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到底年紀小,雖還不確定對方是不是自己的外祖,他還是紅了眼睛。


    顧野坐在他旁邊,見狀也沒勸什麽,隻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馮小公子可聽令堂提過從前的事?她可還有印象?”


    馮鈺背過身擦了擦眼睛,這才道:“母親沒提過,隻說在戰亂時和雙親失散,所以我沒有外家。”


    說著他不由蹙了蹙眉,換以前他當然是可以直接回去問陳氏的,但是眼下陳氏被禁足,除了秦氏身邊的人送吃喝進去,旁人再不能和她相見的。


    顧茵看他的臉色,也猜到了一些。


    正好宋石榴進了來,走到顧茵和王氏身邊,小聲邀功道:“老太太和太太放心,奴婢已經訓完其他人了,他們不會出去亂說的,隻會說馮小公子是追打咱家小少爺,然後讓咱家扣下了。”


    王氏讚賞地看了宋石榴一眼,顧茵眼睛一亮,笑道:“好石榴,還得麻煩你跑一趟。”


    宋石榴拍著胸脯道:“太太盡管吩咐。”


    屋裏其他人還不明所以,又聽顧茵接著道:“馮小公子欺人太甚,把我兒打成這樣,難道還想當成小孩玩鬧,善罷甘休?去請他家大人來,分辨分辨!”


    宋石榴想了想,問:“魯國公應當和咱家將軍一樣,還在上值吧?奴婢晚點過去?”


    顧茵給她個“你傻不傻”的眼神,“可就得在他回家之前,你趁早去,趁早回。記得氣憤一些,讓他們務必立刻來人,晚了馮小公子可要在咱家吃苦頭!”


    宋石榴還是不大明白,但不明白也不要緊,反正聽太太的肯定沒錯,她連忙“哎”,立刻讓人套車,眨眼就出府去了。


    “謝過夫人了。”馮鈺起身作揖。


    馮源和武青意都不在家,魯國公府能主事兒的隻剩下秦氏,她還在稱病,又極好麵子。這種沒麵子的活計,她自然也是讓不受她待見的兒媳婦來。


    沒多會兒,武安下學回來了,他今日也下學的早,回到家正準備歇歇,讓顧茵捉了壯丁,讓他按著記憶裏葛家老夫妻的模樣,繪出了畫像。


    武安學畫的時間短,還沒受到當下追求意像神似,而不追求寫實的畫風影響,他不用毛筆,隻用炭筆,畫出來的畫像更接近現代的素描像。


    畫像畫完,陳氏也到了英國公府。


    她實在赧然,流言傳出來的時候,她就覺得不像是英國公府會做出來的事——她們母子和顧茵母子都打過交道,對他們印象都挺好。


    後頭秦氏雖然說她那日在庵堂的時候,旁邊的中年婦人就是王氏。


    可她祝告的時候,王氏也在虔誠閉目,口中念念有詞。


    兩人同時進行的,王氏就算真有那本事,一心二用,把她的輕聲囈語一字不落地聽到耳朵裏,也不像是那種人——她臨走時看自己的眼神,溫柔疼惜,像長輩看自家晚輩一樣。起碼秦氏從未這樣看過她。


    聽說馮鈺把人家孩子打了,讓人扣下,陳氏越發無地自容,來了之後就先幫著馮鈺致歉,說自己管教不嚴。


    但後頭他看著馮鈺在旁邊和顧野頭碰頭說話的模樣,又不像壞了的交情的,一時間也迷惑了。


    顧茵讓人把門關上,道:“事出突然,權宜之計請了夫人過來。您先看看這畫像。”


    素描像遞到陳氏麵前,畫像上的夫妻都是五六十歲的年紀,滿臉風霜溝壑,慈眉善目的很。


    這並不是陳氏印象中認識的人,但就是說不上來的熟悉感。


    “囡囡?”顧茵試探著喊了她一聲。


    第92章


    陳氏正在定定地看著畫像出神, 聞言第一反應就應聲道:“嗯?怎麽了?”


    應完她和顧茵都微微愣住。


    顧茵立刻道:“你小名叫這個對不對?”


    陳氏閉了閉眼,努力回憶了一下,“好像是, 又好像不是。抱歉, 我實在有些記不住。”


    囡囡是方言中普遍存在的對女孩的愛稱。


    光這還不能證明什麽,顧茵就接著道:“葛家叔嬸在碼頭最好的位置, 賣油餅麵條那些……唔,他家還有個混不吝的侄子, 名叫葛大龍……”


    恍然間, 陳氏腦海中出現一個片段。


    熙攘喧鬧的碼頭上, 年幼的她幫著父母做事。


    一個和她年紀相當的男孩子溜過來翻她家的錢匣子。


    父母在旁邊忙著, 小小的她拉住了小男孩的手,氣呼呼地罵他:“你不許拿我家的銀錢!”


    那男孩神氣活現地把她推倒在地, “什麽你家我家的?阿奶說我是家裏唯一的男丁,所有東西都是我的!”


    她坐在地上哭了起來,男孩心虛地溜走。


    她娘趕緊過來把她抱起來, 溫聲說:“娘的好囡囡,這是怎麽了?”


    她抽抽噎噎地把之前的事情說了。


    她娘把她好一通哄, 還連帶著埋怨她爹, “大龍好歹是男孩子, 欺負咱們囡囡算怎麽回事?”


    她爹也是一臉心疼, 又無奈道:“大龍被他奶養的驕縱, 但確實欺負囡囡不是回事兒, 等到收攤, 我就去找大龍他爹娘好好說說。”


    陳氏回過神來,連連點頭,淚水漣漣:“說來慚愧, 這些年我對父母的印象越來越淺淡,記得的卻是有個叫‘大龍’的堂兄弟,打小就仗著力氣大,欺負我……”


    碼頭,吃食攤子,和混不吝的堂兄弟都對上了,這就是八九不離十了。


    說著陳氏起身,朝著顧茵深深地福下去,“這次我承了夫人的情。他日不管夫人要我做什麽,我都肝腦塗地,不敢有怨言。”


    顧茵把她扶起來,“夫人不必這麽客氣,就是不為你,為了葛家大叔大嬸,他們從前照顧過我,這也是我應該做的。”


    陳氏背過身擦了眼睛,又問:“他們人在何處?我這便……”


    說到這裏,陳氏頓住,她雖然聽著是國公夫人的身份,但其實在府裏一點實權也無,就算是現在知道葛家老夫妻應就是自己的父母,卻連個去接人的心腹都沒有。


    更別說秦氏如今正在氣頭上,她這趟出來都是僥幸,回去後還得回自己住著的小院子禁足。


    秦氏怕是也不願意馮鈺有那麽樣一個外家,不從中作梗就算不錯了,別說出力幫忙。


    馮鈺就出聲道:“娘放心,這個我來想辦法,我去接外祖他們。”


    這娘倆都在秦氏手底下討生活,都不容易的很,且馮鈺還是個十歲的孩子,顧茵就道:“你們別急,這事兒我來辦,把葛家叔嬸接過來不難。我娘有個手帕交,兒子開年要上京科考的,馬上就要動身過來。我們這就去信,讓他們把葛家叔嬸帶著一道來。”


    陳氏越發赧然了,“這種事兒還得勞煩你家。”


    顧茵說無礙,又拿了帕子給她拭了拭淚,衝她狡黠地眨了眨眼睛,“債多不壓身,反正既承了我的情,那就讓我好人做到底。我這好人也不白做……”


    陳氏正等著聽她要什麽報酬,顧茵又接著笑道:“葛大嬸燉的排骨別有風味,好些時候沒吃到了,這不得好好吃她一頓?”


    陳氏跟著笑起來,進屋時眉間的愁緒一掃而空。


    做戲做全套,後頭陳氏領著馮鈺出了英國公府,顧茵還跟出去,在門口鐵青著臉吩咐下人道:“都警醒些,再讓人打上門來,仔細了你們的皮!”


    眾人諾諾稱是,沒多會兒武青意打馬回來了。


    聽到她訓斥下人,他立刻從馬上下了來,威嚴的目光掃過眾人,詢問道:“發生何事?”


    他帶兵多年,身上的威壓非常人可比,門房下人雖知道顧茵是做戲,卻還是被他看得直打抖。


    顧茵拉了他一把,“進府去說。”


    進了家門,顧茵就笑起來,“是有事兒,不過是好事兒!”


    後頭她就把陳氏應就是葛家老夫妻走失的女兒的事兒說給他聽。


    武青意臉上的神情這才鬆散下來,搖頭笑道:“我還當是有人欺負你了呢。”


    王氏正在旁邊讓武安給許氏寫信。


    分別半年,她和許氏時常通信。


    且還不是一般用驛站的人送信,用的是武青意在軍中時豢養的飛鴿。


    飛鴿傳書是時下最便捷的通訊方式,尤其那些飛鴿都是專人訓養,百裏挑一的。一天就能飛上千裏路。


    武青意在寒山鎮上留了人,用來監督王家的表親,怕他們得到自家發達的消息後為非作歹。


    後頭就讓鎮子上的舊部幫著通信,不止許氏和王氏,顧茵和徐廚子也用這個渠道。


    年前就聽說許青川已在恩科試中考上了舉人,今年二月就要上京來參加會試了。


    本來許氏還想著年都在路上過,提前上京,怕到了京城人生地不熟,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這也意味著許青川在家溫書的時間要減少,畢竟換了個新環境,又是長途跋涉,對學子肯定有影響。


    王氏讓她放寬心,說自家已經在京城站穩腳跟,保管給他們都安排好,他們母子隻要在科考前過來就行。


    從前寒山鎮雖然通水路,但舊朝的漕運讓權宦壟斷,乘船出行的費用頗高。


    眼下新朝新氣象,雖然許多地方還是沿襲前朝舊製,但百姓的衣食住行方方麵麵都比從前好了不少。這乘船出行便是其中一樣。


    走水路比陸路快得多,隻要十天左右,他們便能上京來。


    但要到正月中,運河徹底解凍了,才能行船。


    許氏本在水路和陸路之間猶疑,得了王氏的話就不急了,說一月中旬乘船過來。


    這樣一月下旬他們能到京城,留二十天時間給許青川適應。


    眼下去了信,雖不知道來不來得及,但若是他們湊不到一起,則再讓武青意派人去接。


    聽到武青意這話,王氏抬頭笑道:“有我在呢,我能讓咱家大丫被人欺負了?臭小子小看你娘是不是?”


    武青意無奈地看著他娘。


    他娘老嫌棄他不解風情,可也不想想,他難得想表表殷勤,但是家裏大小事務他娘都以他媳婦為先,輪得著他嗎?


    夕食過後,武青意去了顧茵那邊。


    顧茵剛拆了頭發,正要去淨房沐浴,見他過來便詢問道:“有事?”


    她最近和陸夫人她們結交,打扮上都會成熟一些。


    此時散了頭發,那黑緞子似的頭發披散在腦後,看起來比人前小了幾歲,更貼合她二十出頭的年紀。


    武青意有些委屈地看著她,輕聲問:“無事不能尋你嗎?”


    他在外頭和私下裏是兩幅麵孔,顧茵都習慣了,忙笑道:“哎,能尋能尋。是我說錯話了,隻是看你這幾日都早出晚歸,比平時更忙,今日難得回來的早些,又沒去歇著,所以才問了。”


    武青意這才不逗他了,彎了彎唇道:“是有事兒,也是好事兒。我有好東西給你。”


    說著他的手伸進懷裏,顧茵一雙眼睛笑成了月牙兒,忙擺手道:“不用不用,我銀錢盡夠。”


    是真的夠,從前隻有一二樓的時候,一個月就能賺五百兩左右。


    後頭三樓雅舍生意火爆,利潤直接翻了一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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