒,為他尋找著年輕血脈。


    隻要找到八個擁有玄陰之軀的女子,天吳即可重聚魂珠,徹底複生。


    晴兒是第一個。


    雲晚剛巧是第八個。


    她心有不甘,懷有執念,雖然軀體已死,魂魄已滅,卻獨獨留下一縷心魔,縈繞世間不肯散去。


    修士們看不見,摸不著,隻跟著與她有著同樣玄陰血的雲晚,提醒著她前方的災禍,從一開始,她就想救她。


    記憶散盡,晴兒安靜坐在麵前。


    雲晚與那雙平靜的眼眸對視已久,緩慢地把香囊遞過去:“他說……長生心意相隨,此生永不相負。”雲晚告訴她,“顧長生從未拋棄過你。”


    籠罩在晴兒眼中的迷霧忽然散開。


    身影成為一縷雲煙,隨著那隻香囊徹底消失在眼前。


    第63章 “汝敢弑神?”


    霞玉村燈火通明。


    村子裏的村民刹那間離奇消失,不知所蹤,然而這一切對於千辛萬苦逃出來的人來說已經不重要了,所有被救出來宗派弟子一刻都不想逗留,走得走,逃的逃,最後隻剩下寥寥幾人。


    鬱無涯空手而歸。


    柳渺渺確定好些遍才意識到雲晚確實沒有回來,急了,小跑過去拽住他的袖子逼問:“晚晚呢?”


    鬱無涯不語。


    柳渺渺猛然拔高音調:“別告訴我你真的讓她嫁山神去了!”


    他的沉默無聲就是最好的回答。


    柳渺渺眼眼梢泛起紅意,牙齒咬緊唇角又鬆開,哪怕極力忍耐著情緒,仍是從那細微的麵部變化中流露出幾分憤怒和埋怨。


    她和昆山所有弟子一樣,敬重著鬱無涯,因為知道他承諾過一定會做到,也從不懷疑他會失信,可是……


    “你討厭晚晚,所以故意把她丟下,是嗎?”柳渺渺不是傻子,從細枝末節中就能看出兩人有矛盾。


    鬱無涯一向是個穩重的人,絕對不會意氣用事,因而才能得到她百分之百的信任,她也相信他絕對不會因為矛盾就將小師妹棄之不顧。


    可是雲晚沒有回來。


    柳渺渺一句話也沒有說,眸光趨於冷漠,漸漸收回一切表情,準備單槍匹馬殺入敵營,救出她最還沒捂熱乎的小師妹。


    結果柳渺渺沒走兩步就被鬱無涯強拉回來。


    不拉還好,這麽一拉徹底讓柳渺渺爆發,全力掙紮著鬱無涯的手,“鬆開!我要去找小師妹!”


    鬱無涯抓得更緊,比起她的失魂無措,他要冷靜得多:“她讓我們去破壞天吳魂珠,避免發現,才決定一個人拖著天吳神。”頓了下,“我沒有故意把她丟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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